《皇与宦》隺非

3、第 3 章 太学

　　在宫里的日子似乎并不如宋政明之前所想的那般难过。
　　当今圣上昏聩无用，仅剩不多的心眼都拿来堤防手握西北兵权的宋寅了，现在整日吃喝玩乐，政事都推给了一干大臣，罢朝的日子比上朝的日子还多。去年不知道谁在宫外为他寻得一位“仙人”，自称能制延年益寿的仙丹，皇上对此深信不疑，认为自己能长命百岁，更加不把心放在皇子们身上。在他看来，即便是太子又如何，若自己能长生不老，这皇位就永远是他的，又何必花心思培养什么储君。别说是关心皇子们的功课，甚至连晨昏定省都省去了。皇子们最大的也才九岁，都是爱玩耍的年纪，见父皇从不过问自己的功课，也不用自己早起去请安，便立即顺势松懈下来。原本在宋府，宋政明寅时便要起身，尽快洗漱，赶在卯时前就要开始温习和背诵前一日所学的内容。而在宫里，眼看着已快到辰时了，太子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只留一众宦官宫女捧着洗漱用的盆具焦急地等候在外头。
　　宋政明昨日入宫，下午让太子拉着踢蹴鞠，晚上又被太子带去看星星。因他从小被父亲督促着练功，身体上的疲惫倒不如何，只是需要时刻打起精神哄着金贵的太子，精神上着实有些劳累。因此到了夜晚，竟是暂时忘记了这些日来的忧虑重重，头一粘枕便沉沉睡去。到了早晨，宋政明如往常一般寅时睁眼，精神抖擞地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看时辰差不多便出了偏院，在正院里等候。
　　在正院等了好半天，太子没见到，倒是见到聚在门口的宦官宫女越来越多。
　　犹豫片刻，宋政明抬脚向人群走去，还有几尺的距离时，就见太子府管事的吴嬷嬷越众而出，提高了点声音说道：“殿下乃国之储君，将来将统领天下之事，万不可到了如此时辰还贪睡不起，有失体统！”
　　昨日宋政明便了解到，吴嬷嬷是皇后娘娘派给太子的人，平日多管束太子行为，太子对她也有几分尊敬，愿意听她教导。
　　但也许是昨天得了个伴读，玩得开心了，今日太子的起床气格外大，在屋内顶嘴道：“不起！不起不起不起！要怪便怪政明，是他昨日非拉着孤去玩！”
　　宋政明听言嘴角抽了抽，默默地退后了一些。
　　吴嬷嬷听见了声响，回头朝他望了一眼，再转身面向大门时语气陡然严厉了起来：“殿下若是这般没有担当，怎对得起奴婢多年教导，又怎对得起夫子的教诲！昨日明明是殿下贪玩让伴读陪同，如今怎的就把错处都推给了他人身上！若殿下今日执意不起，奴婢即刻禀明皇后娘娘，请她在百忙之中还要过来看看殿下这幅模样！”
　　听到要告诉母后，太子瞬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在外头屏息等待了片刻，终于听见里头太子闷闷地道：“孤起来就是了，还请嬷嬷不要扰母后清净。”
　　这厢吴嬷嬷也松了口气，赶紧招呼着让宦官宫女进去伺候殿下洗漱。宋政明默默看了片刻，转身回到了正院门口等待。
　　……看来，皇后对太子的教育还是颇为上心。
　　等太子殿下终于收拾齐整，到了太学内，有两位皇子已经到了，见了太子便上前来像模像样地行礼：“皇弟（皇兄）。”
　　当今圣上膝下有四位皇子，两位长公主，太子排行第二。如今两位长公主和四皇子都还在襁褓中，只因去年刚寻得那仙人，皇上兴致高昂，频繁宠幸后宫，几月间硕果累累，让他对那仙人的信任更上了一层。
　　跟平常那般行了礼，大皇子和三皇子眼珠一转便到了旁边沉默不语的宋政明身上。宫里谁不知道，从不关心皇子功课的皇上，在召西北大将军宋寅回京面圣的早朝上，突然亲点了其嫡长子来给太子作伴读。大家心知这是皇上对宋寅心存疑虑，要来了嫡长子来牵制，但是到了还是孩子的皇子们这里，关注的重点就不同了。
　　两人打量半晌，还是比太子还要小上半岁的三皇子先开了口：“你就是宋大将军的嫡子？”
　　听此疑问，宋政明先是看向了太子，等他骄傲地轻点头后才垂首回答：“回三殿下，正是在下。”
　　“你真的见过威武大将军？”一旁的大皇子也按耐不住，凑上来问。
　　威武大将军，正是宋寅的称号，因他长年镇守西北，蛮族无法进犯半分，早在宋政明出生前，民间话本就已将他的丰功伟绩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让他“威猛大将军”的称号深入人心。
　　至于有没有见过……自己身为大将军颇受重视的嫡长子，连这次进宫都是父亲亲自送到府门口，怎可能没有见过。不过观两位难掩激动的神色，估计是道听途说了许多父亲威武事迹，对父亲万分崇拜，才会有此一问。思及此处，宋政明微微一笑，道：“在下的亲身父亲，在下自是见过的。”
　　听到这话，皇子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那可是镇守西北的威猛大将军！听闻西北蛮族强悍无比，男子都有快九尺高，以峭壁上的岩石为食，一张血盆大口能瞬间咬断人的喉咙，一双粗壮手臂更是可以徒手将人撕成两半。而威猛大将军正是在这些怪物的进犯下，经年累月地守卫在边境上，不让他们侵进一寸！近日宋大将军身在京城，他们恨不得飞出宫墙去远远望一眼大将军的英姿，但是未封王的皇子除了皇子府和太学哪里也去不了，直让他们捶胸顿足。
　　一旁被冷落的太子此时骄矜地抬了抬下巴，“哼”一声，道：“既是要侍奉孤读书的伴读，那定是要威武大将军的嫡长子才配得。”
　　听到这话，两位皇子脸上的羡慕之情都收敛了一些。大皇子瞥了太子一眼，没有说话。三皇子却是个憋不住话的，不客气地说道：“皇兄启蒙比我早上半年，夫子却说了，皇兄读书还不如我呢。怎么读书还要劳烦宋公子来侍奉！”
　　“你！”太子气得满脸通红，却因为三皇子说的都是事实而无法反驳。倒是宋政明有点惊讶地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他自己也有庶弟，但是他们从来不敢如此跟自己说话。虽同是皇子，太子和普通皇子身份还是有别的，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吗？
　　这个只出现在宋政明心里的疑问自然无人给他回答，他也是在之后才慢慢明白，什么太子，什么皇子，皇上连他们的存在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尊卑贵贱，更是没法在皇上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既然皇上都不在意，又有谁会来纠正这个呢。
　　这厢，三皇子和太子对彼此怒目而视，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却见一位年近花甲的文人从外头走进来，见此情景，眉头一竖，道：“太子殿下，三殿下，不知是否是微臣前日留下的功课过于简单，让两位还有闲情逸致在此争吵！”
　　这位夫子一看便是那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文官，皇子们之前估计被他折腾得不轻，听他这话都抖上了一抖，赶紧找自己位子坐了。
　　宋政明就一心跟着太子，见他坐在了正中央的那张大书桌后，便默默在大书桌旁给伴读准备的小桌子边落座。
　　正如宋政明所想，一早上下来，夫子用一本《中庸》翻来覆去地提问，直把两位小皇子整得奄奄一息。中途太子还屡次试图寻求宋政明的帮助，但每次求救的眼神递到一半，就被无情的夫子给挡了回去。倒是之前只问了一句话便不再出声的大皇子，回答颇有建树，虽不算是特别出彩，跟其他两位比那还是一个天上两个地下，让夫子连声叫好。
　　宋政明默默观察着，等午时回了太子府，被太子拉着一起到正院用午膳时，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在下有一言，却是不得不说。”
　　太子坐在椅子上，伸头朝上膳的方向望着，心不在焉地说：“有话你就说。”
　　宋政明斟酌着道：“殿下既已是太子，未来将为一国之主，断不可在读书上如此懈怠。”
　　听宋政明这话，太子将目光转到他身上，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神秘一笑：“既然你是孤的人，孤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未尝不可。”
　　“……请殿下明示。”虽然太子身份尊贵，但在宋政明的眼里还是个小娃娃，见他这故作神秘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便顺着他的话哄着问道。
　　太子伸长了脖子把嘴凑到他耳边，用气声说：“孤这是在藏拙！”
　　听到这话，宋政明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太子。太子对上他讶异的眼神，挑挑眉道：“母后说了，孤虽天资聪颖，但年岁尚浅，不可张扬，”顿了顿，笑了起来，“这四书五经，孤自两三岁便开始学，早背得烂熟，那夫子又如何难得住我！”
　　宋政明看着他这志得意满的小模样，忍俊不禁。到底是个孩子，没什么戒心，自己才入宫这第二天，就把秘密如此告知。不过皇后如此谨慎，想来宫里是确实乱得很。
　　正这么想着，就听太子朗声说道：“父皇是这古往今来最厉害的皇帝，孤是太子，自然要做最厉害的太子！”
　　这下宋政明着实震惊了，目瞪口呆地盯了太子片刻，好半天才将当今圣上与“最厉害的皇帝”联系在一起，然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请问殿下，可否出宫看过？”
　　“孤自是出过的，”太子抬起一边的眉毛，道，“孤见宽广干净的道路两旁，往来百姓身着华衣，谈笑风生。这都是父皇励精图治的成果。母后说了，这也是为什么父皇甚少来看孤，孤与天下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孤日后也会成为像我父皇一般厉害的人物，还能领兵到西北，跟威猛大将军一起……啊！”说到兴起，太子挥舞着双手，猛地跳起来，却不甚撞到了正往桌上端菜的宫女，被食物沾了一身。
　　宫女直吓得魂不附体，猛地跪下来，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殿下恕罪！奴婢……奴婢……”
　　太子低头看看自己脏污的衣服，不甚在意地一挥手：“没事，你起来吧。吴嬷嬷，领我去换身衣服。”吴嬷嬷应了声，宦官宫女们上前来簇拥着太子走了，剩下两名宫女上来收拾脏乱的餐桌，预备着等太子回来上一桌新的膳食。
　　宋政明坐在原地没有动，双眼紧跟着太子离开的方向，眼神深处悄然地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