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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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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好黑。
皇甫澄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起先以为是军营里没有点灯,她摸索着小心翼翼地绕过身边躺着的其他伤兵,可当她摸到房门前,听见外面军医的声音后,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么黑了。
——她瞎了。
外面的人分明在写药方,不可能没有光。
可她看不见。
“皇甫副将军……”
“没事。”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府邸拿下了?”
“只、只拿下秦王殿及附近一些地方,校场还在打。”
“救弟兄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她在一个小姑娘的引导下回到自己的席位,这时才注意到,腿很疼,背部火辣辣的疼,身上无处不在疼,不论是正卧侧卧都疼得让人睡不着。
她想起来,那时她正在药师观后头观察情况,注意到东侧来人后迅速爬到树上躲了起来。来者身着狼牙军服,她在树上不敢轻举妄动。
蓦地,她蹲着的那根树枝被一把大砍刀砍断了,她心道不好,轻功一甩正要逃跑,却被一根绳索套在身上,硬生生扯到了地上。
被狼牙士兵抓住,从药师观拖到骑射营,她后背的铠甲被磨得破了,在她的头撞到一块石头后再无知觉。
她是被鞭子抽醒的。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严刑逼供,让她把天策府派她来这做什么、天策府目前的状况和以后意图如实交代。
她疼得尖叫不停,贼人嫌她吵,塞了块布到她嘴里继续鞭打她,甚至烧了烙铁吓唬她。一次又一次被打晕,然后被凉水泼醒,继续又一轮的鞭打。
见她死鸭子嘴硬,又拿了一杯毒酒,威胁她不肯说就毒死她。她哈哈大笑,只说了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便不再说话。
毒酒被灌入的那一瞬,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或许就是叶闻鹤了。
说好的要此生共白首,她却食言了。
毒酒并没有真的把她毒死,她是被疼醒的。
烙铁贴在皮肤的那一瞬,她睁开了眼,却什么都看不见。腿上传来炙热的疼感让她尖声惊叫,除了叫喊什么都做不到,绝望在心底浮起,她甚至希望这群狗贼能给她个痛快,不要让她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让我去死吧……”
她痛苦地哀嚎。
外头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声音,她已经疼得又昏了过去。再后来叶闻鹤前来相救,她即便已经饿了三四天又一直遭受折磨,可这段经历她这辈子都忘不掉,记得比她前半生还清晰。
皇甫澄咬着牙,想着叶闻鹤是否安康。
她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到底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拖着叶闻鹤丢上马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来的自信敢在瞎眼的情况下向身后的敌军射出手中的箭,她只知道叶闻鹤现在生死未卜,而她不能过问。
强攻天策府,死伤的弟兄无数,她不能毫不关心她的兄弟们,而只担心自己的丈夫。皇甫澄合上眼,轻声呢喃——
叶闻鹤,希望青阳把你带了回来。
擦伤易治也不容易留疤,但腿上那块三角烙痕这辈子怕是再难消去。女军医替她换药的时候她趁机问了句是否知道伤员中有叶闻鹤这个人,女军医表示她只知道女兵的情况,不知道男兵。
三天后,她总算被允许下地行走了。皇甫澄看不见,她就拄着她的斩月枪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她也不问房里是否有叶闻鹤,只是安慰伤兵们很快会好起来。忽然有人来报,说校场已经被拿下了,伤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随后就是紧张的救援工作。皇甫澄是个瞎子,站在这里只会添乱,她识趣地摸索着回房。
“李执,李执!”
张婷儿惊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赶忙朝着声源跑去,却忘了自己看不见的事实狠狠地摔了一跤。有人来扶她,她满脑子都是要去看看怎么回事而甩开了那人的手,却被那人拽住手腕,一个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皇甫澄!”
是……叔父。
她任得皇甫惟明带着她往前走,走到了张婷儿身边,摸到她颤抖的肩膀和她身旁的担架。
“李执,你不准走,你走了我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张婷儿握着他满是血迹的手,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忽然睁开眼,紧紧地抓着张婷儿的手:“谁敢!看我不削了他!”
张婷儿笑得比哭还难看,“好,你说的,你要好好保护我。你说的,当了副将就娶我,你不能食言,这都是你说的!”
然而第二天,李执还是走了。
张婷儿失了魂一样跪在他的尸身旁,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
“你这个骗子。”
皇甫澄跪在张婷儿的旁边,双手抓着担架。
“李执,师兄,你真是个混蛋。”
“阿澄。”张婷儿握着李执还有些温度的手,“叶闻鹤还没醒,他在——”
“婷儿!”皇甫澄将她抱在怀里,“想哭就哭。”
张婷儿终于没忍住,抱着皇甫澄闷声痛哭。
“李执、李执是个骗子……他骗了我,他不要我了,他丢下我了,李执是个骗子,他好坏啊……他好坏啊!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不要他的师兄弟姐妹了,他不要他的兄弟们了,他也不要我了,他就这么两手一撒什么都不管就走了,他以为他是谁啊!”
“嗯,是个大骗子……”她合上眼,已经失了神采的眼泪水盈眶。
李执被火化的那天,张婷儿挽起长发,身着寻常百姓的襦裙,亲手点了火。
皇甫澄送了李执最后一路,张婷儿拉着她的手,只说了一句话:
“叶闻鹤还活着,你也还活着,好好珍惜能在一起的时间。”
叶闻鹤已经睡了六天。
皇甫澄摸到他的病房里,病房里的其他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可以下地回营了,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皇甫澄跟着张婷儿的引导,学习用木棍探路,学着去井边打水,学着如何在看不到的情况下照顾叶闻鹤。
除了不能喂药和食物外,正常人能做到的事,她全部做到了。
叶闻鹤醒的时候皇甫澄正在外面洗他们的换洗衣服。她已经瞎了,什么都帮不上,别人的衣服断然不敢给一个副将军洗,所以她就洗自己和叶闻鹤的,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蹲在河边,摸到皂角粉洒在衣服上。她不知道哪里脏哪里干净,所以整件衣服都搓得很认真,打得很认真
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胡思乱想、窝在他怀里哭的小女人,愣是从醒来到现在一滴泪都没落过。
他缓缓挪动到她身后,她以为是张婷儿来了,停下手中的活儿:“婷儿,我说过没事了,不会再栽在河里的,你放心。”
“阿澄。”
叶闻鹤的声音沙哑得都不像他,皇甫澄愣是听出来了。
“闻……鹤?”
“嗯。”他握紧她在半空探索的手,“是我。”
“我不是在做梦?”
“是真的。”他将她拉入怀中,“是我,我醒了,你不是做梦,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她颤抖的手紧紧地拽着叶闻鹤身后的衣物,眼睛酸得难受,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你还活着,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叶闻鹤醒后只休养了几天便好了大半,让他惊讶的是皇甫澄在他昏迷的短短几日内竟然已经学会了怎么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在天策府中自如行走。虽然走得很慢,偶尔也会走偏,但大致的方向她已经会走了。
爱马青阳死了,府里给她弄了匹更好的小马驹,一来青阳是她一手养大的马,牺牲了理应补给她一匹,二是有马儿带着她走至少不会走丢。
她每日给马儿刷澡喂草,前方战事胶着但至少府邸已经完全保住了,她也轻松了些。
这日,打了一波游击战回来的张婷儿刚一回府便看到有人在练习打靶子。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皇甫澄。
张婷儿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笑了。
皇甫澄没了最为自满的双眼都还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她背负着李执的命,怎么能比她还差?
张婷儿将发髻绾紧,翻身跃上马背,“兄弟们!吃饱了再去干他奶奶的狼牙狗贼!”
“李执,你看,我现在成了无忌营的副将了。”她用力一扯缰绳,望着高悬空中的太阳,笑了起来,“我会好好活着的,就算为了你,我也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