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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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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家里多了个她,余天胤几乎每顿饭都不落下。
食欲好像会传染。每次她虎头虎脑地埋头大吃,他就忍不住想抢食。好像兽性未泯,抢的东西吃在嘴里比寻常的饭都香。
明明不过手艺粗糙的农家小菜罢了。他能吃得出十八种层次的鲜美。
几顿下来,厌食的毛病不治而愈。
那天,她忙着擦洗家里石板时,他竟然随口问出一句:“又瞎忙了。想好没,中午吃啥?”
莲宝笑得腰直不起来,
他也憋不住地笑了。岂有此理。
虽然他姿态高傲,始终坚持嫌弃她,可两人的相处实际上很太平。
甚至是快乐的、无邪的。
归根究底,她这人就是个可爱绝伦的二百五。不管什么事儿都能逗趣,在她那里世上没有大事,也没有正经事。嬉笑逗骂,生死通透。
她不像被逼着住过来的。自打一进门就开始当家作主,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自打她来了,几个仆人都没了用武之地。
沈安等人几乎不到前屋来。两个灰衣年轻人更是神出鬼没,正脸都没露过。
就好像不存在一样。正常情况下,家里就他们两人。
莲宝从来就不肯闲着。
做饭,劈柴,洗衣裳;开垦菜地,捕鱼、摸虾、挑野菜。实在没事干了,就拿块抹布蹲地上擦石板。没几天功夫,石板竟被她磨出了玉光。穿个木屐走在上头没一点杂音。
他不以为然地说,“你勤劳也该有个限度。这叫瞎勤劳,演苦肉计给我看。那地砖你折腾几遍了?你能折腾出花来?”
她见缝插针地阿谀他一下,“余叔,我是为了你呀。这下你明白什么叫巴心巴肝对你好了?我要让你住得比宫殿还舒服,在这青山绿水里头当个国王!”
她把手一挥,好像这片山水都成了她打造的王土。
他被她齁得不能动。
说不窝心是假的,瞧她多懂事啊。一手马屁功夫炉火纯青,有时想凶她都不忍心。
他十分畏寒。每天正午日头最毒时,都要出去采集阳气。给太阳晒晒,骨头会稍微舒服些。她总是寸步不离跟着,生怕落了单。
这人惜命得不得了。赶都赶不走,哪需要他挟制?!
这天中午,她又陪病号去晒太阳。戴着斗笠在船头摇橹。汗如雨下。他坐在船尾沐浴天光,穿着三层袍衫,好像活在数九寒天里,浑身都是阴气。
那张又僵又木的脸始终表情匮乏,竟让她觉得挺惨萌惨萌的。
两人日常斗着嘴,悠悠划到了大坝的林边。
莲宝一眼瞧见树荫下飘着一叶舟:有人在船上纳凉呢。
定睛一看,呵,冤家路窄!竟是绍俊那厮!穿着毛毛虫绿的夏衫。那股潇洒劲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笑得满脸骚气。
船上另有两个女子,玉娇和她的丫鬟。丫鬟顶着荷叶,憨态可掬地吃着莲蓬。小姐撑着绸伞,一袭淡黄的绸衣。臂弯里抱着几支大莲朵儿,正不胜娇羞地笑着。
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离开闺房,跑这儿和男子泛舟,好像也不算体面吧?
两家只说了八字,还没正式定亲呢。莲宝一阵腹诽。
狭路相逢。
两条船上都没了声音。
绍俊整个人是凝滞的,惊魂地看着对面船上的女子。
那表情,犹如受到了一次致命的击穿。
若说玉娇是清秀佳丽,那女子称得上仙姿玉貌了。绿衣衬着乌发,面孔美艳绝伦。那皮色比荷花还多一层粉腻。嫣然一笑,美目流盼。风流之处宛若神仙妃子!
他不敢相信人间竟有如此绝色。一时,竟灵魂出窍地瞧呆了。
余天胤凉凉地看着他。
莲宝丢个滚圆的大白眼,“呸”了他一声。这一声没把绍俊“呸”醒,反而更酥了。
玉娇妒火中烧,又惊怒万分。
她不晓得哪里出了差错,王莲宝不该如此美貌的。上辈子的她又黑又小,与绍俊成婚后姿色才长开了些,可也不曾美到这种放光的地步。
眼见他快滴口水了,玉娇羞怒提醒道,“俊哥,她是王莲宝。”
绍俊甩过头,惊恐地望着她。少顷,像从梦里惊醒了一般,重新看向莲宝。这一刻,他心里像泼了一锅滚油,无法形容的纷乱和激烈。
竟然是王莲宝……
怎么可能!
绍俊差点惊叫出来。片刻,恼羞成怒转开了眼。好看了又如何?没了清白名声,又是大脚丫子,谁稀罕?哼,她也就只能自甘下贱地跟个瘸子了。
话虽如此,如此绝色也太便宜这不人不鬼的老东西了。
绍俊内心一片漆黑的恨意。
当瘸子瞥着他时,那眼里明显透着敌意,好像在说:你看什么?这美人是我的了。
绍俊心里莫名地难受至极。好像自己不小心丢弃的东西被人捡走,到头来却发现是块至宝。
莲宝给他一声梆梆硬的冷笑,“看什么,好意思!”她比辣椒还呛人。
余天胤心里莫名舒坦了,假装喝止她,“莲宝,不得无礼。我们不在这里,走吧。”
这声“莲宝”,这声“我们”,像抽了绍俊两记大耳掴子。他既感到了羞辱,又感到了火辣辣地疼。面孔都扭曲了。冷笑说,“好个不知羞耻的女子!”
莲宝更加不知羞耻起来。笑盈盈地说:“余大叔,今天是好日子,我给你唱曲儿吧。”
余天胤难得一回捧场,“嗯,唱吧。”他破天荒鼓起了掌。
莲宝把船荡开了。摇头晃脑地说,“这首曲子名儿叫 ‘不稀罕’!”
话音落,一首活泼辛辣的小调飞出了口:
“太可笑,儿女姻缘!东家娶妇西嫁女,几人好合百年?不稀罕!薄情寡义值几钱?终究是青山独往,万事云烟。莫叫金樽负流年。我学五柳稼轩,采菊东篱,醉卧松边。满眼风光何处是?人间踏遍,留取冰心好成仙……”
余天胤含笑望着她。
听得出她是临时编的。想哪唱哪,主要是针对陈绍俊的。然而,编得真可爱,意蕴好极了。
他越来越觉得,这家伙搞不好真是个仙女呢。
反正,肯定不是村姑。可能是在天上长歪了,招了玉帝嫌弃,才贬谪下来祸害人间的。这样一想,也不无可能。
他嘴角的笑意更甚了。
他的笑比无数溢美之词更溢美。莲宝大受鼓舞,唱得更生动了。眼风也飞得更俏了。他没有避开眼睛,全接住了。一时,竟有心心相印、对看成欢的感觉。
绍俊听得如痴如呆,不晓得是何感觉。
大字不识的王莲宝竟能唱出这样的曲子?不可能……
一曲罢了,她又意犹未尽地说,“余叔,你会唱小调不?咱俩不知羞耻地对一对歌吧?”
余天胤:“……”
亏她想得出。我堂堂的正经人陪你小孩瞎闹?可是,他余光扫到不远处绍俊那张好似吃了醋泡饭的脸子时,觉得有必要“不知羞耻”一把。
但愿他嫉妒死,后悔死!
他略作沉吟,扣着舷缓缓起了一曲渔调:“天苍苍,水茫茫,船上是谁家美娇娘?”
莲宝一愣,这嗓子粗犷,雄浑,充满灵魂的低音让她从头酥到了尾巴。“啊啊,好听死了啊……”她兴奋得跺脚。
他眼皮直抽,假装没好气地说,“少打岔,这么简单你也对不出?”
“谁对不出了?”她抛个多情的媚眼儿,随口便唱道:“云落落,山莽莽,对面是谁家有情郎?”
余天胤的脖子红了。这样的歌,不抛弃羞耻怎么往下对?幸亏他脸上有假皮遮着,不用怕丑!
他开始唱答了,用的也是她先前的韵,张嘴就自吹自擂:
“老子平生,塞北江南,铁马飞渡三万山。”
她嘻嘻一笑,也不要脸地唱道:“美人绝世,天上凡间,诗酒参得百味禅。”
“百味消得骏骨残?”
“铁马敢教香魂断?”
“断云依水,看千丈翠奁开,”
“残浪逐舟,携如花美眷来,”
“三千浮华尽等闲!”
“老死江南不怨天!”
“闲来闲去,万世虚名不入眼。”
“天上天下,三两燕儿是清欢。”
“……”
两人相视大笑,就像默契十足的小伙伴,沉浸在小游戏中,喜爱死对方了。时而互怼,时而相和。你来我往唱得好不尽兴。
蹲在林中偷窥的沈伯听傻了。
主人太了不起啦!竟像个渔家汉子在河上对歌。完全放得开,一点没有不适应。实在是伟大的胸襟啊。
小船儿悠悠荡在歌声里。眼前山河本无情的,被歌声染成了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