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曲》圆圆扁扁

2、有凤朝阳

　　昭正一年，春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身黑羽的春燕飞得时高时低，灵巧地穿梭于各家宅院。喜鹊飞上枝头梳理羽毛，尾巴翘起，自鸣得意。晨光透过薄雾晕开，春天的清晨慵懒和煦。凤将军府上的柳技刚刚冒出嫩芽，和风飘荡。柳树夹种着樱树，桃树，花开得正盛。缤纷热闹，花瓣纷纷扬扬的在空中飞舞，一夜之间地上已积起一层厚厚的粉色落英，转瞬间，又一场风，把花瓣吹得四散。
　　春眠不觉晓。一般人正是好梦连连的时候，那些大户人家穿着新春衣的女侍早已各自走动，忙进忙出。院子里已有女侍洒扫，只是落英却像跟她们开起玩笑，让她们追不上掉落的速度。屋檐、回廊到处都有花瓣的影踪。
　　“别跑！”一声娇叱，远处杏子色的身影极快地在回廊上跑，险险地避过侍女水月而去，宽大的衣袖却舍不得似地勾住水月托盘的一角，随着女孩奔跑的方向被带走，手上的托盘就这么掉到地上，打翻了瓷盒。香粉、胭脂等物洒在地上。一时之间，香气四溢，周围迷漫着浓浓的脂粉味儿。水月赶紧蹲下身来，看着红粉白粉膏脂等物混在一起，心里发慌，欲哭无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直眼瞪着面前的残局。
　　那女孩听到响声，也停了下来，看着一地的狼籍，俯下身。
　　“你没事吧？”
　　水月闻言抬头，心下一愣。眼前的少女一身杏色宫式睡裙，衣摆飞扬。发如黑绸，散于肩后，发出丝般光亮。一身雪肤胜梨花，明眸修眉，唇如桃花色，淡淡的，有一层光泽。稀奇是那一双金棕色的大眼似猫儿般能迷惑人心，见之忘俗。
　　被一双如此特别的眼睛注视，水月在那一刻脑袋一片空白，愣在一旁。
　　“凤儿，你尚未梳妆就这么跑出来，成何体统！”
　　水月与少女双双移眸，来者是一位约莫三十五六的妇人，这个女人水月自然识得，是当今太后的嫂嫂，皇帝的舅母，秦老太君的女儿，凤将军的遗孀。
　　“让人笑话。”虽一脸责备，语意却掩饰不了宠爱之心。众女侍纷纷行礼。
　　“珠子跑了，我想追回来，一时忘了，孩儿下次注意了。”少女的口音有别于京城，娇柔软语，自有一股风情。
　　“下次可不要这样了。”
　　“是，母亲大人。”一旁的女侍奉上鸽蛋大小的珠子。少女接下谢过。
　　水月看到是一颗透明的琉璃珠子，十分惊讶。按工坊的技艺，烧造一颗透明的琉璃珠极其不易，有十万分之一的成功机率，很多工匠把其视为技艺的挑战，但终其一生的努力也烧不出一颗。所以多有精致彩色珠子传世，无色透明极难，一二佰年也难得见一颗。今天却有幸看到一颗在传说中称为稀世珍宝的珠子。偏偏她对宝物还一脸不在乎，要是换了别人不知如何宝贝，真是暴殄天物呀。
　　“怎么洒了一地的胭脂水粉？”凤夫人的问话，又使水月一阵心慌。
　　“母亲大人，是孩儿不小心撞了这位姐姐。”少女笑咪咪地承下错误。
　　“你呀――”凤夫人手指点着少女的脑袋，一脸笑容，无怪罪之意。
　　“凤儿，时候不早了，梳洗一下该进宫了。”
　　“好的，母亲大人。”
　　看着夫人与少女的背影渐行渐远。水月心下感激，向身边的女侍丽子打听这位小姐。
　　丽子抿唇一笑，说：“你是新来的吧？”意料之中看到水月点头，优越感骤升，遂挺起胸膛继续往下说，“难怪你不知道了。她是夫人的养女。一年前的魏野之战，她救了长公主，因模样长得与凤公子相像，夫人就收养了她。”
　　水月轻轻说道：“真是非一般人的造化呀。”
　　“谁说不是呢？这位小姐模样长得好，性子又可人，深得太后的喜爱，被封为朝阳郡主。常常出入宫廷，与长公主相伴。”
　　水月张嘴想说，张合了半天却吐出了一句话：“这位小姐真是好福气呢。”
　　“最难得的是平易近人，待人以诚，很好侍候。”丽子越说越起劲。
　　水月默默听着，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落英随风四下里兜转，美得绚丽多姿。心下越发对郡主好奇起来。

　　“嗯，好了。我们凤儿左瞧右瞧都是个大美人呢。”费了半天的劲，凤终于被打扮好了，凤夫人上下审视，满意地点着头。
　　凤听了，看到凤夫人眼里一片温柔之色，一时又想起现代的家人来。凤夫人待她视如己出，十分疼爱，周围的人也与她相处融洽，除去回不了家，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是很快乐的。
　　“凤儿该走了。”
　　“母亲，你先行一步吧，孩儿就来。”
　　“也好，我再看看给太后的礼盒。”凤夫人优雅起身，缓步而去。
　　凤顺着女侍的镜子看了看，细眉美目，脸颊绯红，云鬓高挽，翠环珠绕，对襟宫装，要有多正式就有多正式。虽然觉得自己的古装扮相美不胜收，但还是不太习惯，脸很做作，头很辛苦。
　　“拿来。”女侍阿菊知道她想干什么，早准备好了一方湿巾。凤接过，轻轻接压两颊的胭脂，反复几次后，成自然的红润色。巾子翻折一面，轻拭眉毛，把凝脂湿开，擦去绝大部分的眉脂，还眉毛原本的形状与颜色。宫廷的女人都喜欢把眉毛画成一条线，越细越美。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先把眉修成细细一条，画上眉色，再用凝脂黏成细线。如果实在修不了或怕麻烦，一刀剃光，直接画上得了。万一遇上个脸大的，岂不是毁容？难怪亦霏会有意见，她们两人看到宫人的妆容，有很好的加丑作用，特别是晚上的时候。细眉、白脸、红腮加上烛火摇曳，还以为“好姐妹”来了。她们对这种变态的美没兴趣。宫廷之中只有她们的妆容讲求自然，越淡越好，最好妆都不要化。
　　阿菊换上另一方巾子，凤依次把眼、唇都轻轻理一遍。左右检视，觉得很自然匀称，没有不当之处。点头中拔去晃荡的钗坠，凤凰簪子，戴上宫花。
　　宫制宫花用料讲究，造型精美，而且十分轻巧。每年太后都会赏一批出来给各家夫人。凤与亦霏也很喜欢，最大的原因是精致好看，戴头上不显重量。她们一般都是宫花在中间，钗子加一加的模式，太后对此虽有微词（在她心中，女孩子就是要打扮的），但皇帝对此给予肯定，大加表扬。连年争战，国库空虚，皇家之人更应以身表率，提倡节俭，与民休养。
　　凤最后一次照镜，大朵山茶花，一双御赐玉钗应景似的插在两旁。淡妆相宜。
　　心里说了句“ＧＯＯＤ！”站起整了整衣裳缓缓走出闺门。
　　凤夫人见她装扮，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笑一阵也没追究，两人坐上了桥子，往宫门出发。

　　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宫门，例行检查停了一下，又继续前行。到了内宫门，行了一阵，下桥步行。
　　宫廊雅致清幽，连绵数里，是外宫内宫的通道。贵族妇女的鞋跟用硬木作底，类似高跟鞋，踩在木廊上，答答作响，老远就能听见。这条道最是展现自己的机会，先帝朝的事就不用说了，就是皇上新近的美人王氏也是因为行走在此道上，被皇帝看中。以风姿绰越，秀外慧中的名义，纳入后宫，让王钦笑眯了眼，走起路来更有风，欺负起人来更有劲。
　　凤夫人开道，凤跟在后面。一路上穿着宽衣大袖的女侍纷纷退避行礼。太后的寝宫在内宫深处，御花园后，那里环境静雅，适合养老。
　　到了寝宫门口，女官引路，觐见太后。
　　“臣妾拜见太后。”
　　“朝阳拜见太后。”俯身下跪行大礼。
　　“免礼。都是自家人，快快起来。这边坐。”
　　“谢太后。”
　　“谢太后。”谢过太后，在下首跽坐。
　　宫室纱幔层层，香气缭绕。太后头戴凤冠，穿着正红绣凤凰祥云二件复式宫装跪坐在月台上花开富贵的金丝檀木屏风架前。雍容华贵，高高在上。太后今年才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看上去还很年轻――皇帝也才二十一岁嘛。容貌虽不复当年盛时，却风韵犹存。贵族妇女言行举止讲究温柔优雅，这方面没人及得上她。因为凤接触的女性大多是女将。凤夫人未嫁人之前是秦家女将。秦氏一门，名将迭出，女儿如男儿般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就连凤自己，从小练武，也是不拘小节。
　　“许久不见朝阳，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太后笑吟吟地看向凤。
　　“是呀，现在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之时。”凤夫人附合。
　　“朝阳今年……１７了吧？”
　　“是的，太后。”凤脑中响起警铃，这种话题很危险，千万别插上一脚。
　　“哀家在这个岁数已侍候先皇了，嫂嫂也是吧？”果然！
　　“臣那时已订亲，与先夫一起守关。”凤夫人低眉敛眼，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嗯，对。在第二年成的亲。那年哀家生了明霞。”太后看向室外的天空，追忆往昔，眼中光彩莹动。
　　“……”凤夫人沉默。
　　“转眼间，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也老了。”
　　“太后脸色白里透红，身形纤纤，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花，一点也不老。”越听越往中心发展，赶紧转移话题。
　　“哈……嫂嫂，这丫头的嘴好甜呀。”太后当下开怀大笑，凤夫人也忍俊不禁。被别人夸赞年轻，女人即使知道是假话，却没有一个不受用的。
　　“太后，这丫头本事多着呢，花样百出，一般人可压不了她。”
　　“嗯。”太后点头思忖。
　　坏了坏了，怎么又绕进去了。凤干笑，心里却急着找借口离开。
　　“丫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说来听听。”
　　“太后……”装做娇羞地还迎欲拒，借此躲避这个问题。说与不说都不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来，说说看，不止哀家好奇，嫂嫂也想知道吧。”拉人助阵。
　　“是啊。”
　　“丫头……”两双期待的眼睛看向凤。
　　太后当面询问，于情于理先把场面撑过去再说。心思一定，凤说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篇《蒹葭》背完，内室静悄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凤儿，你说了一大堆，什么意思呀？”临阵杀敌，带兵操练对凤夫人不在话下，可是一说诗情画意她就头大了。
　　“丫头是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太后心下叹息，朝阳，奇女子也。不知世间哪个男子有此福份。
　　“太后圣明。”答对了。
　　“太后知道凤儿仰慕什么人？”凤夫人极想知道女儿的意中人。
　　“她呀，说了一堆话，竟然什么也没说。”年轻一代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皇帝是，朝阳亦是。后面还有明霞，秦策等人呢，说出名字，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呃……”什么意思，沟通脱节了吗？凤夫人皱眉。
　　凤轻轻地笑，寻机告退，眼角瞥见公主身边的女侍阿玉进来，笑得了然。
　　“启禀太后，长公主有请朝阳郡主。”阿玉俯身行礼道。
　　“明霞跟哀家抢人来了。也罢，丫头你去吧。”沉不住气的丫头，这么快就派人来了。人家正说到兴头上。
　　“朝阳告退。”行礼与阿玉退出来。
　　“人美、心好、出类拔萃。怕是寻常男子不堪匹配……”太后的沉吟隐隐传中耳中。

　　此时太阳已高升，春日的阳光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与阿玉经过御花园时，看见春樱花瓣似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突觉欢欣，就改了主意向御花园走去。
　　“郡主，是这边。”阿玉在身后喊。
　　“阿玉，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脚步不停往樱树林深处走。
　　前一个王朝的开国皇帝爱樱，大肆种植，渐成风尚。时光交错，几佰年后，樱已成光南的国花。每年的春天，太后与皇帝都要在宫中开赏樱会，与皇室、大臣、夫人们一起宴会。宫中的樱树，树龄多有三、四佰年不等。树木粗壮参天。樱花瓣不时落在凤的头上，衣裳上。踩着花铺满的小径，回头看看花瓣里的脚印。轻笑出声，闭上眼，张开手，让片片花雪落在身上，像雪人一样地包裹住她，成为花人。
　　终敌不过时间的消逝，没等花瓣埋起她，凤已眼开眼，看看手上、肩上的花瓣，转了个圈，全数抖落。见四周无人，索性仰天躺在了地上，只有这种时候，凤才觉得是属于自己的，闭目，带着残香的樱花瓣从半空中飘落在她整身体上。以地为床，花瓣为席，真是浪漫呀。思绪放松，不禁想起一年前，那个浓雾迷漫的清晨。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