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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有喜 ...

  •   傍晚的入暮岭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深山中传来雄浑却空灵的敲钟声,下了晚课的年轻僧侣们踏着棉鞋去往斋堂进食,无人注意到这本就寥落的西禅院忽然多出两个不速之客来。

      与儿子聊得正酣的越夫人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从搁在墙角的行囊中拿出几提纸包,坐下来将这些精致的吃食一一铺开,道:“鸣儿饿了吧?这些都是爹和娘方才在镇上买的,看看可还合胃口?”

      释迦玉低头一瞧,眼前果真都是些他喜欢了两辈子的菜色,不免抬头朝桌上彻莲买回来的那一份看去,心口热热的很是感动。见娘带上山来的不光有菜蔬素食,甚至还有些鱼鸭卤味,他有些啼笑皆非,摸了摸自己还尚且光洁的脑袋,接过娘递来的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他望着越夫人笑道:“娘,您对我真好。”

      越夫人托起下巴看着儿子久违的乖巧模样,闻言便弹了他一记栗暴,扬起柳眉正色道:“这叫什么话,鸣儿可是娘这一世唯一的宝贝疙瘩,不对你好对谁好?”

      释迦玉赶忙捂住脑壳佯装吃痛,听到娘的这番话后心中更是酸甜交织,安静地捧着食盒吃了两口后,忽然又道:

      “不过话说回来,娘,您与爹都还尚且年轻,这些年来为何不再给鸣儿添个弟妹?我一个独子在庄中也是好生无趣,总觉得人多热闹些。”

      越夫人迟疑了一下,半晌垂下一双盈满复杂之色的杏眸,叹息道:“当年生鸣儿的时候落了病根,郎中大夫都道此生怕是再难以生养……这些年来我始终觉得愧对你爹,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再为越家生下一男半女来,偏偏你爹这个死心眼的冤家又不肯纳妾,终是作罢了。”

      说罢见释迦玉停下筷子,似在思索什么一般低着头未曾应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鸣儿,你答应娘,来生还投胎做娘的孩子好不好?”

      ……

      释迦玉回过神来,见娘望着自己的杏眸又缓缓聚起水意,知她又是难过起来,忙递上帕去为她擦了擦,这才道:“娘,鸣儿当然愿意还做娘的儿郎,只是这一世毕竟赶得太晚,已是被捷足先登啦。”

      “……”越夫人听得满头雾水,很是迷糊地重复道,“捷足先登……?”

      释迦玉笑了笑,抬起手将掌心悬在娘亲的小腹前,问道:“娘,您也应是有两个月未曾来过月信了吧?”

      越夫人不明所以地朝自己的小腹看去,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后,陡然一个激灵站起身道:“我,我这是……”

      释迦玉点了点头,面上亦露出欣慰的神色来,眼见娘难以置信般陷入到恍惚当中,便拉过她的双手解释道:

      “在这入暮岭上出家为僧的十年间,鸣儿日夜替他人祈福消灾,却又怎会忘了尚在家中忧虑的爹娘?心里也道是我这个不孝子命不久矣,世间总得有人代之承欢膝下,因而每日虔心对佛祈愿,恳求送子菩萨能再赐我越家一双儿女来。”

      又道:“若无意外的话,这一胎应是龙凤双生子;今生鸣儿无法尽孝,便盼望着这一对弟妹日后代我长伴爹娘左右了。”

      ……

      暖炉中传来火星跃动的微小声响,越夫人久久地望着他眉眼,双手轻抚在自己的小腹,终是又流出了泪来。

      ……

      ……

      晋北连日大雪封山,越氏夫妇作为香客在三宝禅寺中小待了十几日后,便不得不因越家庄中的繁多事务而动身回江州去,择了个雪停而日光和煦的午后,在落满积雪的山门前与鸣儿道别。

      越夫人与儿子十年未见,这般赶来竟仅仅只相处了十余日,更因下一次恐已无缘得见,临别时又是抱着释迦玉紧紧地不松手,直哭得引来了众多扫雪僧人的侧目,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被夫君扯着下了山。

      越天河憋了十余日,此时终于呼出一口胸前滞涩的浊气,又见四下无人,当即叱责了越夫人一顿,道:

      “潮儿,你也知道鸣儿毕竟是爹的转世,即便他不是那在乎伦理辈分之人,却又怎能当真只将他当成儿子来待?简直是胡闹!我看这几日若非有纯溪上人在旁,怕是你还要像他幼时那般抱着他入睡不成?”

      越夫人原本还在啜泣着,此时挨了夫君的骂,心中便更是委屈,兀自抹着泪颤声道:“无论他上一世是佛是仙,这一世终究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亲骨肉,如何就不是我单纯的儿郎了?老爷一介男子大丈夫,凡事多虑得紧,也从不肯屈尊与我共情;如此看来,倒都是我这个娘亲的过错了!”

      “……”

      越天河本就一时口不择言,此时见夫人哭得伤心,便也隐隐慌乱起来,赶忙又拉过她的手安慰道:“别哭了,潮儿,是我这个做夫君的错……却也不必再担忧,既然无我大师说过鸣儿还尚且可以转世,我们便只回家去安心待着,指不定哪年哪月就又将亲缘未尽的他生出来了呐?”

      难得看到夫君示弱的样子,越夫人便也破涕为笑,听罢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垂眸道:“可惜却是已被这两个小混蛋捷足先登了。”

      越天河一愣,随即又惊又喜道:“潮儿你……有身子了?!”

      越夫人红着脸点点头,凑过去靠上了夫君的肩头。

      两人俱是一阵喜悦难言,却又同时沉默了下来。

      入暮岭下,越天河转身望着他们一路踏过的雪道,仿佛看得到尽头那一伫立着为他们送别的身影。

      于是终也落下泪来,对着遥遥藏匿在冰雪中的金顶拜了又拜;许久,才离了这片有些荒凉的土地,带着夫人坐上返程的马车,回到了再也没有越鸣溪的越家庄。

      ……

      ……

      彻莲看着释迦玉望着山下双眼红红的模样,又为他披上一件厚衣,这才笑着打趣道:“以前总道鸣儿倔强,怕是绝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来,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释迦玉抽了抽鼻子,颇有些幽怨地看向他道:“我在外人面前哭不得,在自个儿爹娘和媳妇面前却又如何哭不得了?这会儿才嫌弃起我这个夫君了吗,哼。”

      彻莲听罢笑意更浓,只觉得眼前仍是那个率真可爱的少年郎,心中爱意满得似要溢出来,凑上前去在他唇边印了一吻。

      ……

      与鸣儿在一起,本就不剩下几个月的时光便快得近乎于残忍,即便彻莲每日都坐在爱人身边研读医书,尝试去调配一些滋补养身的丸药,每日都执起佛珠虔诚地跪拜在世尊脚下祈祷,释迦玉的身躯却仍似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一般,很快走向了枯竭。

      转眼间漫山的冰雪渐渐消融,入暮岭已有了些春暖花开的迹象,无我大师却迟迟没有归来;眼见释迦玉的暮气愈发变得深重,平日里也再提不起往昔的半点精神,往往只枕在他怀里疲惫地睡着,彻莲的心也愈发揪痛起来,却又深知自己无能为力。

      他整日陪在鸣儿身边,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他的每一声呼吸,夜半往往也难以入睡,总会被形形色色的梦魇惊醒,然后慌忙去试探身侧酣眠之人的鼻息。

      虽然释迦玉的气息已经同一个真正的老人无异,微弱得近乎于衰朽,却意外地很是平缓稳固,仿佛在安慰着他自己不会太早离开

      然而彻莲却很清楚,再这样下去,他会眼睁睁看着鸣儿在自己面前死去。

      上一世释迦玉坐化时他尚在岫宁山中沉睡,并不知晓他临终前曾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又或许只是安然地坐化;想到他曾写下的那些情信与情诗,又想到曾对俗世之爱嗤之以鼻的自己,彻莲心中苦楚,又将梦中的释迦玉抱得紧了些。

      开春后释迦玉入睡的时间便越来越长,从最初的五个时辰,到后来七八个时辰,直至现在十个时辰也睡不够。察觉到那一日终将来临后,彻莲便也平静了下来,不再整日惶惶不安,只是目光中依然难掩心中的悲苦。

      “……大美人,”难得清醒的释迦玉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很是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嘛;毕竟我临终前最后一眼想看到的,还是大美人的笑脸啊。”

      彻莲闻言赶忙将那鸣儿不喜欢的表情撤下来,勉强挤出一个轻浅的微笑;释迦玉眨了眨眼睛,满意地抬起头来亲了他一口,便又伏在他膝头沉沉睡去了。

      正当彻莲意识到释迦玉已不再剩下几日光阴,开始为他念起往生轮回咒时,无我大师终于回到了三宝禅寺。

      那一日入暮岭上春光烂漫,彻莲煮了豆羮喂释迦玉吃下,刚为他铺好被褥看着他在自己眼前睡去,便听闻了无我大师归来的消息,当即欣喜若狂地奔出禅院,截住了方才上山、还未来得及喘上两口气的老和尚。

      无我大师风尘仆仆,面上隐有劳累之色,看得出是一路也未曾停歇,见到彻莲便径直道:

      “莲小子,且去准备一番,我这便助你突破这伤筋动骨的第七层。”

      多日来的苦熬终于觅得了曙光,惊喜之余彻莲忙不迭地点头,赶紧去沐浴调息了一番,心中满满的都是鸣儿不必再受转世轮回之苦的欣慰。

      打理好一切打算去方丈院寻无我大师时,彻莲却发现他已是坐在了释迦玉的床前,一双雪白的长眉微微蹙着,手指也搭在他的脉门上,心绪似乎有些复杂。

      彻莲见状脚步一顿,原本的狂喜忽然间冷却了不少,沉默着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后,低声问道:“大师,鸣儿他……还能活多久?”

      “七日左右。”

      闻言,彻莲蓦地生出些许不安的预感,踌躇着又道:“那我突破第七层……又需要多少时日?”

      无我大师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少说也要十日。”

      彻莲的心便终是凉了下来。

      仅三日之差,他们便又要白白蹉跎十余年,鸣儿又要生生捱一回丧命之苦,他如何甘心,又如何忍心?

      他上前去凝视着释迦玉静谧的睡脸,先前所压抑的苦楚终是化作泪水缓缓流下来,跪在床前轻抚着眼前这俊美却又饱经沧桑的容颜,半晌握紧了拳,喉间发出些许喑哑的声音,弯下身去泣不成声。

      ……

      许久,彻莲猛然抬起了头。

      他抓住脑海中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灵感,一把拉过无我大师的衣袖道:“大师,这不必采补也可突破第七层的法子,不单只于我有用,于鸣儿也应当是一样的吧?”

      无我大师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将我修炼夺相密法的修为全部渡给鸣儿,然后再由大师助他突破第七层。”彻莲道出这个偶然间想出的法子,自觉很是可行,“我若没了夺相密法,便会又枯萎成一介耄耋老僧,却也不至于仅仅三日寿命;届时鸣儿重回第七层,便可助我返老还童,一劳永逸了。”

      “……”

      无我大师听罢捋了捋胡须,心下倒也佩服彻莲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继而凝眉沉思了片刻,似乎并不觉得此法稳妥。

      “这想法固然可行,然而世间修炼夺相密法者本就廖廖,不靠采补而突破第七层者更是从未有过先例,这其中会有些风险也未尝可知。而如若你肯等上他十余年,虽然会苦些难过些,却也更加稳妥;莲小子,你可是想清楚了?”

      彻莲迟疑了一下,又将目光投向熟睡的释迦玉,一时间心中流转过百般思绪,却仍是下定了决心。

      “……且愿一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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