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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落雪 ...

  •   ……

      ……

      晋北这一年的寒潮似是比往年来得早上许多,转眼间已是初冬气象。众僧没了耕种洒扫的课业,平日里便也只窝在燃起火炉的禅房中诵经冥想,雪景之下的三宝禅寺更显幽寂。

      不算厚重的雪层被上山的僧人踩出吱嘎的动静,彻莲迎着风雪去邻边的小镇买了释迦玉喜欢的蜜饯和酥酪回来,摘下斗笠拍去落在竹篾间的雪花,这才提着手中的纸包悄悄推开了门。

      禅房内暖炉燃得正旺,火光照在他冰凉的脸颊上很是舒适;彻莲放下手中的点心,却并没有在墨卷未干的书案前看到释迦玉的影子。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白茫茫的禅院尽头似乎有个正蹲在雪地间忙活的身影,便起身拿了件厚实的外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释迦玉身后。

      挂满银霜的苍松下,释迦玉正兴致勃勃地堆着两个雪人,感到自己的后背倏然被温暖所覆盖,腰间也缠绕上了一双柔软的手臂,便笑吟吟地回过头去亲了他一口,道:“莲儿你来得正好,快瞧瞧我堆的这两个雪人像不像我们?”

      彻莲拉过他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一边揣进怀里很是疼惜地暖着,一边打量起了眼前这两尊不知忙活了几个时辰的杰作。

      释迦玉两世都长居江南,极少见过这般肆意的雪景,当年在百炼炉的幻境中没能好好欣赏一番,此时便尤为兴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堆出自己和大美人的雪像来,便也眼巴巴地只待他的赞赏。

      彻莲深知释迦玉极具艺人天赋,平日里只除了不喜读那四书五经,其他的画工也好布艺也罢,凡是他有所兴味的从来不在话下;两个雪人都堆得很是精细,其中一个一看便知是彻莲的化身,即便圆滚滚的十分憨态可掬,也是美貌风流的模样,脑袋上甚至还装饰了一朵红艳艳的纸莲花。

      只是相较而言,另一个理应是释迦玉化身的雪人却显得有些面容模糊,看得出在堆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怎么上心。察觉到这般差别对待的彻莲忍俊不禁,心中更是泛起阵阵暖意,侧过头去便道:

      “这是哪里来的巧夺天工的雪匠师傅?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雪人,只是堆在这禅院中未免有些可惜,以鸣儿的手艺,堆在皇宫里都不为过。”

      又道:“不过这雪人堆得实在太漂亮,我又哪有这么好看?倒是鸣儿自己的模样实在和本尊相去甚远,不及你一半神气了。”

      听到大美人毫不吝啬的夸奖,释迦玉颇有些得意洋洋,听到下半句也只是不以为意地瞥了那个雪人一样,用微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大美人本来就是这么好看。至于我的嘛,本也无甚所谓,只要莲儿的肖似就足够了。”

      “这可不行。”彻莲捏了把他的脸颊,悠悠道,“于我而言,还是鸣儿的雪人更重要一些;既然鸣儿不知道自己有多俊俏,便就由我代劳吧。”

      说罢便也弯身从地上掬起一捧洁净的雪来,凑上前去在释迦玉的雪人面部稍作修改,果然未过多时便变得活灵活现起来。释迦玉看着看着,眼眸在彻莲的动作下越来越明亮,半晌发起呆来,忽然跑回禅房中拿了自己的法杖出来。

      彻莲完工后便退后了一步欣赏这对惟妙惟肖的雪人,见释迦玉执着杖在一旁念念有词,不由得好奇道:

      “鸣儿,这是要做什么?”

      释迦玉念罢一段咒文,法杖在雪人的周身点了点,这才抬起头来,很是严肃地看着他道:“大美人给我堆的雪人,我才舍不得让它过了一冬就化掉,施了个锁冰咒把它们冻起来,保证数年不化。”

      彻莲见他宝贝似的上前拍拍这个,又摸摸那个,半晌心有余悸般猛地缩回手,分明一副谨慎珍视的模样,便也微笑起来,上前去轻拥住他已是十分温暖的脊背,伏在颈边低声问道:

      “鸣儿喜欢下雪的地方?那我们以后去寻个常年雪花纷扬的北城住下好不好?”

      释迦玉正惬意地与自己的大美人十指相扣,闻言很是深沉地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每年能看上一回固然是好,可倘若一年四季都是这么个萧条冷清的模样,我可受不了。”

      彻莲听罢若有所思,又问道:“那鸣儿喜欢什么样的景?”

      “这个嘛……”释迦玉想了想,很快答道,“我喜欢桃花烂漫的田园风光。当年的小桃山风景便很是不错,可惜毕竟是那炉内幻境,人间尚不知在何处存续。如此看来还是岫宁山最美,一年四季各有各的风情,便是再在那里待上数百年,也不会觉得腻烦。”

      见他如是说,彻莲便又想起了两人在岫宁山中整日缠绵的过往,因而笑着提议道:“那我们就回岫宁寺,还过当年师徒双修的快活日子如何?”

      “……”

      他本以为释迦玉定然会一口应允,谁知眼前的爱人却忽然深沉起来,面色好似有些犹豫。

      半晌才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模糊的嘟囔:“都和莲儿在一起了,我不想再当和尚……”

      彻莲闻言有些好笑,心道没了那些前尘纠葛,他的小少年果然还是这一世的心性占上风。“那我们就不当和尚。把岫宁寺仍是托给梵儿打理,我们去山麓修一座桃花庵,过只有两人的俗世生活。”

      说罢凝视了释迦玉良久,唇边再次浮出温浅的笑意来,又道:“都道是出嫁从夫,只要是你想做的,我又哪有不追随的道理?鸣儿做和尚,便是我的无量佛;鸣儿若成仙,那也是我的桃花仙。”

      释迦玉愣了一下,倏然红了脸。

      很久以前彻莲情窍未开时,他只道这是个徒生一副风流面貌、实则死板迟钝的臭和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能从他口中听到如此撩人的情话来;虽然也心知自己平日里的情话更加甜腻得可怕,大美人显然只是跟他学了个皮毛,偏偏又无比真诚,饶是厚颜如他也听得有些害羞。

      于是不免又情热起来,心满意足地抱住眼前的大美人道:“下一世我要做桃花仙人,莲儿便是我的红莲仙子。”

      察觉到温软的热气拂在面上,痒痒的很是舒适,他微微侧头,轻而易举地吻上了自己最中意的红唇。

      心知已无法再与鸣儿有更亲近的举动,彻莲便极享受这般单纯的唇齿相依,顺从地打开唇瓣被释迦玉吻得更深,轻浅而温柔地回应着他。

      一吻毕,彻莲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外袍,见天色已是不早,便打算唤了他一同回屋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隐约听到禅院外传来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虽然在这寂静的雪层中算不得太突兀,一听便是两个内功深厚的习武之人,却还是引起了他的警觉。

      彻莲朝禅院外清幽的雪道看去,只见一黑一红两个披着斗篷雪帽的人影缓缓现出了身形来,脚步略显疲惫踌躇地在山间走着,隔得老远便同样发现了正屹立在禅房外的他们。

      四目相对,披着红貂斗篷的女子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仿佛离弦的箭一般飞身上前,扑过来便抱住了释迦玉。

      “鸣儿!!”

      ……

      释迦玉吃了一惊:“娘?!”

      越夫人紧紧地抱着他,一边哭一边点头,半晌抬起头来看到儿子如今这已生老态的俊美容颜,不禁哭得更凶了。

      越天河在身后颇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家夫人,眼见释迦玉也红了眼眶与娘亲抱头痛哭,这母子重逢的场面显然十分感人,心底却无比的混乱纠结。

      这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同他一样既当儿子又当爹的奇遇人士,偏偏两者的时日又相差不多,教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释迦玉。

      而越夫人毕竟心思单纯,只认定了释迦玉这一世是自己的亲骨肉,并未像夫君一样想太多,此时满心都是与亲儿相见的喜悦与疼惜,哭过之后便也欣慰起来,拉着他便要去问询这十年间的种种。

      于是越天河在一旁干干地看了他们半晌,末了也只得道:“潮儿,外头天气寒凉,鸣儿,呃,爹……迦玉的身子可受不得冻,还是进去说吧。”

      越夫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将儿子身上的外袍裹紧了些,扯着夫君的袖子随他进了暖炉烧得正旺的禅房。彻莲看着他们的背影,原本欲跟上去的脚步顿了顿,心知不便打扰,只反手为他们掩上门,自己则站在庭院中继续看那两尊雪人。

      ……

      见双亲如此匆忙地从江州赶来看他,释迦玉已猜到他们是从无我大师口中得知了一切的来龙去脉,心下暗暗叹了口气,不待越夫人发问,便主动歉疚地开了口:

      “爹,娘,孩儿不孝,此生怕是无法给二位养老送终了。”

      越夫人方才从哽咽中平复,闻言又是泣不成声:“傻孩子!爹娘本来也不要你侍奉养老,只将你当成心尖子来疼宠,唯愿你此世能过得自在快活,可叹却又怎会这般命苦……”

      释迦玉听罢很是慨然,见娘亲哭得心酸,便又赶忙安慰了她一番,道:“娘,这一世鸣儿的阳寿虽只仅仅三十年,却享尽了伶仃上一世奢望多年的亲缘之福,本也别无所求,只是去西天向佛祖还一还愿,实在不必为我心悲。”

      说罢便打量了一下越夫人虽已有些岁月痕迹、却仍是十分娇俏的面容,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便是十年过去,娘的美貌也丝毫不减当年,我少年时城里便时常有姑嫂道我二人像是姐弟;如今看来,却像是兄妹啦!”

      越夫人破涕为笑:“你这孩子果真一点也没变,又拿娘亲来说笑……”

      遭到冷落的越天河面色复杂地站在旁边听着他们谈话,见这本应是公媳的两人分明一副母子情深的模样,心中便无比别扭;想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自己的窘迫,却偏偏又完全找不到插话的余地。

      好在释迦玉与越夫人聊了片刻后,还是注意到了傻站着不知所措的他,于是出声唤道:“爹。”

      “……”

      见集齐了两世记忆的释迦玉开口,竟是又唤了他这个为人儿郎的一声爹,越天河双膝一软,险些没能受住。

      释迦玉又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免叹气道:“您也与我相知多年,知晓我本不是那在乎世间伦理纲常之人,又何必如此拘谨?只还似往常一般待鸣儿就成了。”

      越天河听罢稍稍松了口气,想起迦玉法师生前的为人,倒也觉得这话在理;只是他毕竟不敢对转世的爹不敬,面上依然没有松懈半分,正琢磨着打算开口时,又听释迦玉道:

      “算来爹也是年纪轻轻便继任庄主,又不似别的世家大族有姻亲扶持,竟也能将越家庄打点得有声有色,这些年来定然过得很是辛苦。”

      越天河一愣,连连摇头道:“不辛苦……我又怎会辛苦……”

      他这话绝非谦逊,而是深知越家庄这些年来的顺风顺水,与爹坐化后留在山中精舍的那具佛骨脱不了干系。

      他极早便知道自己是爹在越家山脚救下的陌生妇人所生的遗腹子,却多年来被视若己出,予他精心教导,予他锦衣玉食;若没有当年迦玉法师的慷慨相助,莫说没有今日的越天河,怕是此时的他还不知在哪里排队等着投胎。

      释迦玉于他而言既是父亲又是恩人,更不必说还转世成了他视若珍宝的独子,也因此他心中的悲苦,绝不比只将他当做儿子的越夫人少上半分。

      “说来也怪,可能因着两世身份的不同,释迦玉上辈子看天河不过是个颇有些出息的顽劣小子,未能发觉出更多的好来;而这一世越鸣溪为人子女,方能领会到父辈的侠肝义胆,只觉得世间再无人能与之相比。”

      说罢便笑着望他道:

      “须得知晓我这辈子最钦佩、最景仰的人,便是爹了。”

      “……”

      越天河鼻间一热,心中更是酸楚万分,直觉想要上前去抱一抱他,半晌也只是顿住脚步,背过身去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憋回肚里,道:“我……我去上个茅房。”

      ……

      越夫人看着落荒而逃的自家夫君,只当他还在纠结辈分的事,便凑过来悄悄地对释迦玉道:“鸣儿,你爹他毕竟做了多年老顽固,面子忒薄,是亲儿是爹的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你且多担待着他些。”

      释迦玉眼见越天河掩上了门,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幽幽道:“娘,这您却是多虑了,他哪里是转不过弯来,只是一时惶恐,怕我跟他算起旧账罢了;指不定这会儿还在心底暗爽,毕竟他小时候不服管教被我打的那些板子,这些年都还回来了。”

      ……

      门外,越天河背着手站在禅院中看这入暮岭的雪景,半晌呼出一口热气,只觉得百感交集。

      抛开那已在释迦玉的安慰下变得释然许多的悲痛不提,不得不说他心里确乎是有那么一点暗爽,也庆幸鸣儿仍是将自己当爹亲来看;尤其在知道他这一世虽已无力回天,却或许还能够转世时,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再度看着他长大。

      一番感慨后,他打了个喷嚏,正揉揉鼻子打算回禅房中去,却忽然察觉到自己身旁还伫立着一袭熟悉的魅影,看来已是站在苍松下打量了他颇久。

      越天河见状忙顿住脚步,朝他拱手道:“纯溪上人。”

      虽然释迦玉在他面前的辈分已是难以理清,可这位纯溪上人却的的确确是他越天河的长辈,还须得以晚辈的礼节来称呼一声。

      “不必唤得如此生疏,”彻莲目光深沉,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随即朝他微微一笑,“想来如今我已是鸣儿这一世的妻,理应叫越庄主一声……公爹?”

      越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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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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