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一曲啼乌心绪乱 ...
-
躺在树上,能看见漫天星辰,映衬得谷中树叶隐隐有光华流动。偶有飞得极高的萤火虫,在树顶盘绕一瞬又落下去。这个时候,心绪就会很宁静,很宁静。却一直没有睡意,就微阂着眼,看东方一点点泛起鱼肚白。星辰渐渐隐没,早起的鸟儿也开始鸣叫。我心情一振,取项间骨笛与它们相和,也会有年幼的鸟儿飞到笛音所出处来一探究竟,但看见我这只丑陋的大怪鸟,又都忿忿鸣一声,四散开去。我垂眸一笑,又闭目片刻,取出怀内物件在脸上一番涂抹装饰,跃下树梢。
是在卿风扬来后的第五个清晨了。
还未绕至木屋前,就见小皮亟亟奔来,似生气模样,叨着我衣角就向木屋方向冲。不会是卿风扬出了什么状况吧?我在谷中虽琢磨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和在莎塔比起来,到底是闲散了四年,这五天可把我累得够戗。照顾一个重伤在身,武功暂失,又非常具有胡搅蛮缠精神的人,着实不是件轻松的事。他要再弄出个什么事来,我简直要以头戗地了…
木屋前,没有任何异样。小皮还在一个劲把我往屋里顶,我冲屋内问:“卿风扬,你醒了吗?”
里面哼哼一声,我推门而入,他半靠在床头,又哼哼两声,我把纸笔给他,他提笔写道:我今早刚在屋外一亮相,就看见一只鹿鸣叫一声,向我撞过来。它那鹿角长得跟两把戟似的,硬是往我身上撞。哎呀!你看你看…写着,掀开衣襟,我不禁好笑,被那小蛮鹿撞得不轻呢,青一块紫一块的。复又写道:我好容易逃进屋里,它因为角太宽进不来,在门外抛了好几蹄子,就跑走了…
“他是把我喊来了。我把你拖进屋时他恰好不在,后来你又一直没出过这屋。他没见过你,看见你从这木屋里出来,难免有点敌意。那是小皮。”
他却又开始奋笔急书:你把我拖进屋的?就算你不是美女,总也要有点怜香惜玉之心吧?
除了轻功还时不时惦记着,手腕间的暗器投得准点,其他本就粗浅的功夫离了莎塔便丢得一干二净,哪那么大劲把他用拖以外的方法弄进屋?
“你有多重自己清楚吧?我把你弄进屋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在这儿吹毛求疵!况且你知道把这屋让给你我去哪睡的吗?”又呐呐住了口,无奈道“你的伤恢复得这么快?才五天,就能下地了?”
他刷刷写道:毒解得很快,你的止血药愈合功效也很不错,再加上那碗有特异功能的面,我又素来身子骨很好的,当然啦,与你这几日尽心照顾也是分不开哒,自然好得快些。这床两个人躺上面都绰绰有余,我又失了功力,你大可安安心心地呆在屋里。是你自己愿意睡屋子外头,这又不能怨我。江湖儿女何须在意这种小事…”
“你真是…”我眼珠一转,缓和了口气,“我们出去吧,小皮在屋外该等得急了。”果然瞥见他一脸后怕的表情,好笑地说:“我在呢,放心,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这么大人了还怕只小鹿…”
卿风扬不情不愿地慢吞吞拖着步子。
小皮看到卿风扬出来,鼻子又开始向外喷气了。我好笑地凑过去哈他暖暖的肚皮,他立刻就绷不住了,在地上左翻右滚企图摆脱某人的肆虐。
我哈哈笑道:“小皮,这是卿风扬,我是他救命恩人哦!你跟我沾点光就行了,玩闹几下就算了,也不要欺负得人家太狠吗!”
卿风扬闻声,眼睛瞪得铜铃大,哼哼了半天,奈何无笔无纸,无法抒发他对我这番介绍的意见。
小皮走到卿风扬身边,想蹭蹭他以示友善,却被卿风扬警觉地躲过。小皮有些不知所措,委屈地挪到我身边低低叫着,好像一个犯了错误不被原谅的小孩子。
我越发笑得开怀,抚慰他道:“没关系没关系,某些人就是看到你这两个像戟的东西害怕了。”又抬头对卿风扬说道:“你跟只小鹿计较什么,他想与你和个好呢!”
卿风扬一脸无可奈何,只得小心翼翼地过来,绕过小皮的脑袋,想象征性地抚抚他脊背上的皮毛。小皮却一甩尾巴绕到我另一侧,还故意做出一副倨傲的样子。卿风扬哭笑不得,一张脸上摆明了写着人欺负我,连只鹿都欺负我。
白日里,只要小皮不跑过来和他斗气,他喜欢倚在延伸至荷塘的木径末端,双足垂在碧荷上方,身子平躺着看天。第一次看见这样安静的卿风扬时,着实让我大大讶异了一把。那样身心皆寂的落寞,我不会感觉错。只是,这样的气息为何如今我才察觉到?是卿风扬太善于隐藏情绪,还是因为面对我,卓倾痕从来都不懂得掩去那一身寂寥?
不过这样的时候毕竟太少,小皮从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面对卿风扬这样尚无太高还手能力的新生物,小皮更加爱不释手。通常是他们两个绕着树追逐,我在一旁笑眯眯削我的暗器,间或在小皮对卿风扬的伤造成极大威胁时,弹一两颗过去阻挠一下。
十五日转瞬即逝,山谷所有的热闹仿佛在这十日里一齐用尽了,想想即将回到原先平静的山间岁月,倒有些不习惯。
是不是真的隔世太久了…
每日卿风扬睡前替他换一次药,可能真的是药效甚好,亦或许是他身子骨素来经得起折腾,如今箭伤已是大好,只要不过分扭动身子,都不会再牵扯到伤口。
这段日子却是我睡眠最糟糕的日子,夜夜在树上靠着,睡眠极浅,任何风吹草动都会醒。毕竟,卿风扬只是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的身后是一个我不愿再去碰触的世界。
时间从来都是最恐怖的东西,这四年,我已把自己和这山谷契合在一起,学着去忘记那些阴暗,只是想努力做到姐姐最后的期盼。平静,或许就是我的幸福。我不愿这样的平静被任何外世的风雨惊扰,尽管,我也只是个为了逃离外世风雨而居于此的避难者。
卿风扬和我不一样,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投身于那十丈红尘,这里的十五日于他而言只是为了保全性命而不得不花的时间。这人要走了呢…
亟亟跃下树,竟然把药剂的事给忘了,着实该打。
第一次在月光中奔向木屋,先冲进灶房,取了两味药出来,方想推开前室的门,却听得呜呜两声响。转身抬头,看见树顶处一个模糊的黑影,仿佛要融入浓郁的墨色中。月儿却在下一刻从云层中跳出,那黑影瞬间明亮。恰是十五,圆月悬在两峰之间,映得他周身隐隐有光华流动。
我提气跃上树冠,与卿风扬并肩而坐。他侧目看我,眼中惊讶困惑立现,复又添了一抹了然与复杂。却又似忆起了什么,脸色竟微不可见地不自在了一瞬。
我自腰间取了一粒药丸递给他道:“治你的舌头。”
他面色一喜,接过服下,半晌方道:“你打算今夜送我出谷?”舌头还有些僵硬,语音稍有模糊,但可辨得意思。
“恩,差不多五个时辰之后出谷。”默了一瞬,方反应过来,这个人居然在树上,“说,你今夜怎么精神这么好?”
“你都让我昼夜颠倒了十四天了。我从来都是越夜越精神的,在谷里居然能一夜无梦到天亮,显然是你在药上做的手脚”。卿风扬眼角吊吊地斜睨过来。
“你作息时间这么奇怪?江湖人都这样?哎,不对,我今晚换的药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你怎么没睡着?”显然还是蹊跷。
“打击到你的自信了?哈哈,我偏不告诉你。不过话说回来,就是白日里,我也很久没睡这么香甜了。” 卿风扬把背缓缓靠在树干上,舒服得眯眼,像只惬意的豹子。
“废话,这药给你用我还心疼呢。不然你伤哪能好这么快?不过是把安睡的比重加大了些。”我坐的位置靠近枝杈,显然没有靠的地方,只能看着某人的闲适干瞪眼。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卿风扬闲闲问道。
“说久也不久,说不久也久。”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有些突兀。我晃晃脑袋,闪烁其辞。
“就没想过要出去看看?谷外的世界可比你这里精彩多了。”他微微眯着双眼,望向天际的星子。
“红尘的精彩是要付出代价的。这里清清净净,无拘无束,我日子过得逍遥快活,干吗要出去?”我反问道。
“那样的代价是每个人不可逃避的责任与努力追逐的梦想,既然无法逃脱,为何不享受付出所得的美好呢?你看,我在你这儿吃了十五天,人都瘦了一圈。你每日的食物比那庙里的斋饭还不如,你居然也能忍受。” 他侧眼望向我,不太赞同地挑起左边的眉毛。
“那我就和你们都不一样啊!我一直以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远离相信或者欺骗,寻一处世外桃源安静生活。这就是我要的精彩与美好。至于食物,便是我脱离尘世的代价吧,我心甘情愿。”我亦挑高眉毛道。
“在这里,你一个人不会觉得孤独吗?”卿风扬鲜见的微微而笑的表情。
“怎么是一个呢?有小皮陪我啊,还有各种小兽、鸟儿,不会孤独的。”我笃定。
“是吗?小皮毕竟是只鹿,就算你俩相伴多年,你们也不可能从同类的视角来看待彼此。他也终有一天要有他真正的伴侣,共同孕育新的生命。若是两个眼中只有彼此的人,在这谷中生活一世,倒是一世喜乐。但是你在这里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他的话好像有某种魔力,触动我心里的某根弦。我想去否认,去证明自己在谷里的每一天都平静快乐,却开不了口。
为何会在出谷买东西时忍不住多留连一刻,去体会那种人声的喧闹?为何会在月凉如水的夜里,突然不可遏制地思念爹娘,姐姐,两个哥哥甚至是那个给了我将近四年单纯快乐的人?为何会在抱着小皮嬉闹时,喃喃叹息你若真的是我弟弟该多好…
卿风扬见我默默出神,轻轻道:“你从来都没有把自己与红尘真正隔绝。你不相信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相信你自己。就拿救我一事来说吧,你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异了妆容。”我一惊,手迅速覆上脸颊,却惊觉面上空无一物,想是刚才匆匆下树时忘了收拾妥当。
他笑笑道:“不过这倒也让我开了眼界,我从没见过谁能把面容掩饰得一丝痕迹都无的。”我虚荣心小小膨胀了一下,又听他继续道:“你虽把屋子让给我,屋里所有重要的东西你都移至他处,灶房从不让我进入,保证我夜里睡着,白日里在你视野内。种种所有,若是置身江湖,那是警慎,是必要,但你自诩隐居谷中,却依旧疑心重重,真的做到万丈红尘心已死?何况你孤身一人在这谷中,想是已有些时日了,即使有意提防,也无法做到时时有心提防了。”
我亟亟辩解:“不是的,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在谷中一向自由自在的,不会有着许多顾虑。”姐姐曾经说过:就算是believe,中间也藏了个lie。开始不是很懂,姐姐说是即使相信,其间也有谎言的意思。但是后来…后来就明白了。
“我身份确实可疑。只是,即使我不在,你难道不会担心那与世相通的道路?我明日一走,你便更是要心惊胆战恨不得把那条路封死吧?反正也无妨,像这样的山谷,出路必定不止那一条。”
我呼吸微微一窒,虽然我从前不会太过担心出谷的路径,但他走后,我是绝不会再放心湖中的暗道了。
“即使置身尘世又能再如何开怀呢?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啊,我不再对任何人有义务和责任了…即使我想,他们也不在了。我比谁都爱惜自己的生命,反正在这里最安全,我也自得其乐,干吗要出去?再说,你也总有做完一切的那一天,到那时你可以选择享受你所付出一切的回报,亦可以去过你愿意的生活。我只不过提前过我想要的日子而已。”我随手掳掉一把树叶。
“或许我会在得到一切之后抽身而退,即使退了,也不会如此了却余生。我要踏遍大江南北,西域纵马,塞北听雪,江南赏花。还没把良辰美景看透,怎甘心就此寂寂一生?” 卿风扬眸子亮得似盛满了天幕的星星。
我笑:“很洒脱不羁的人生啊!可是在这之前,你要付出多少呢?你心底深处是渴望后一种生活的,那为何又一定要为了一个不可知的目的而付出所有呢?”
“只有努力过了,才不会后悔。赢了当然是最好;败了,也愿赌服输。况且,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运气寻到如此的佳处,即使遇到了,也无法就此了无牵挂心安理得地过日子。他们有许多尘世琐事要去独自面对。人生,不是想逃避就能逃避的。那样,无法面对内心的诘问。”他的声音不似先前的轻快,而是沉淀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点点头,诚挚道:“受教。”我要逃避的,只有一个卓倾痕,为此放弃人世的诸多美好,确实不值。是可以考虑出去看看了。
“被我说动心了?真要出去的话万事小心,无论睡觉还是沐浴,都一定要异容,这点最重要。” 卿风扬殷殷叮嘱。
脑袋轰一声,“你…猜到了?”我喏喏问道,心里暗怪自己太不小心。
“呵!你异容时便猜到了三四分,这里离原先卓倾痕驻守的地方很近,你面容上看着年纪虽然要大些,却没有刻意改变声音,仔细听了,年龄应该与画中人差不离。何况三年了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其中定有蹊跷。想必卓倾痕也是算准了这点才始终相信你的存在吧。如今看见你的真貌,便是笃定了。你的画像,我那儿现在还有一幅呢。只要有什么大事有求于卓倾痕,他唯一的条件就是找到画中人,否则,一切免谈。” 卿风扬的声音里居然隐隐有笑意,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卓倾痕不放手,是因为我们一起度过四年,彼此太过了解。他知道我若对姐姐有承诺,必穷一生之力做到,如果说死是比与他在一起更幸福的事,那么任何一线的生机就是比死更幸福的事。没有我死了的确切消息,他便会一直找下去。卓倾痕的执着,从来与时间长短没有关系。
“你不会有求于他吧?”我小心翼翼地向卿风扬求证。
“目前不会。他甚少踏足江湖,不会有太多瓜葛。不过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但只要你一露真容,哪怕和卓倾痕只有半丝瓜葛的人也能立刻认出你就是画中人来。还真是为卓大将军不值啊,居然为了你这个小小的山野女子大动干戈了三年,哈哈!”无视我的怒目,待笑够了,又挠了挠头,自发间拔下一直绾着的木簪道:“这个你留着吧,若是出去了,说不定会有用得着的地方,权当我报恩之物吧!”
我笑嘻嘻道:“万一这玩意儿给我招致杀身之祸怎么办?感觉你人缘不是很好啊…”笑瞥了一眼他的左肋。
“诺诺,先不要瞧不起人嘛。谁要是编个江湖志之类的,我怎么着也得占上一大章的。和我关系好的这不是没到嘛!”他又开始得意洋洋。
这人真是,还没给颜料呢,都能开染坊了。
“你怎么还不困啊?养足精神,还要出谷呢!”见鬼了,刚才明明给他的解药上抹了一层衾梦粉,怎么精神还这么好。
“我自从到了这里还未曾好好欣赏谷中的夜色,去睡了岂不太过遗憾。何况今夜恰巧是十五呢…”他遥遥注视着月亮,口中喃喃,“谷里的月亮比别处都亮呢…”
“怎么会?月是故乡明啊!”自我记事起,只要姐姐在家,望着窗外的皓月,她总会淡淡叹息这句话,面上是浓浓的惆怅。想必是为了去到边疆便又不知下次的归期吧。心里涩涩一疼,姐姐走后,就再未归了。故乡,我所有最亲近的人都离开了的故乡,对于如今的我而言,也只是一块埋没了我美好童年的土地。
卿风扬难得地安静,只翻来倒去念叨着“月是故乡明”,一瞬后,复挑眉扬唇,又是那抹吊儿郎当的笑:“想不到鲛人妹妹还有几分才情呢!”
“这句不是我想出的,是…你刚才说什么?” 鲛人妹妹?待我反应过来,瞬间血色上涌,险些从树上摔下,却被他稳住身形。
“那日你不会是在山涧沐浴吧…”微微拖沓上扬的声调,却已是一脸肯定的神色。
我羞恼至极,挣脱他双手,说话开始不经大脑思考:“你看见多少?”
“恩…怎么说呢…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不该看的…当时神智也不甚清楚,就算是没看见吧…”眼神却有意无意掠过我领口。
看他笑得色咪咪一副浪荡相,我就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就算是’!还有什么叫该看的、不该看的…”还未说完,立时后悔,恨不得把方才说过的话尽数吃下。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他不答话,只是无限暧昧地瞥一眼我胸口,又缓缓下移。
我恼得恨不能把他丢到月亮上去,出手便打。卿风扬内力已有所恢复,招式又远远胜过我,还没动几下身子便被牢牢制服。手被反剪在背后,看见他的脸慢慢在我面前放大,唇若即若离地贴和着我的唇,眼里的惊恐已是无处遁形。卿风扬似乎怔愣了一瞬,放了手。
我用力推开他,跃到另一棵树上,恨恨道:“一开始就不该给你解药的,让你自生自灭去。与我何干!”
他收回那丝愕然,轻笑道:“在下多谢鲛人妹妹赐药,这就好生歇息去了!”语罢,飞身而下。
我只呆呆怔怔倚在枝杈间,轻抚唇瓣,满脑子转的不是刚刚卿风扬的轻薄之举,而是几年前的那个月夜,那种身心具创的痛楚。为何这许多年过去,依旧忘不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