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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涧边何人初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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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落了又绿,花儿谢了又开,不知不觉,已是我在这谷里的第四个年头了。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平静,平静得仿佛三年前的一切只是我不小心做得一个梦,那许许多多的快乐,一夕之间痛苦的了悟,都已随我烧掉的那件黑衣一般化烟散去。尽管我知道,那被我深埋在心底刻意去遗忘的日子,并不是梦境。
这三年里谷中并无太大变化。仿佛因与外世隔绝,时间便也静止了一般。然而,我深知那只是表象罢了。
小皮长大了,鹿角如他父亲那般茁壮繁密,身姿也集他母亲的俊秀与他父亲的高大于一体。只须往那儿亭亭一立,树林深处那群鹿姑娘们的芳心便哗啦啦碎了一地。他虽然很爱现,但玩劣不改,仍然时常与我捣乱。
昨日晒的衣物又被他的角拱到地上,还有几个脏兮兮的蹄印。我恼极时总会恨不得拆他骨,食他肉。奈何小皮极擅玩捉迷藏,每当闯了祸,总有办法躲到哪个旮旯里延挨一时,让我寻找不出。
待他估摸着我气消得差不多了,才又屁颠屁颠地嘴里叼着个新鲜果子到我这儿来认错撒欢。其实我一直很怀疑,是全谷的母鹿都在帮着小皮打掩护。否则我怎么可能每次气极时都寻不着他?
因在谷中也无事可做,便把木屋内竹箱中的书卷翻看研习,制出的毒药也无他人可试,药效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的也只能自己尝试了。也曾用希奇古怪的毒来捉弄小皮,他头顶的两只角变成嫩绿,然后被我骗到涧边临水自照,那一脸愤怒焦急的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啊,哈哈…任何毒在小皮身上只能有效一次,哪怕我嗅着已是无味,他也能记着。即使这样,在我看来有趣的毒他也中了不下百种。当然这很可能就是他不厌其烦地对我晾晒的衣物发动进攻的根本原因。
其间也曾出谷去置办些必须的生活用品,顺便解解馋,探听探听世道如何。我抛弃了尘世,尘世可没抛弃我。
一直都是异了容,走灶台后面的路径。井已废,位于百瑟一个极北的小镇外围。因三国交界处多是山林,交通不便,小镇的规模也就十分有限。只一条街道,路两旁立着些许商铺酒肆。不过对于我来说俨然足够。
曾经不以为然的某项技能,还是被我尽数习得。镇上多是平民百姓,也时会有三国的守军,其中不乏蛮横卤莽之人,顺手牵羊的对象便是他们。第一次作案时自己手都是抖的,好在那几人都醉得够上档次,还是被我得了手。后来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且鲜有愧疚之心,他们用来喝酒的钱不如被我拿来过日子,物尽其用。
第一次进镇是在谷中呆了一月有余之后。当时镇上到处贴着我的画像,赏金是百两黄金。三国统一的一两黄金可兑换八两白银,而一个平民一年的生活花销大致是一两半银子。百两黄金,啧啧,让我算算…够一个普通老百姓过上八辈子了啊!虽说毕竟是百瑟境内,莎塔的守军人数较另外两国却明显较多。镇上的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仍旧是莎塔卓将军痴心寻爱人,都一个多月了居然还如此热情不衰。
我开始尚有些心虚,后来在酒肆里竟还被拉入到热火朝天的八卦中,便只觉荒唐与可笑了,还有那么点哀戚。人们都觉得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可事实是什么呢?惟有一地凄凉,所谓正牌的女主角七年前就去世了,其间也并没有什么神话式的爱情。若硬说有,也只是卓倾痕的一个人的事。和姐姐,和我,都没有关系。
直到两月前,那残破的画像才再无军士来更换。我状似不经意地举举啃了一半的鸡翅指指酒肆外无可辨认的画像,问正在上菜的小二:“卓将军终于死心了?”
“恐怕是还没死心呢!听说是因为莎塔西北的一个附属国有异动,卓将军被派去平叛了。这儿的守军贴了将近三年的画像,早不耐烦了,卓将军一走,能懒一天是一天。”小二悄声道。
“这都多少日子了,人怕是早就香销玉陨了。”我啃着鸡翅口齿不清道。
“要我说也是。当时驻军在崖下苦苦寻了七日,除了那女子衣服上的一块破布,再无他获。那地界儿又不是不知道,百里无人烟,毒蛇猛兽多着呢!就是命大没摔死,也定是入了猛兽腹中。不然这么些年哪会一点音训都没有?”小二摆上最后一道清炒虾仁 ,“客倌,您的菜上齐了,慢用。”
我点点头,继续风卷残云,滋味果然比谷中自制的粗茶淡饭强上百倍啊。
谷里的那个大灶,第一次生火就忙活了将近半天,更不用说控制火候做饭了。无论是在祁云唐府,还是在莎塔的四年,从来自己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若不是嘴馋了摸到灶房弄点东西吃,平日里断不会涉足半步。后来在谷里的日子,只要肚子不抗议的厉害,能只用一次灶台坚决不用第二次。
甩甩脸上的水珠,收回思绪,自嘲地笑笑。今日是自己在谷中的第三个生辰呵,想这些作什么。三年前的同一天如同我在这个世界的新生,在谷里着实也没什么节日可过,便把这日子拿来当作自己在谷中的生辰,每数三百六十五天,就过个所谓的生辰。
想回身游至岸边,不料脚却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挣不脱甩不掉。我低头探入水中,惊觉是一男子,双目微阂,已是意识模糊,手指却牢牢扣住我脚踝。似是伤势极重,身后的水里是一团团淡淡红云弥漫。这山涧是通往外界的一条路径,此人怕是无意中撞开了机关。
脚踝被扣动探不得,虽然身上未着寸缕,想脱身也只能俯身去掰他的手。奈何此人虽已神志不清,手劲却是奇大,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掰开他的手指,他却又紧紧攥住我的手。无奈之下只好握着这个累赘,缓缓滑向岸边。
他触到涧边圆石便松手,附着圆石,呼吸微弱。此人虽然狼狈不堪,却丝毫不减其眉目间的逼人英气,是一种桀骜的俊朗,赞一声龙章凤资绝不为过。只是眉心阴气甚重,隐隐泛青,想是中了青琐龙。看水中红云不透青黑,毒显然还未入心脉。左肋处插一支断箭,血已流得缓了。
我不敢贸然动身,从他衣袖上撕下布条蒙住他双目,再把他推至岸上。自己亟亟游至机关处,仍留有浅浅血腥味,门也半开。赶紧到另一侧把小圆石用池底淤泥掩好,这才回到谷内,关闭通道。
屋里热气熏蒸,那陌生男子躺在床上,除了微弱的脉搏,没有任何其他生命征兆。刚才没有先救助他,而是先去查看了通道。看中自己的安全胜于他人的生命,果然是个自私凉薄的人呢。
身侧列了些瓶罐,已喂他食了青琐龙的解药,在伤口洒了止血散,但此刻一手紧握那支断箭,仍止不住簌簌抖着;另一手按压以防涌出大量鲜血。屏息静气一瞬,猛得把箭拔出。他人虽已昏迷深沉,仍蹙眉低低叫了一声。我吓得手一抖,大半瓶子的止血散全倒在了他的伤口处,喷涌出的鲜血倒也慢慢止住了。拿湿布把他的汗拭去,探他的鼻息,微弱但平稳了许多。点了安睡的定神香,盯着断箭怔怔出神。
箭头上淬了青琐龙,镀银,箭身是冥铁制成。射箭者出身显然不是名门望族,即是庞大的江湖组织。这个人的身份颇有些令人头疼啊,居然招来这种暴废银子的毒箭。
青琐龙不会使人有太多痛感,但若五日内毒还未解,中毒者一身武功便会全废。这种毒针对性很强,只会对练武之人造成极大损伤,对普通人倒无任何作用。而即使五日内解了毒,十五日内也无法使用武功。因此,一般练武之人中了此毒,便是死路一条了。
青琐龙并不是很难炼制的毒,但其中所需的一味药材很是罕见,因此世面上要价甚高。不过谷中北面背阴的山坡上倒是有一些。随着所看医书的增多,对原先谷中居住之人的钦佩呈几何增长。无论多罕见珍贵的植物,只要用心找了,在谷中便一定能寻到。也不知是这个山谷本来就灵杰非凡,还是他们在这谷里隐居后种了来。
看着那张静静的睡颜,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很是担心谷中的平静岁月就此掀起涟漪。
听到小皮在屋外唤我出门,被午后明朗的阳光一照,心里的阴抑顿时散去不少。小皮赶紧蹭上来撒娇献宝,是一些质地坚硬轻便的木枝果核。我时常会按书卷所示用匕首削成各种暗器。开始做的少没觉着不方便,后来添置到几十个了,才察觉这玩意儿精巧但不宜携带太多。我可不习惯腰带里塞一堆鼓鼓囊囊的暗器。后来干脆把它们都穿了孔,拿丝线系了,串成一串串,戴在手腕或者脖子上,方便取用。
小皮把还在愣神的我拉扯至后屋,催促地唤。我失笑,这厮实在是我见过的最精明的鹿了。知道今日我会煮面,总在这几日变着法儿讨好我,好在我生辰这天蹭上几口汤水。
我理理纷乱的心绪,去灶间忙活了半天,好容易煮好一锅阳春面,给自己盛碗面,直接把锅拎给小皮。小皮最爱的是葱花香浓郁的面汤,在鹿群里,这真是奇特的嗜好。一人一鹿稀溜溜吃得欢快,生辰嘛,这样的气氛总是需要的。
在祁云的家里时,到了生辰娘都会亲自下厨给我煮一锅长寿面。有一回姐姐恰好在我生辰的那几日回来,那是唯一一次吃姐姐下的长寿面,我赞不绝口得娘都嫉妒了。后来在莎塔,逢卓倾痕的生辰,也曾自己动手为他煮面…
敲一下自己脑壳,今天是怎么了,很反常地总是想起那些逝去的曾经笃定的美好。收回思绪,认真吃面。
虽在谷中自由自在惯了,但面对木屋里身份神秘的尘世中人,我仍旧顾虑多多,异了最擅长的装容,晚间又去探看了一回,依然死气沉沉的,本欲起身离开,却看见他睁开神采熠熠的双眸。
“你什么时候醒的?”突然睁眼吓主人家一跳不好吧。
“我刚醒,你就进来了。”瞥一眼伤口,“是你救了我?”很怀疑地打量。
“恩。”不救你还让你把山涧染成红色好开染坊吗?
“我本以为救我的是东海鲛人呢…也是…湖里怎么可能住着鲛人…还未着寸缕…啧啧…”装似怀念地吧唧嘴。
“我是路过看见岸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你,才善心大发地把你给救了。这野地里可没什么鲛人。”我微微有些恼,面色赤红,不过他看不出就是了。亟亟出声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多谢姑娘大恩。美女救落难英雄哇…姑娘要是生得再标致些就好了…我便娶了姑娘,一辈子相亲相爱,成就江湖上另一段佳话啊…你别这样瞪我…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姑娘若是想嫁,在下一定以身相许啊!”一脸我很讲道义吧的诚挚表情。
“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很不好吧!”小皮在我捉弄下的一张张惊惧的脸开始在脑海里左奔右突,哪一张最迷人呢?
“呵呵…活跃一下气氛…姑娘大人大量,莫气莫气啊…”嬉皮笑脸一付很欠打的表情。
“下不为例。你睡了一天,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去热一下,你老实躺着莫乱动。”我到灶间把中午小皮喝光汤后剩下的面加水煮了来,添点调料,施施然端出。“粗茶淡饭的,将就一下吧。”把碗递到他面前。
他撑着半个身子坐起来,却瞪着一双眼,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半晌,方理所当然道:“我身受重伤,你居然还要我自己吃?”
我气结,恨恨捣一筷子面揣到他大张的嘴里,看你一会儿再兴风作浪!这人想是真的饿了,我手上动作不停,一碗面很快见了底。
“你准备在这儿呆几天啊?是等你武功恢复了,还是等你肋上的伤大好了?”我极其不爽地帮他拭嘴角的汤汁。
“十五日,不能再迟了。”难得正经的语气。
“那,等你离开以后,便把这里所见当作梦一场,做过即忘,若实在忘不掉,也不得向第三人提起。权当是报我救命之恩。可能办到?”书卷里没有涉及消除人的记忆的篇章,这人在谷里又留不得,自己也下不了杀手,也只能作此下策了。
“这么简单便不欠你这个大人情啦?求之不得。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尾的语音已变了调,他眸中惊疑之色一闪而过,复又笑得带了几分认栽。
“可要纸笔?”我笑吟吟问,他点点头。
我转身取了来,他提笔写道:想不到世外还有姑娘这般人物,佩服。在下卿风扬。
“我叫梓洛。那你就歇着吧,我先出去了。想要纸笔就哼一声啊!”名字出口的一刹那,便是真的与过去一刀两断了。桑梓乃家乡,家落了,便真真是无家之人了。推开屋门,复又回头道:“舌头的事你不用担心,你离开那日,我自会把解药给你。”
他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我权当没听到了,笑眯眯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