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食记》黄公羊

2、第 2 章

　　（8）
　　中秋节，两人提前一天去了海上世界。
　　午间在海上世界吃了日式烤肉，吉野山16品，肥肠肥肠成功，值得再来。
　　鹏城罗湖有一家网红烧肉，以纯大阪式烧肉闻名。但全店一刻不停的热情呼喊，实在有点吵闹过头。结合肉质考虑价格，试一次尝过新鲜就够了，性价比反倒不如这里。

　　当晚，两人租了条船出海。
　　当仲秋的满月从海上升起，船家准备的鱼生也端了上来。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草鱼，鲮鱼，鲜虾，烫过的鱼皮，卷成一首生命之歌。鱼肉涮油蘸芥末，卷起姜丝的宝塔。一边吃一边听四面海风，是普贤菩萨在诵经。
　　吃鱼生就的是稻花香酒。这种酒酒曲味重，两杯下肚，四野苍茫。明亮澄澈的夜空如同另一半大海，向地平线倾倒下去，将圆月与星斗一并扯落。
　　老狗很享受，在毫无指望的人生里，一副吃完了就去死的表情。

　　喝完酒，老狗去船舱里上厕所。男孩怕她踉跄跌倒，在身后跟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门口，把喝空了的酒杯对着老狗的脸，让老狗讲话，然后拿到自己脸前去呼吸。又传回来老狗呼一口，再拿回去他吸一口。
　　老狗很疑惑：“我们感情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吗，要交换二氧化碳？”
　　男孩凝视老狗醉醺醺的脸：“今晚月色很美。”
　　老狗嘻嘻笑：“你，死而无憾？”

　　（9）
　　工作日的早晨，通常是男孩负责早餐。
　　他会把早餐做好，端到老狗的床上。咸鸭蛋给她吃蛋黄，水煮蛋给她吃蛋白。
　　“我看到了你的饲料，那箱Soylent。我来之前你都在吃这个吗？”
　　——Soylent，用高科技把蛋白质碳水化合物脂肪等营养按科学方式配比弄成糊，饿了拧开盖子一喝，30秒解决一餐，思路都不会中断。
　　老狗不置可否。
　　像是踌躇很久，终于攒足了勇气：“你说你也爱我，是醉话吧。”
　　“……对，不想煞风景而已。”
　　“那你现在醒着，考虑一下，要不要真的和我在一起？”
　　老狗穿上高跟鞋，拎包出门。

　　那天晚上，老狗下班回家，男孩行李不见，人去楼空。
　　一个压根不热爱生活的人，陪你满城寻觅美食，如果不是出于爱，那已经是极大的体贴和温柔了。也许男孩只是不想透支这种陌生人间有限的温柔。
　　勉强一条野狗与人类骈四俪六地交往，不可笑吗？
　　这条狗只知道它不属于哪里，却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因此她终将人老狗黄，客死异乡。
　　在她如死狗般静美的时候，男孩欣赏着这种美，但没也没有为之放慢他自己的步伐。他像捞月亮的猴子，看着很傻，但当他捞不到，就没再执着下去。抬头看看月亮挂在天上，就开心地蹦跶着跑远了，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还可以捞星星捞螃蟹啊。

　　（10）
　　十一月，西半球已经过上了冬令时，南国还没能成功入秋。
　　时隔四个月再接到男孩的电话时，老狗没有奚落，没有针对，也没有疑问，非常平静地再次接受了他的借宿请求。
　　晚上老狗下班，男孩等在门口，带着比上次更多的行李。
　　老狗多看了一眼，男孩就解释说：冬天要来啦。

　　哪怕节气快要立冬了，这边也还是20多度。只有在浴室洗澡时，花洒的水兜头浇下来，才有迸溅的冷意——也很快就热了起来。那种终于找回那个人的松弛，那种瘫软，那种绝然却又无力的想撕碎对方的拥抱。男孩在老狗的身上钻木取火，焦躁地想要把一片森林点燃，哪怕双手燎泡目眦尽裂，他只盼纵火烧山，之后会怎样，有没有结果，要不要逃生，既然他决定回来那就什么都不管了。
　　猴子捞月，月亮只有一个；以身饲虎，老虎吃饱了这一餐，总要捕猎下一餐——明知如此，无所谓啊！
　　那反正也是你吃了我以后的事！
　　至少他还年轻，趁还能透支的时候肆意挥霍吧。正是那些付不起的代价，让人生闪现犹如自焚般的瑰丽。

　　（11）
　　立冬那天，老狗的朋友胖子在乡下开家宴，老狗带着男孩一起去了。
　　四个以前合租过的单身狗兄弟里，师兄毛笔字写得最好，罗姐LOL钻石段位。胖子最会做菜，代表菜是雪衣豆沙，堪比中式舒芙蕾，他给老狗做的夜宵，雪花龙须面不粘不断，蛋炒饭粒粒金黄如絮。老狗房间最乱，每次出差在外，就看另外三人在微信群里研究如何开煤气把老狗的家具全烧掉。当初年年声称要开展读书年活动，每次都张罗一个星期就没动静了，师兄借老狗那本《刀与星辰》，到现在还没看完。

　　男孩当免费司机，一车载了胖子、罗姐、师兄和老狗四人，提前一天傍晚开到郊区带后院的老家。
　　听着这群老油条子一路欢声笑语，荤腥不忌，男孩插不上话，脚下油门踩得很躁，但老狗没有理会。
　　到乡下见到柴禾堆和小菜地，稍微有了季节变化的实感，长途劳顿才有了意义。“萧萧寒雨湿枯荄”，在鹏城的城里是看不到的。

　　胖子给家宴美其名曰“立冬养生”，正儿八经要杀一头羊。这头羊是四个人年初集资抱回来养的，专等立冬那天杀了吃肉，连细节都设计了，葱姜辣椒要多多地放。
　　开晚饭前，老狗和男孩来到后院，看到了要被杀的羊。
　　它只能活一天了，但它不知道。男孩第一次见到真羊，试探地上前摸了摸，之后老狗陪他们玩了一会儿。那天男孩突然发现，原来羊也非常聪明，喜欢干净，还有点皮，会冷不丁从背后偷袭你，想顶你一个大跟头。
　　第二天开席，胖子主厨，辅料萝卜橘皮核桃山楂备了好几堆。餐桌上，涮了一锅上脑瓜条，烤了两后腿，多葱姜蒜辣地爆炒了前腿。大家感慨“家物什太齐全了”，“人不吃羊肉，百年如土鸡瓦狗”，运箸如飞。
　　男孩心情多少有点复杂。老狗劝筷：“都是动物，不要想太多。人有能力的时候可以吃羊，羊有能力的时候也可以吃人。”
　　“那也不是这只羊了……”
　　“那就仔细着吃，让它死得其所！”师兄插嘴。

　　饭后两人去后山散步，男孩思虑不绝：“如果我是羊，或者如果我是一碗大米，或者一瓶香油，一只橘子，我会不会高兴给人吃？”
　　“应该不会吧，你不是奉献型人格呀。”
　　——不是奉献型人格，正在为你奉献。男孩油然而生一股怨恨。恨她明明懂得，却无所谓。

　　短途旅行结束，两人回家。洗涮干净之后，男孩有些意兴阑珊。
　　“怎么了？”老狗吻着孩子。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我没跟你说过。我家狗死了……”
　　“大的还是小的？”
　　“大的那条。在小区楼下没看住吃了耗子药。看完了医生我家人都以为能挺过去了，结果在家里不行了。”
　　老狗想起男孩以前曾对她讲过：这只狗很长，加上身高能跳两米，灰色的卷毛被妈妈喂得发黄，会开房子大门，很乖巧……她不知如何安慰。
　　男孩继续说：“吃耗子药，跟老死不一样。它走的时候特别惨，完全是肚子疼死的。”
　　“所以你想到了我？”老狗指指自己。
　　“没人想到它会这么突然就走。我想趁还能看得到你、而且我也愿意看你的时候，多看一眼是一眼。”
　　“那就看。不光多看一眼是一眼，”老狗笑了，“还有多吃一口是一口，多来一发是一发。”

　　（12）
　　重逢的周末，两人在南山的高端餐厅正经约了个会。
　　说来好笑，这家店正式开业前，老狗就和别的男人来过。当时的相亲对象献宝一样带她体验，只记得餐厅外的夜色很美。半年后再来，已经换了个伴，但夜色仍是夜色。
　　提前预约了兰博基尼鸡尾酒。三色酒液顺着五层杯塔向下燃烧，图穷匕见，像莎乐美的脱衣舞。八点半准时俯瞰湖边烟花表演，在烟花炸出红心的时候干杯，女歌手嗓音低回。

　　饭后，男孩载着老狗，去了东部华侨城半山腰的观景台。
　　从欢乐海岸到东部华侨城，开了一个多小时，在车里缄默无言的时光，也是仪式感的重要部分。
　　遥望远处的海港，无星之夜，黑海青天，林深夜浓，山风扑面。城市的喧嚣隔着大海荡过来，一路裹挟着寂静的声音。海湾对面分开两个世界，左半边蓝色公路寂寥空阔，右半边盐田港灯辉似火。两人像被山中某种温情的磁场催眠了，眼眶中探出触角，目光有如实质地在空中缠绕。

　　（13）
　　江南春的桂花酒，是苏州特产的冬酿酒。老狗吃朋友安利，在淘宝上买了一桶，拆开之后懵逼了：怎么这么像过期胀气的鲜橙多啊……
　　到底应不应该继续喝下去。
　　到底是不是密封包装没做好过期了。
　　生胚酒，有酵母，有点汽，当不影响大局。
　　反正花了钱，管他呢。老狗独自咣咣灌下去半桶，然后瞬间牛逼了，想蹲在某个马路牙子上吹牛、吐口水，high起来大放异彩，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飞翔，做夜空中最亮的狗。
　　男孩回家的时候，老狗正抱着马桶狂吐，吐完了泻，然后肚子疼，恶心头晕。
　　立刻扛去医院挂急诊。

　　坐在医院里，男孩去买水。老狗盯着点滴的药水，一滴，一滴。
　　电子记重器显示半袋药285克，100滴过去变成278克。
　　老狗心算：每秒1滴的话，还要3971秒才能打完。
　　时间纤毫毕现。
　　比起运动时匆匆滑落的暧昧的果冻状的时间，此刻它理性、冷静，每秒都有质感。
　　身体的痛苦固然难熬，但正是男孩的陪伴，让此刻具有了纪念意义，仿佛身处历史时刻之中，还希望时间更慢，这样才好抓紧每一秒，让此刻的感受不要滑落，不要消逝。
　　同甘共苦，同甘接近于快感，共苦才像是爱情啊。
　　是他的存在，为痛楚裹上了糖衣，让苦涩都化作骚动。
　　想到这里，病狗轻松愉快，如释重负。

　　眼看着男孩带着三瓶不同口味的饮水回来，问她想喝哪一瓶，她不禁虔诚地上前，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透过双眼，看到雪花飘落在他的心田。
　　回忆起他是如何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一个小不速之客，神经衰弱，颇多忌口。他挑剔一切，唯独对她的一切照单全收……
　　或许这都不算爱，只是一个从未做过俘虏的人，一时间对歹徒产生的依恋……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