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食记》黄公羊

1、第 1 章

　　（0）

　　海滨南国的暮春，树木都早已抽条结束，四面浓荫。堆云成楼，一天天叠得越来越高。
　　在异地独自求学的男孩，暑假回家，对一个屋檐下同住了6口人2只动物感到非常不适，逃难般抱老狗的大腿：“你敢信？我家新来的阿姨煎鸡蛋不放酱油，我外婆一定要放酱油，为这点破事吵了一上午！”
　　老狗是他在社交网络上认识的女性朋友，年龄大很多，又有空闲。
　　老狗看着男孩的大黑眼圈，觉得他胆子那么大，随口跟陌生人抱怨，骄纵的人受委屈真可笑。
　　遂同意收留。

　　（1）
　　第一顿饭，在一家泰餐馆。
　　老狗刚下班，食欲正好，点了烤猪颈肉、冬阴功大头虾、香茅浸虾、椰子烧鸡、烫秋葵。胜在安静。
　　初次见面，老狗送了男孩一件小礼物，西太后的袖扣。男孩缺乏食欲，心不在焉，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惴惴不安。在老狗眼中，像一只可口的柑橘。

　　两人边吃饭边聊天，内容多半是自我介绍，快问快答，简单粗暴增进了解——男孩容易坏肚子，这是第一次吃秋葵，同没吃过的还有香茅、竹荪和牛肝菌。他不善言辞，不会画画，没有耳洞，没有可以装袖扣的衬衫，没听说过那件礼物的品牌。不过他擅长运动，会打高尔夫，斯诺克打到赛级，跳过伞，蹦过极，滑雪滑得好，会开船，这些老狗都不擅长，挺公平的。男孩有些神经衰弱，有时候讲起母子关系，还没有长大懂事。他喜欢Fendi的小怪兽，试问又有谁不喜欢？老狗曾在社交网络上说想剪短发，男孩当时私聊表示赞成，但见了面却改口说剪了可惜。他问老狗什么时候开始留长发的？老狗说我刚进入社会时是短发，你可以算算年头。

　　男孩吃得很少，余下几乎全被老狗一扫而空。他吃惊于老狗的食量——老狗体态合度，谈吐淡漠，吃起东西来却像无底洞，暴露出冰层下的某种凶险可能。
　　当他们看完流行电影，一同回到老狗的家，雪洞一般的单身公寓，验证了晚饭时的不良预感：没有电视，没有沙发，一切不必要的家庭装饰都被剔除，正如毫不旖旎、缺乏温情的老狗本人。
　　关灯后，老狗的气场更加鲜明，如水银挤压空气，又像母蜘蛛吐丝结网。男孩在网中柔弱地扇动翅膀，精疲力尽。

　　（2）
　　老狗的本名其实很女性化。之所以叫老狗，起源于他们未谋面时的一段对话。
　　那天她从午睡中醒来，躺着给男孩发微信，讲她的白日梦。
　　“我梦见，太阳很晒的夏天，你和你男朋友在后院的泳池玩儿。你俩是暑假来乡下外婆家消夏。宽敞的后院围着篱笆，一墙之外全是蝉鸣，全世界只有咱们仨在大太阳底下暴晒。我骑在泳池边缘，用小网兜捞落叶。你在水里，像条鱼一样，非常优雅的蝶泳。
　　“就在很安逸的时候，天上突然飞过一大波导弹。方向是从琉球打过来的，爆炸点就在不远处，地面在震，能看见黑云和浓烟。5分钟不到，大陆这边，战斗机成群起飞，三五种型号的几百枚导弹纷纷腾空，向台海回击，场面壮观。
　　“然而，所有战机都被拦截，所有导弹要么坠毁，要么升空后爆炸，满天碎火流花。
　　“我变成了你外婆的老看门狗，大叫着，咬你们的小腿，把水里僵硬的你俩喊起来，两人一狗往旷野狂奔。
　　“后面就没了，不知道有没有逃脱。”

　　“这个梦也太帅了吧？好激动啊。不过你居然会梦见自己变成一条狗……”
　　“你会蝶泳吗？我没看过活的蝶泳。”
　　“我学一学。”

　　（3）
　　虽然第一个晚上相当严苛，但男孩却没有抗议。老狗存心为难，有些意外。
　　第二天，疲倦的男孩在老狗的被窝里一直睡到中午。
　　他如此乖巧，毫不设防，做大人的反倒不好意思了。于是午饭要温和一些，就选了上海菜。
　　鹏城的上海菜没一家做得好，但胜在近。老狗点的3道菜都很素淡：蟹粉小笼包，雪菜虾仁，凉拌莴笋。
　　男孩饭量依旧只有老狗一半大，吃着吃着经常中途停下来。当男孩注意到老狗在观察他，对视回来，老狗就移开视线。
　　男孩被老狗意外的不坦率逗笑了。

　　下午老狗去上班，男孩独自去了1909漫咖啡消磨时间。三楼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远处有一架废弃过山车，白闪闪矗立湖心。5个钟后，老狗下班来接他，高跟鞋来去如风，坐都没坐。她匆匆一瞥，男孩读的书是什么，松本清张《点与线》还是《零的焦点》？
　　那天晚饭后，老狗的生意伙伴抵深，男孩做了现成司机。车技太好，令人刮目相看。老狗默默在心里衡量：他谈起具体生活的时候16岁，坐在咖啡桌前把下巴搁在手上读书时11岁，半夜的高速路上为了老狗接机不迟到而频频超车时36岁。
　　回到家后，男孩依旧是不挣扎，像耶稣一样仿佛具有某种神性，面对都市的鬼怪以身饲虎。

　　（4）
　　认识老狗之后，男孩突然明白到许多词语的个中真味：百鸟朝狗，饮狗止渴，沉狗落雁，人模狗样，小狗乱撞，高岭之狗，水至清则无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狗伏枥志在千里……
　　一时之间，字典上所有的词语，好像都是在形容这条混狗；马路上所有的盗版情歌，都在唱他的不知所措。
　　他不知所措的是，某次惯例的□□虐待事后，老狗貌似轻松地对他说：“幸好啊，不用像小狗那样陪伴主人十六七年。”他反问什么意思？老狗说意思就是，很快就over了，不要为彼此负责。
　　台风来袭的周末，两人逆势出门，去kkmall的源烧酒场吃烤肉。
　　这家酒场来自日本街头，以澳洲和牛决胜。大块的烤肉，老狗根本不想用剪子剪，就用牙咬，肉汁一股股自由爆香，茹毛饮血原始人。但男孩比狗文明，要分小块，要烤熟透。即使是这样微小的地方，也尽是差异。
　　全程男孩负责烤，老狗负责吃。

　　打道回府时，刚好台风过境。
　　黑云压城，电闪雷鸣。四面八方都白光闪烁，闪电的频率特别高，可能要创造一个纪录。
　　雷雨天适合做三件事：喝酒，听音乐，在雷声里接吻。
　　然而并没有吻。
　　尽管如此，还是要多谢雨天，能在伞下贴近你。

　　（5）
　　南国有长达8个月的夏天。
　　坐在男孩的车里，听收音机放《玫瑰玫瑰我爱你》，路边喷泉晶莹剔透地涌。
　　天上9个太阳，光天化日之下纤毫毕现，附赠无限的过曝、晕光与噪声。喧嚣的庞大的信息量集合起来，发生成一类宏旷的静谧，让瞬间无限拉长，生命因此暂停。
　　老狗感到一阵酸软，从身到心。

　　（6）
　　夏季傍晚，一座蜃气楼慢慢升起。
　　这天是老狗生日。老狗下班后，带男孩去日料店吃鱼。
　　新鲜屋海胆是鹏城最美味的海胆，没有之一。金枪鱼系列也极鲜美，使人一口下去，如啖佛肉，欸乃一声，良久无言。
　　老狗把长发简单扎起来，聊聊虚无，依然是举手投足自在的成年人。听她坐而论道，白云苍狗，男孩呷着乌龙茶，低头吃鱼。

　　结过账，男孩载着老狗，来到大梅沙海边。
　　即使不是节假日，依然小堵几条街。两人翻了停车场的栏杆，脱了鞋，买块毡子在沙滩上铺好，并排躺下看天。
　　脱了鞋的老狗，看起来比真实年龄幼稚一点。而男孩摘下眼镜，也变成比现实更年幼的、腼腆又内向的小孩。

　　夏季午夜，一座蜃气楼慢慢消散。
　　海浪声催化了这场小型返祖现象，一嘴鱼肉味混酒的老狗，凑近鱼肉味的男孩，像海狗亲吻另一头海狗。
　　半夜回家，在停车场发动汽车前，男孩拿出一只小盒子，是生日的礼物，G记香水。
　　“我闻了所有的试香卡，没有一种喜欢的。只剩这款没有试闻，索性买了这个……”
　　他塞到老狗手里，老狗表示感谢，当面拆开，涂在手腕与耳后，不疾不徐；又从副驾俯身过去，稳稳地、压倒性地，充满了男孩全部视线，用她成熟到了饱和的嘴唇去吻男孩。
　　这次是女人和男人在接吻了。

　　（7）
　　“我梦见湿漉漉的山顶。”
　　星期天早晨，老狗在男孩的臂弯醒来，流了一小会儿眼泪：
　　“我在走钢丝，一阵风吹来……”在很遥远的地方独自存在的她的心碎了。
　　男孩翻身，把狗搂在怀中，不声不响，十分镇定。
　　等老狗平复下来，男孩下床洗了条毛巾，给她擦脸。23层高的公寓，屋里没拉窗帘，年轻的□□来回走动，老狗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男孩坐回床头，老狗顺势骑上去，胸膛贴着胸膛，下巴放在彼此的肩膀。
　　等老狗擦净脸后，男孩托着老狗的臀，直接就这这个姿势站起来往洗手间走。老狗整个人悬空，细白四肢攀附在他身上，把头埋进颈窝。
　　洗手间的镜子前，男孩示意老狗回头，看看她自己的样子：“你看起来好小啊，我好像在犯罪。”
　　老狗笑了：“挺好的啊，你同时拥有一个女人的14岁到34岁。”
　　“可我没觉得我拥有你。”
　　老狗张开双手，做出“come on”的姿势向后倒去：弄死我就是你的了。
　　一扳机崩飞天灵盖。

　　半日彗星撞地球的运动之后，老狗从容穿衣。内衣，丝袜，一件件套回盔甲。
　　那个脆弱地做着梦的人消失了，像泪水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