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江道来

4、第 4 章

　　以前的日历是挂在墙上的厚厚一个小本，过一天，撕掉一天，江道来总是喜欢放学回家就撕掉一页，他总是觉得日子过得慢。星期天的那页是红色的，除夕也是红色的，撕着撕着便见了红红的底，那时过年也还是红色的，火红的鞭炮星子夹在火红的灯笼光里，他没想过这种日历会渐渐地淡出生活中，变成烟丝里一缕一缕的回忆，他那时笃定地相信：这年会一直火红地过下去。

　　唯有那一次，他觉得日子过得快了些，他自行车骑的还不够熟练，日历却在手指下一页一页见了红。
　　他只能硬着头皮赴了约。

　　他们约在校门口汇合，沿着村南的那条路一直骑到邻村去，邻村村头有一户大户人家的果园，栽了不少果树，那就是他们这路线的终点，小时候约着去玩，总是要有一个目的地的，不像长大以后，一起闲逛着就很快乐满足，宁愿一直逛下去没有终点。道来到校门口的时候，他们已经全到了，还多了一个女孩子，是南娓娓的朋友，叫祝小冉，那时候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像是分享什么又像是承担什么似的，和男生出去玩总要带上自己最好的朋友。她看见江道来时怔了一怔，然后跟他打了招呼。祝小冉比他们要小一级，学校不大，大家也都互相见过面的，几句话便熟了起来。

　　出发的时候是兴致勃勃的，像一切事情的开始，总是充满活力的。天是清澈的靛蓝色，翡翠连绵的山体下，沙石路从这一头沿着山麓蜿蜒到那一头，路的另一侧是碧绿的麦浪，稻子在风里斜着头望着他们，就像他们看翠绿的稻田一样，他们自己也是一番好景。这天刚好是舒适的阴天，大概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江道来和郭向阳心情也舒适了很多，互相看对方也都还挺顺眼。开始的时候，郭向阳还是有点诧异于江道来何时学会骑的自行车的，后来注意力都在和南娓娓聊天上去了，这股好奇就抛到脑后了。路上石子很多，但他们悠哉悠哉骑着车，江道来凭着这几天的辛苦练习，倒也不至于掉了队。

　　到了邻村果园的时候，已经有三个男孩捷足先登了。

　　“琪子！那里！在你上边！你再爬高一点！”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着急地叫嚷着说。
　　旁边的男孩好像用气说话似的：“你小声点！别把狗引过来了！真是不要命了！那狗可认得你呢！”说着用力锤了胖子一下，接着三两下爬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他们于是注意到，一百米远处一只毛发乌黑的大狗正在酣睡着，并没有被什么锁链牵住住，哈喇子从锋利凶狠的牙间流出来，像是得了什么癫狂的病，它时不时懒懒地动一下粗尾巴，更给人一种随时要醒来的错觉。

　　道来他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朝他们这小跑过来。提着袋子的胖男孩闻声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郭向阳看着他手里沉甸甸的袋子搭话问：“这果子甜不？”
　　“还行。”胖子将他看了又看，仿佛是要把他的心思给看穿。
　　郭向阳看这胖子并不打算送他们几个尝尝，为了表明自己刚开始就没想尝他的果子，便回过头来指着一棵大树向道来说：“江道来，你爬那树上去摘，那上头果子特多。”
　　江道来斜着眼白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不去？”
　　郭向阳理直气壮地说：“我没爬过树，我爬不上去！”
　　本来江道来是要顶回去的：“我也爬不上去！”况且他本来也有点怕高，拿弹弓打树上的鸟他倒是一打一个准，爬树他可不在行，他甚至想着下次一定要把弹弓带上，一个果子一个果子地打下来！但他看见南娓娓的眼睛那样深深地望着自己，他与她的目光一交汇，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已经开不了口了。也许是为了表现自己，他凭空生出了许多的勇气让他可以有模有样地走到那棵树下。
　　他抬头望了望这颗10多米高的琵琶树，从碧绿的叶的缝隙里还可以看见被裁剪成小片的靛蓝的天，他围绕着树转了一圈，似乎在找从哪儿下手，走回到原来的位置，又狠狠踢了粗壮的树干一脚，发现树上的果子并没有什么动摇。于是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郭向阳看出了他的畏缩，喊道：“你行不行啊？”
　　江道来像是对他们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树皮不怎么好抓。”接着便开始爬树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在这方面多少都有点天赋，几分钟便爬上去了，在他发现并不怎么容易掉下去之后，先前的顾虑担忧全烟消云散了，站在树上朝下喊，“我扔下去你们拿袋子接住了！”
　　但他们三个人在树下等着，过一会儿郭向阳就呆不住了，因为他指的又大又黄的枇杷笨手笨脚的江道来老是不知道在哪儿。他回过头对她们说“你们在树下等着。”于是也兴冲冲爬上树去了。
　　江道来看着他爬上来笑着说：“你不是不会爬树吗？”郭向阳挥挥手好似不耐烦地说：“我嫌你摘得慢。”但他发现先前指的枇杷在上来之后竟也不见踪影，仿佛只是个诱人的幌子似的，他才知道站在树下看和爬上树看是不一样的，他想起诗里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惊叹于这小小的枇杷树也藏着壮丽庐山那样的玄机。几刻钟之后，郭向阳后悔不迭：这他妈确实就是个诱人的幌子。
　　一会儿江道来那头的果子都摘得差不多了，他于是先溜了下来。
　　看了南娓娓和祝小冉手里的果子，尝了一个，打算再爬到隔壁那颗树上去，他先前在枇杷树上早已觊觎已久了。
　　正当江道来打算再爬的时候，先来的那三个男孩子已经是满载而归了。祝小冉看着他们领头那人手上沉甸甸的袋子，他的鱼鼓似的眼睛好像在瞟着他们，祝小冉心里暗想这人长得好生奇怪，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年轻的小伙子往往错以为这是一种青睐，他于是也看向她，祝小冉没好意思和他对视，别过眼睛看向别处去。就这一顾，好似娇杏对于贾雨村的一顾一般，惹出许多将来的纠葛来，但阿泫却不比贾雨村那样好命，这都是后话了。他当时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只是淡淡地提醒了他们一句“那狗快醒咯。”
　　江道来想叫住他们：“你怎么知道？”
　　但那个先前锤了胖子一拳的男孩（即阿泫）只是回过头说了句“你不信就算了。”并没有停住脚步。
　　江道来还有点将信将疑，再考虑要不要冒这个风险时，身后突然响起的仿佛近在咫尺的犬吠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他第一反应就是撒开腿跑，跑出了几十米远才敢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南娓娓和祝小冉紧跟在他身后，他没想到女孩子也能跑这么快，都可以参加女子短跑了。追赶着他们的原来不是那只黑狗，是一只黄毛狗，身材比黑狗还要强壮些，凶狠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越过自行车一路跑到了果园外几十米的地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那三个男孩正坐在树荫下的草坪上分着果子，仿佛没出什么汗。
　　江道来一边想还好跑得及时，一边招呼南娓娓她们也在草坪上坐下来歇一会儿，吃几个枇杷。江道来先前心思一直没静下来，这会儿歇了歇，他兀地想起来，少了一个人。
　　他不确定地问：“郭向阳呢。”
　　“不知道。”两个女生齐声回答。
　　他回忆了一下，他们开跑的时候，郭向阳应该是还在树上的。又问：“我们跑的时候郭向阳是不是还在树上？”
　　“应该是。”南娓娓说。
　　“他一直没下来。”祝小冉说。
　　“那怎么办？”江道来说。
　　南娓娓和祝小冉都没做声。
　　江道来突然觉得爸爸说的很对，危急关头还是得靠男人。
　　他自认为自己是打不过那两条狗的。于是先走到三个男孩这边来，说：“谢谢你们啊。”
　　那个先前提醒过他的男孩看向他，好像有点理解他的来意，问道：“你们还有个人没跑出来？”
　　江道来答道：“是啊，在树上。”
　　那男孩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说：“我倒是能帮他出来，不过我们今天摘得少了，你们得把摘的枇杷让给我们。”
　　江道来他们本来也没想到能摘到果子，于是说；“没问题，我去跟她们说一下。”然后走回南娓娓那里，挑了几个大的让她们放在口袋里。

　　那个男孩好像是他们的头，就是阿泫了。他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根粗棍子，棍子顶端黑黑的，有火烧过的痕迹。阿泫把它点着了之后，江道来才知道，那原本就是一个火把。阿泫带着他们重进了果园，说：“你们以后少来点，这果园的主人是不理事的，就是狗咬死了你们他也不会出来看一眼。”江道来只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想我看你们怎么像是惯犯呢。
　　阿泫走在前面，拿着火把在身前摇晃着。琪子和二虎两人镇定自若地跟在他身边，琪子不时回头嬉笑着跟他们解释：“畜生毕竟是畜生，怕人也怕火的。”
　　江道来这时才发现那狗原来零零落落的有三四只，由于忌惮阿泫手里的火把，慢慢地退守，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在不远处龇着牙，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哼哼的令人恐惧警备的闷声，间断地吠叫几下。
　　他们尽快地到了那棵枇杷树下，把郭向阳接应了出来。
　　但后来阿泫他们没要枇杷就走了。

　　他们接到郭向阳出来的时候，江道来觉得他是哭过的，但他怎么也不肯承认。
　　回去的路上江道来对于自己的表现有点羞愧，他拔腿就跑未免也太懦弱自私了些，因此一路上萎靡着脸没怎么搭话。郭向阳倒是没有一点惊魂未定的感觉，一出来就先拿了几个枇杷尝尝鲜，尝一口还要说一句“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说完还向南娓娓看了一眼，仿佛在说上次那纯属失误，又怕她没听见，问：“你俩喜欢吃枇杷不？”
　　南娓娓：“不太喜欢，枇杷比较酸，我喜欢吃甜一点的。”
　　祝小冉：“我也是。”
　　郭向阳：“早知道我们先摘旁边的果桑了。”
　　江道来听到了心想：我也喜欢吃甜的。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由蓝渐变成紫了。半路上有一个陡坡，因为来的时候是上坡陡，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其实要是自行车骑的灵活熟练的人，或者路上没有那些石头，下陡坡也完全没有什么问题。可江道来有问题。他一边想着事，一边低头看路，看见郭向阳车轮前拳头大的石块，大叫一声：“石头！”然后自个儿就摔了。
　　郭向阳一扭龙头一个灵活走位就绕过去了，他却没来得及刹车，直直地撞上了前面的石块，自行车一个趔趄，哐当一声倒在半坡上。他整个身子飞出去，顺着坡滑行了两米，膝盖磨了一片血红。
　　于是大家都停下车。南娓娓神奇地从包里拿出一块纱布，祝小冉好像有点经验，帮着包扎了起来。郭向阳把车扶好在一边看着，先是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接着那嫉妒的眼神仿佛恨不得摔的是自己似的。
　　江道来看着帮自己包扎伤口的娓娓，一颗汗珠顺着她的侧脸颊滑下来，凝在下颌月牙一样的弧度上，透明的，在恰好的方向角度，莹莹地闪出光来，仿佛里面住了一个太阳。
　　他开口说：“南娓娓，你喜欢吃甜的？”
　　南娓娓一边将纱布从他的膝盖下绕过去，一边回答：“喜欢啊。”
　　江道来：“那你喜欢吃玉米吗？”
　　“喜欢啊。玉米啊洋葱啊我都挺喜欢吃的。”
　　江道来笑着说：“我也喜欢。”
　　江道来又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南娓娓似有若无地停顿了一下。
　　祝小冉大胆打趣着说：“喜欢你这样的呗！”
　　娓娓嫌弃地白了她一眼：“别瞎说。”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一个动作，很正常的一句话，但是江道来听着却有点不好意思了；另一边，郭向阳看着娓娓嫌弃的白眼，却是仿佛领会到了娓娓的另一层深意，嗤之以鼻地看了看不自量力的江道来，一边又想到娓娓为什么嫌弃祝小冉这样讲呢？莫不是因为我？若是听到别人开我和她的玩笑会是怎么样呢？两人就这样私自杜撰着娓娓的想法，脸上不约而同地绽开了花。
　　江道来追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南娓娓想了想说：“我喜欢有才艺一点的。”
　　郭向阳听了，连忙装作随意地整了整自己短袖衫的衣领，倾斜了身子将手一撑，以一个可以供人膜拜的完美角度轻轻靠上了路旁的行道树。
　　江道来看着伤口包好，没再说话，心里却想：这是暗示我去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