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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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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是午后。阳光有些刺眼,懿被窗外呱噪的蝉鸣和嘈杂的孩童声音吵醒。睁眼,对上了三双好奇的小眼睛。哪来这么多小孩?
“手好小……”一个咪咪眼率先发话,“二哥,她好漂亮哦!”
“胡说,你看她有眼屎……”另一个塌塌鼻反驳。
“五弟,不可胡言!我去禀告阿爹,你们留在这里。”说话的男孩,似乎在哪里见过,怎么这么眼熟?对了,昨天他说他叫什么来着,亦休?然后,懿笑了。
“你是谁家的娃娃?”那个咪咪眼以为自己是大人吗?
懿笑得无邪。
“你叫什么名字?”是塌塌鼻。
懿无邪的笑,伸手去掐塌塌鼻的鼻子。
“啊……”他闪得倒快,见鬼似的喊:“哥,你快来啊,她癫狂啦!”
“吉儿,休得无礼!”
懿看见那夜抱着自己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他轻斥儿子,眼睛却锁定在懿脸上,“懿儿,你终于醒了,头还疼吗?”
懿想起身,却看到自己的手仍被咪咪眼紧握不放,别扭的想要挣脱。“玄儿,放手,”男子看出懿的困窘发话道:“休,去唤你娘过来,说懿儿表妹醒了。”
咪咪眼放开手,只听他轻声确认“懿儿表妹!表妹!”这个咪咪眼,也就五六岁模样,力道却很大。懿恼怒的转头不去理他。见不得男人眯眯眼,小男孩也不行。媚眼如丝,瞳孔放电,不是犯贱,就是欺骗!
时间似乎凝滞了,很久不曾流动。一大两小两个男人就这样围在床前,盯着懿看,动也不动。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只听屋外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拥进了房间,当头的是那个素装的妇人,身材高挑。见她进来,男人旋身让开,信步站至窗几下。妇人则轻推了两个男孩,坐于床头,含笑说:“懿儿,醒了?”懿依旧笑着,只是瞪大眼睛瞧她,不太典型的中国美女,颧骨微突,高鼻深目,不似中土女子。
此刻她细软的手轻抚上懿的脸,“醒来就好,以后可不敢这么贪睡,吓死舅母了。”起身端来一碗汤,示意身后的女仆扶懿坐起。吃到嘴里才知道,一碗黑糊糊的东西,有芝麻和杏仁的浓郁。她细心的小口小口喂着,懿小口小口的吞。明明是笑着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滑落。妇人取了袖摆里的帕子,替懿拭了拭脸颊。仍是笑着,不显山不露水。
吃罢,趁着妇人给自己擦完唇角,懿小声的问“这是哪里?”
“国公府,”那个叫亦休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床边。懿却把目光投向了依旧立于窗前的男子,似乎仍看不尽窗外夏日午后的景致。侧脸线条刚毅,高髻剑眉,刀削的鼻梁。似乎是不经意,男子回首,对上了懿的视线。目光和煦如暖阳,一身玄紫的袍子,很英俊,儒雅而沉静。让懿以为那刚毅的线条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是夜。
怪石嶙峋、波光潋滟的人工湖畔,花团锦簇,女娃采撷鲜花为宫妆女子戴上,突然诡异的人影扑来,一个醉态男子突兀将女子搂在怀里。宫妆女子厮打着,鲜花掉落,被踩碎踩烂。女娃娃哭喊着扑过去拍打男子,却被一脚踢开撞在怪石上,女娃尖锐的惨叫……
“啊……”懿尖叫着坐了起来。原来是梦。
是谁,将自己汗湿的手,暖暖的包在掌心。是谁,将自己颤栗的肩,轻轻的安抚在胸前。那双手,很小。那个胸膛,也很单薄。泪眼迷朦中,又见那个双眸灿如星子的男孩。鬓发黑亮如漆,眉似墨画眸比繁星。着一件墨绿银丝的半旧麻衣,胸前已被懿的泪涕晕出一小团污渍。
是亦休。
他说:“别怕,这里有爹娘,还有我们会保护你的。”顿了顿,看懿仍是一脸呆滞又接着说:“我到大哥的房里来拿几本书,顺便看看你,你做噩梦了吗?”
“嗯,”懿抽了抽鼻子,尴尬的笑,“那你给我说故事吧?”
清晨。
如一尊提线木偶,任几个妇仆丫鬟将自己打点妥当,扶至铜镜前,天已大亮。镜子里,那个面如盈月、色若桃瓣的女娃娃,正笑得天真无邪。而昨日的素妆妇人也在镜中,款款立于身后。“懿儿来,让舅母看看,”她轻轻扶过懿的肩膀,啧啧叹道:“我们懿儿他日必是倾国之色。”懿看到她绛了心唇的嘴笑成弯月,也跟着笑得更开心。
被这个自称舅母的妇人牵着跨出门槛,懿第一次看到房间以外的天地。这是个独立的别院,石阶下是齐整的石子甬路通向院外,一侧是大株梨花掩芭蕉,靠近院墙的另一侧有数十竿翠竹遮掩。出了院门,经过曲折游廊和一处假山亭榭,便来到了大院落,三间正房轩昂壮丽,两边厢房齐整有致。进入堂屋,稍抬头便见一个青底大匾,上书“慈孝堂”。
一声激咳,惊扰了懿的思绪。一个佝偻病态的老妪由两边丫鬟搀扶着缓缓步出,虽是满脸倦怠,却也雍容华贵、肃面含威。金丝翡翠的攒珠绸带挽鬓,身穿一件镂金的潋紫撒花外褂。真是应了一句话,真正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扮相都要无可挑剔。不管是体态康健还是病疾缠身,不管是十六还是六十。
老妪缓缓落坐于堂上的乌漆太师椅,任由两个丫鬟整衣抚背,双目微闭。舅母随后坐于堂下右首位的椅凳,恬静从容。懿紧牵着她的手不敢放开,斜倚扶手。偷眼看着周边各张椅凳上坐着的女人们:或肌肤微丰、腮凝新荔,或削肩细腰、鼻腻玉脂,或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皆为佳丽。这堂下坐着的,皆是妻妾?是那夜抱回自己的男子吗?
“好个不懂规矩的娃娃,不晓得行礼吗?”声音暗哑低沉,却是形神俱厉。堂上的老妪是在说懿吧?懿稍稍仰首对上了一道凌厉的目光。这样揭皮挫骨如鹰隼般的眼神,怎么会出自一个病弱的老妪?不由打了个激灵。
茫然无措之际,只听耳畔一声轻语:“是媳妇引导无方,来懿儿,给阿婆行礼。”舅母从容应对,不慌不忙。懿连忙步出,面朝堂上深深的作辑鞠了个躬,鹦鹉学舌般的:“懿儿给阿婆行礼。”“哼!老身只是三品诰命夫人,不敢妄称阿婆。”堂上老妇眼睛似乎都不曾睁开,只是呵斥。声色间刁难的味道太浓,丝毫没有言语里的那般谦恭。
“母亲,懿儿初来乍到……”是那男子。看见他,懿觉得自己跳脱的心,又点到地了。青色内袍藏蓝蟒缎的外褂,数日不见依然儒雅秀隽。他悠然坐于堂上左侧的太师椅,不紧不慢的接话:“大概是受了惊,忘了礼数。”
“嗯。下次不可再犯!咳、咳、咳……”老妪似要将嘴边的咳嗽咽下,喉头抽搐了两下,还是抑制不住的剧咳。
舅母连忙上前,接过仆人手上的痰杯,边弯下身子为老妪抚背顺气。堂下各人皆面带忧色,一片静穆。好一会儿,老妪才缓过神色。又将鹰隼般的目光打向懿,继续训话:“窦氏,择日该好好教导一番,既然到了唐国公府,该守的规矩是断不能忘,该有的风范是断不能丢的。”
“媳妇谨记。”舅母微微扼首作千,一丝笑意抿在嘴角。
散会后,依旧是舅母牵着懿的手,原路走回。因为堂上的一番训斥,懿无兴浏览沿途的景致,只是低首和着窦氏的莲步。走至曲折游廊,突然窜出了一位汗流满面的小人儿,指着懿大声问到:“你是谁?懿姐姐呢?”懿抬头楞住。这个小人,吓到自己了。只听窦氏轻声喝斥:“云儿,休得放肆!”言语虽轻,眉眼却是少见的凌厉,示意左右丫鬟将眼前的小孩拉开“把他送回芙毓阁,让万氏看紧了。”
似乎平地起的波澜,三两句之间就这样无波无纹。懿不由得握紧窦氏的手,手心有汗贴向了她温软如昔的掌。在遭遇了鹰隼目光的老太太之后,这个庭院深深的侯门,看似只有这良善温婉的舅母可以依靠了。感受到懿的依赖,她投来了和煦的暖阳笑容。笑颜如暖阳,应该是舅父舅母共同的招牌动作。
远处,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飞奔而至。“亦休、玄儿,”窦氏一眼认出两个同样汗流满面的儿子:“为何这般匆促?早课习好了?”“教头让散了,我们瞅见智云先跑过来,就跟着……”亦休瞧见母亲,却是一脸的惊谨。身边站着满脸通红的咪咪眼倒是很会撒娇:“娘,智云要来问懿儿话的。”
“什么话?”窦氏仍是招牌动作,取出内袖的帕子给咪咪眼擦了擦额角,眼睛却盯向亦休:“大清早的,来说了一通胡话,你是怎么当哥哥的?”一番轻笑假斥,却让净休扼首噤声、大气不出。“娘……”还是咪咪眼,拿撒娇当早饭,“下早课了,我们带懿儿表妹去玩一会儿行吗?”窦氏显然很吃他这套,轻点了头,嘱咐到:“就带懿儿去疏竹院吧,不要去别处,仔细表妹的伤。”
懿有些羞怯的偎向窦氏,在她的鼓励下才跟随着咪咪眼他们离开。行了几步,又回身。向窦氏打了个千,道:“舅母,懿儿先行告退。”在窦氏招牌动作的笼罩下,缓缓移步,追随两个男孩的身影。
原来自己住的这处别院叫疏竹院。这名字起的。懿忍不住就笑了。种十几棵竹子叫疏竹院,种百十棵竹子就叫繁竹院,真是不费力!进了院门,咪咪眼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并招手让懿过去坐。而净休立于梨花前,似乎在赏叶观枝。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却故作矜持老成。还是咪咪眼干脆些。懿利落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红晕未褪还带着婴儿肥的脸,恨不得咬上一口。脸上仍挂着笑,嘴里却狠狠的吐出几个字:“说吧,找我做甚?”
显然,被懿的言吐不善吓到,亦休突然回头望了过来。而眼前这个咪咪眼,更是瞠目结舌一副白目状,好半天才开口:
“我,我是想问你,啊不,是智云想问你,妤姐姐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