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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骤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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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千里近,离绪亦纷纷。
洛阳与长安,此去不过几百里。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懿与李家再无瓜葛,醒来后音信全无。
那中箭少年是否安康,那血光之灾如何收场,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懿依旧每日枯坐乱石滩,听溪水呜咽,一任芳草斜阳流光飞度。一日复一日。
此处不是洛阳,只是比邻的一个小小郡辖县。韦县。
但每日经由此处入洛阳的车马却是络绎不绝。良人玉勒乘骢马,却是为洛阳女儿忙。工部尚书宇文恺的遗世之作,东都洛阳终于开始初显可与长安媲美的恢弘壮丽。
各自生活在一个天才建筑师设计的两座城。不知君心似我心?
六月初五,小暑。天青色惹骤雨,铁蹄声被隐去……
大业九年六月初三,司徒杨素之子杨玄感率兵据城,传书傍郡,令发兵会黎阳。
那日之前,懿从未见过死人。那日之后,再不怕死人。清早还与之谈笑乐络的慈祥老人,只半日之隔就成了没有气息的两具尸体。滚于水缸前的头颅是姨父的,身躯却在院中,手还紧握一根挑水扁担。姨母瘫坐于门槛外,致命的刀,依旧插在胸口。还有肥古,仰躺在炊炉旁,腹部被戳烂,红的是血,白的是肚肠,淌流一地……这个前些时日还说要告假回家娶亲的小伙计,再没有平日的憨厚笑容,灰白的脸呲牙裂嘴,怒视青天。
懿掩住小贯的眼,天地在此刻噤声。
只是半日,一条街死伤五十七口,被掳三十一人。东郡府兵强征壮丁,凡违令反抗者,斩立现。丁男不足,调妇女役。萃娘在征役之列。而两位老人眼睁睁的看着儿子的厄运,七年后又降在了儿媳身上。素来恭顺的老人暴怒了,奋起反抗。唯一的武器却只是那一根扁担。而本该护国卫民的利刃,挥向了他们,染血成屠刀。
朝廷暴政,战火未起,已是生灵涂炭。
初夏时分,已稍嫌闷热。第二日,懿为两位老人敛葬。
肥古被年迈的父亲用一辆独轮板车拉走。老人涕泪纵横却不敢假手擦拭,怕扶不稳那独轮车,颠簸了儿子。
亲手将姨父的头颅缝上身。再仔细抹干净那一脸的血污。半年来朝夕相对,予己父母之爱、家之温暖的两位老人,如今自己所能做的只是为遗体整衣肃容。死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还在作恶。
小贯抱着一罐石灰,细细的铺撒老人身上。祖父母惨死屠刀之下,母亲下落不明。这场飞来横祸,一夜之间剥夺了小人儿所有的欢笑。棺木盖拢的那一刻,懿抱紧这个小小的孩子。命运开出的玩笑,于懿于他,何其相似。泪雨纷落的那刻,她说:“小贯别怕,有姑姑在!”
徐府老爷闻恶讯赶来,祭奠亡者。并好心邀懿和小贯过府暂住。迷朦中懿望向小贯泪迹未干却黑白分明的眼。两人对视着点头。懿会卖包子,却不会做包子。徐府虽不是久留之地,但短时能让二人不用忍饥挨饿、飘摇讨生。
走的时候,只带了些随身衣物。懿仔细锁好门窗,似乎只是一次普通的举家出行。回首,望着“半里香”的匾额,懿对小贯说:“等以后有钱了,你娘回来了,我们再重开‘半里香’!”
七月,杨玄感引兵渡河,围东都洛阳。
眼看战火燃至,徐府公子徐世绩突然星夜返家,遣散一干仆佣,举家迁徙。辞谢徐家老小的盛情,懿执意留在韦县。等那少年,策马而来……
七月七日,阴。
那日之前,懿从未经历战事。苛政猛虎,官逼民反。揭杆起事的以暴制暴显然比单薄的扁担更有杀伤力。只是人命,不过金戈铁马经过处的蝼蚁草芥。
白日里,排山倒海的厮杀声轰鸣而来,懿紧搂着小贯缩在“半里香”后院柴房。瑟瑟抖着,将小贯更紧的搂在胸前。怕那破败的门,挡不住街上纷乱的马蹄兵戈声。
暮色暗下,人间陷入混沌。
门被粗暴的揣开,有身影黪动,甲胄在火光中恍如鬼目。懿屏住呼吸捂住小贯的嘴,耳边,心跳如雷。几个世纪的漫长。火把人影终于消失门前。街上的厮杀声渐渐远去。让小贯仍在柴堆后伏着,懿爬到柴门外。
火光冲天,映红了懿惊悚未息的黑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