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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自午后时分邱固山顶便黑云翻滚,是个山雨欲来的势头,这黑云独自翻得痛快,其间夹着雷霆闪电若隐若现,虽然一滴雨也未下,腥风却是片刻不停。山脚有个村子,叫做余寿,不过数百人,背靠邱固山,三面皆是密林,平日里依仗着山顶乾元派的庇佑,年年风调雨顺。余寿乃是上邱固山顶的必经之路,来乾元拜师的人络绎不绝,村民们便靠着这人流做些生意,倒也算安居乐业。只是早在三月前乾元门人就封了山门,拜师的人见上不得山去,来的也越来越少,偶尔有几个门派里的仆从下山采买,也是行色匆匆不发一语。余寿村里人心惶惶,纷纷猜测是乾元派中有人要升仙,门派中人人严阵以待,若成功度过天劫,自然是乾元的下一任掌门,若度不过……谁也不知道这度不过天劫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咳!你这瘟鬼!莫要跑出去了!这天色唬不住你吗!”但叶羽未理会妇人的叫骂,一低头从她身侧钻出,两步跃出了院子,等妇人转过身来,早跑得没影了。妇人急得一跺脚,又骂:“入夜前回来!莫跑远了!山里可有狼!”叶羽远远应到:“知道了阿妈!”引得院子里的黄犬一阵汪汪乱叫。
      叶羽约莫十四五的年纪,肤色黢黑,又极瘦。他撒开了腿疯跑起来,转眼到了村口,伸手两三步攀上一颗树,纵身跃入了河中,脚下一蹬潜出丈余,猛地探出水面大笑起来。
      叶羽是被雷声惊醒的。他记得自己沿河不知游出多远,直游得精疲力尽了方上了岸,靠在树下想着休息片刻,谁知劲道一松就睡着了。再睁眼时四周一片黑暗,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林间辨不清方向,忽然一道闪电将林中照得彻亮然后就是震耳欲聋的隆隆雷声,随即大雨倾盆而下。叶羽瑟缩了一下,勉强摸索着沿河走去。
      越走雷声越大,叶羽寸步难行。终于穿出了密林,忽然看到远处余寿村方向天色赤红,村子里火光明灭,叶羽大骇,再看不远处地上躺了个妇人,叶羽跑过去扶起那人,失声叫道:“阿妈!”那妇人浑身是血,在雨中嗬嗬直喘,听到叶羽的声音眼中聚了点精神说道:“雷……雷打进村子了……逃……村外……有……有很多人……”见叶羽不能明白,妇人猛地抓住叶羽的手凄厉地叫道:“快……快逃!”随后眼中的光芒散了。叶羽胸口一阵惊颤,大声哭喊:“阿妈!”
      叶羽喊声刚落,只听得背后传来一句:“怎么还有一个?”回头看到背后站着个黑衣人,不等定睛细看一道冷光袭来,叶羽未及反应就地一滚,手臂上便感觉一阵灼痛。黑衣人没想到他躲过了自己这一剑,呵地冷笑出声:“这小子反应倒快。”又挥剑刺向他胸口。刚刚躲过一剑全凭运气,这第二剑绝无躲过的道理。这一剑本应很快,但又像是一寸一寸向胸前刺来,即使如此叶羽却是无法动弹分毫,只得闭了眼等死,没等到胸前刺痛,却听到耳边叮的一声。睁眼一看,面前的剑正插在自己右侧不远处,剑身中央钉了一枚钉子,兀自摇晃不已。叶羽顺着黑衣人的眼神,看到黑暗中走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脚步不稳面色苍白,男子低头不语,略落后一些,伸手搀扶着女子,雨水自二人头顶分开,是以二人从雨中走出但衣摆丝毫未湿。
      黑衣人看见二人,身型一低,女子突然扬手,一道黑影直扑他面门而去,只听一声钝响,黑衣人向后趔趄两步,倒了下去,竟是一击毙命。叶羽探身去看,黑衣人双眼圆瞪目眦欲裂,死不瞑目,眉心处钉了一枚钉子,血流不出,只在钉子四周洇出一圈红印,很快被雨水刷去。忽然,从钉子周围冒出三道光向女子飞去,凝在女子掌心不停旋转。三道光芒越转越快,渐渐隐入了女子的掌心。四周又一次暗下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见黑衣人已死,二人走到近处,叶羽头顶的雨也停了,像是被无形的伞遮住了一般。叶羽扑过去抓住二人衣摆,叫到:“求求二位救救我阿妈。”哭声后久久不见回音,叶羽抬头看去,女子正定睛看他,面无表情。叶羽不知说什么好,女子却突然出手,一掌击向他眉心。叶羽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掌,刚刚见女子的身手如此厉害,想是必死无疑了。谁知受这一掌后并未即死,只是脑袋灼灼发烫疼痛无比,像是被人泼入了一锅开水,痛得叶羽忍不住满地打滚大声呻吟,疼痛之余瞥见女子也是浑身颤抖站立不住,在男子的搀扶下竟一口血喷了出来。叶羽还来不及疑惑,便疼得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天光大亮,叶羽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洁净干爽,环顾四周,是间不大的屋子,没什么装饰,不远处的几上摆了尊香炉,正有青烟袅袅而升。忽听门前响动,转头一看,正是昨晚的男女二人。
      女子坐到床边,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开口问道:“你身上如何了?”叶羽见她比昨晚更苍白三分,五官仿佛要从脸上消失,一双下三白的凤眼,像是生食人肉的恶鬼,唬得讷讷不言。女子见他不说话,一副胆怯样子,细眉一拧,冷声道:“你怕我?”叶羽见她莫名生气起来,想起昨晚黑衣男子的死相,更是吓得手脚冰凉,不敢与女子对视。女子见他挪开双眼,猛地伸手,两指按住他眉心。叶羽被吓得浑身一抖,而后从眉心透来一股极烫的感觉,缩身想躲却发现自己连根手指也无法挪动。正以为眉心要烧起来时,女子收回了手,不住地低声道:“明明三魂具在,怎么没有反应,难道这香不灵?若是失败了……”念着念着脸上渐渐泛起一层潮红,正是个大怒的神态,突然女子站起身来,猛地推翻了床边的小几,香炉摔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腾起一股香雾。
      这声巨响敲在了叶羽脑子里像是打通了什么,眼前闪过一些景象跟眼前重合了,他听到有声音说:“莫要拿死物撒气,你若是生气只管打我骂我。”眼前的景象散去,他忽然发现这话正出自自己之口,吓得连忙捂住嘴,生怕女子盛怒之下害他性命,只见女子的背影突然僵直了,她瞪圆了双眼缓缓转过身,浑身战栗盯着叶羽,惶惶淌下两行泪来。女子再次向叶羽伸出手,却是抚上了他的脸侧,叶羽虽然怕她手上的烧灼感,但是这次感觉女子手掌冰凉,指尖直抖,再看女子不眨眼地盯着自己,眼泪不住掉在锦被上,不知怎的生出一阵凄凉。
      女子的声音嘶哑生涩:“你叫什么?”叶羽为她声音所感,也微微泛出泪来:“叶羽。”听到他的名字,女子一怔,竟掉着泪笑了出来,叶羽第一次见到她的笑模样,心下暗想,她不笑的时候吓人,笑起来就好些了。
      叶羽开口问到:“这是在哪?”话音刚落,昨晚的事情一件件在脑海炸开,忙问:“我阿妈怎么样了?村子里着火了,快去救人……”他正要继续说下去,女子身形一软就要跌下床去,旁边的男子一步上前扶住她,低声说:“昨夜消耗太过,门主快去休息,之后有我。”未等女子回应便扶起她送出屋去。
      不久后男子返来,说:“这里是邱固山顶,昨夜上仙历天劫,谁知波及了山脚余寿村。”叶羽听完一愣,似是无法理解,问到:“我阿妈是被杀的。”男子面色不改,说:“那大约是伙山贼,原本于余寿行凶,一同遭了天雷。你碰到的那个想来就是其中之一。”叶羽争辩道:“可余寿村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山贼!”男子摆手止住了他,说:“余寿已成焦土,门主救了你,莫想太多了。”

      从叶羽的屋里出来,鸦容径直走到易青的卧房,立于门前,轻叩三下,低声到:“门主,是我。”良久听到门内应声,推门进去看到易青从蒲团起身,便扶她到榻上,倒了茶服侍她把药吃下。易青吃了药,阖目倚在枕上休息,听到鸦容说:“药余下的不多了,过几日我再去取些。”易青微微睁眼,说:“不必了,原本这已经超过其他门主的分量了,再去只会引人怀疑。这几天你只要看着叶羽,不要让他出门。”鸦容应了是,又问:“门主准备拿他怎么办?”易青思索片刻,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又像是答案显而易见,咬牙一笑说:“我要收他为徒。”

      自叶羽醒来,已在邱固山顶住了十余天,起初终日惶惶不安,吵着要回村里,但都被鸦容挡了回来。虽然吃穿住用都是从未见过的好东西,但每天只能见到一个死人般的鸦容,一句话也不同他多说,也出不了院子,渐渐发现自己一时半刻是不可能下山的了。
      这日,鸦容提了锦盒给叶羽送饭,叶羽心怀怨气,只当没看见他。鸦容将饭菜摆上桌,转身去给香炉添香。叶羽看着桌上的饭菜,心头一动,猛地伸手掀了桌子,汤汤水水泼洒一地,碗筷叮当乱响。鸦容回头,叶羽紧攥双拳盯着他,面色涨红,大口喘气:“你快放我下山!”鸦容轻蔑一笑,说:“门主吩咐了,你养好了自然可以下山。”叶羽大叫:“我早就养好了!”鸦容不再理他,又加一勺香粉进去,屋里的香气愈发浓烈。叶羽拿起盘子啪地摔在地上说:“放我下山!”鸦容添过香,正要把香炉盖起,忽听见身后风声,回身一看,竟是叶羽向自己袭来。鸦容想躲但屋内逼仄,只好伸手去挡。本以为轻而易举便能制服叶羽,谁知他倏忽间即窜到眼前,鸦容手上一阵刺痛,当即淌出血来。鸦容一惊,见叶羽手上握着一片碎瓷,正是刚刚打碎的盘子。叶羽没想到自己真能伤了他,趁他惊愕立刻丢下瓷片向门口跑去。鸦容怒极反笑,向门前一纵身,伸手扼住了叶羽脖颈,狞笑到:“没想到你很适应这套魂魄,这才十余天已经可以近我的身了。”叶羽一句话也没能听见,耳边轰轰作响,眼前一片黑雾,鸦容的手指像是已经嵌入了皮肉。鸦容身长极高,单手便扼着叶羽将他提离地面,说:“不如我杀了你,也给门主省些烦恼。”话音未落,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打在鸦容手肘,关节处发出一声脆响,随后剧痛传来,鸦容吃痛放开了叶羽,转头看易青站在院中,心下一惊,捂着手臂跪了下来。
      易青慢步走到屋内,看鸦容手臂已折,跪在地上不发一语,说:“我的烦恼何时要靠你来消解了。”
      叶羽倒在地上不住咳嗽,直咳得眼泪都下来了,半晌眼前黑影终于散去,抬头看到易青站在自己面前,哑声说:“我要下山。”易青没有回答,只是冲他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拉起,叶羽想,这几日她面色倒是变好了,手也不凉了。易青看他眼眶通红,点头说:“好,过几日我带你下山。”

      是夜,鸦容的断骨已经接上,但手臂处一片淤青已变为黑紫,可见易青出手时没留半分情面。鸦容从兑门取了化淤的药膏,解了衣襟给自己上药,触手所及皆是钻心的疼痛,即便经历过许多更严重的伤,但今天这疼夹着怒气,扰得他心烦意乱。易青今天看着叶羽的眼神,他以前是见过的,每次见到心里都更疼上十倍,本以为从今之后,可以不用再见到这样的眼神了。自己几十年的寿命,但易青不老不死,总有一天她能想通。即便想不通,自己一辈子陪着易青,投胎转世也陪着易青,哪怕是个活死人般的易青呢?
      鸦容越想越乱,下手一重按到臂上,疼痛伴随着怒气忽然炸开,他一把抄起药瓶掼到地上,药瓶砰地一声摔得粉碎,耳旁咚咚直响仿佛擂鼓,良久鼓声散去,鸦容听到门口传来易青的声音:“鸦容,开门。”
      鸦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裹了衣服跑去开门,看到易青站在门口,衣带在夜风中呼呼摆动。鸦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问到:“门主怎么来了?”易青闪身进来,坐到桌旁,瞧了一眼地上的药膏,取出一支瓷瓶说:“来给你上药。”看鸦容还站在门口,又说:“风吹得我头疼,你把门关了过来。”鸦容这才过去。易青拿帕子擦掉了他手臂上原本的药膏,看到大片黑紫,叹了口气说:“我今天伤了你,你很怨我吧。”鸦容不抬头看她,闷声道:“不是。”易青挑了药膏涂到他臂上,鸦容只觉得一股凉气钻进伤处,极为舒适,与自己刚刚涂的伤药云泥之别,心中一惊,问到:“门主去了见了陶坊?”易青点了点头,说:“兑门那些人,若不是我去也要不来这药。”鸦容急道:“他若是看出来什么……”易青挥手打断他:“他这不是没看出来么。”
      鸦容心中一滞,跪在易青面前,说:“门主……现在杀了叶羽,永无后患。”易青指尖还沾着药膏,她瞧了一眼鸦容垂在身侧的手臂,吐了口气,说:“我没有当叶羽是后患。”鸦容仰头看她,脸因为着急泛出一层血色:“叶羽出现在这里早晚引人怀疑,门主还要收他为徒,这如何瞒得下去。”易青看他:“我从没想过要瞒……”说着轻笑了一声,拉过鸦容的手臂垫在腿上,低头接着上药:“只是也懒得昭告天下罢了。”鸦容感到易青身上的温度隐隐传来,又担心药膏蹭上她的衣裾,手臂僵直动无可动,瞧见她头顶挽了发髻无一珠饰,忽然想,她把之前常簪的乌木取了。刚刚烧在喉咙的一团火熄了,鸦容无可奈何地沉默了。

      虽然眼下还是八月底,但邱固山顶毫无暑热,入夜甚至有几分寒凉。叶羽从余寿回来之后陷入了长久的迷茫,正如鸦容所说,余寿已成焦土,远远望去便是焦黑的一方平地,房子都不剩几处,偶尔墙边冒出新绿的草芽,看着几乎有些可笑得生机勃勃。因为再次下山已经相隔了一个多月,站在原本是村口的地方,叶羽对自己的麻木也感到惊讶,自己仿佛已经失去了之前强烈的悲痛,对余寿有些陌生,甚至比不上自己这些天住着的院落熟悉,他只是觉得迷茫,自己之后要怎么办。回来之后每天里很少见到易青,仍然是鸦容在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虽然有几次看到院外出现了几个生人,有些穿着朴素,像是仆从,其他的衣饰明显不同,有些人甚至佩了兵器,但他们都像是躲着这院子,有时有眼神瞟过来也连忙转开。鸦容不让叶羽出门,话也不多说一句,虽然更少见到易青,但自上次她在鸦容手中救了自己,叶羽对她反而亲近些。
      傍晚,太阳刚落,叶羽吃了晚饭照例在院子里闲逛。鸦容不来,那这院子中只有叶羽一人,日日如此。院子很大,但连棵高些的树都没有,仅有几株伶仃的花枝,每日里虽然孜孜不倦地吐着香气,但屋内燃着的熏香气味极浓,连院中的花香也遮盖了去。叶羽想过翻墙,自己虽然无处可去,但总比闷死在这院子里好,但试过几次都被鸦容抓了回来,之后就是变本加厉地一言不发。
      叶羽走着走着,想着之前有人上乾元派拜师,腊月时分拜师不成下了山,但因为大雪在余寿住着,叶羽好奇跟着他跑了几日,跟他讨了些拳脚,虽然之后在村里打架也没有多赢几场,但自觉已经摸到了修仙的门径。眼下无聊,便站在院中心比划起来。
      有些招式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出拳踢腿呼呼有声,很像那么回事。原本嫌这院子空旷,但现在也有了用处,正适合用来活动。叶羽打来打去还生出些乐趣。他往身旁一纵,不料失去重心,正要摔倒,忽然背后一股力道传来,刚好扶着他站直了身。叶羽回头一看,易青正站在门口,鸦容在她身后,手上捧着一套衣裤。地上落了一条花枝,花瓣已经尽数脱离花萼,想来是易青走进院子看到自己摔倒,掷了花枝过来。
      易青见他站稳,走进院子,说:“你从哪学的?”叶羽见她面色平静,便如实以告,问她:“这莫不是什么不可外传的功法?”易青说:“不过是普通的长拳罢了,一般人习练拳脚都需先学这套长拳,强身健体而已,没什么稀奇的。”叶羽略有些失落,又听易青说:“你想不想学些别的功法?”叶羽惊喜道:“想的!”易青点点头,对鸦容说:“那好,明日把叶羽带去丹星殿。”见鸦容应了是,回头对叶羽说:“明日丹星殿会把拜入乾元的弟子计入在册,鸦容带着你去,之后你就是乾元弟子了。”叶羽吃了一惊,素日听说乾元收徒极严,本以为易青照顾自己也不过留自己在这做个小厮,谁知竟能让自己拜入乾元,一时间心里突突直跳,说:“我……我未必够格。”易青笑了,但是个轻蔑的模样,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叶羽一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想要问问鸦容,思量再三还是算了。
      鸦容留下了手上的衣裤,说了时辰也走了,院子里又剩了叶羽一人。叶羽换上衣裤,发现这是套半旧的,但浆洗的很干净,跟易青常穿的是同一种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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