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唐》一块午餐肉

20、酒醉

　　“你……”晏然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一时说不出话。他自己心情不好，连累别人也实在非是自己所愿。中天明月，照应着缓缓流动如水的月光，晏然一下子静下来。他知晓曾经的事情对于自己影响甚大，但总归事情已经过去，过于苛责只能使大家都痛苦。他不断地想着，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裴乾猜测他心中难受，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也不说话。
　　“谢谢你。”晏然最终说。他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眼神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裴乾摇摇头，只是默然不语，当晏然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说道：“我忽然，记起一些我的事情。关于……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裴乾的语调很平常，但晏然却听出其中几分不同的情绪。并非喜悦，也非忧虑，只是几分茫然不知所措。晏然握住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微加重几分力道，想要安抚他的情绪：“……如何？”
　　“我，的确来自裴家。”裴乾的眼神如同被风吹皱的湖面一般掀起点点涟漪，“但我，已经死了。”
　　“死了？”晏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话来得突兀，根本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名义上，我已经死了。”裴乾的声音很平静，再也没有一点异常。他反握住晏然的手，不再说下去了。晏然联想到初见裴乾时候他在街头的落魄模样，心知其中必有不寻常的故事。但此时如果一味问下去，刨根究底只会让他更加痛苦。所以，晏然选择了缄默不言，绝口不提此事。他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拍拍裴乾的手背，道：“时候不早，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裴乾盯着他发呆，竟然有几分出神，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晏然没有听清楚，但此刻他也不能能再多言了。晏然看到裴乾如此失神的样子，心忽然感到一阵痛楚，那样的他，现在……他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心情，到最后他决定了：“裴乾，陪我喝一杯吧。”裴乾澄澈的眼睛看过来，见晏然有意，就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
　　晏然松开手，径自到院子里的地窖里去取来两坛酒，递给裴乾一坛，自己留下一坛，拍开坛口处的封泥，率先喝了一口。他忽然记起来刚刚入朝为官之时，同僚们因为是同榜的进士，倒也有几分非常情谊，时常也在一起用膳。因他自己年纪轻，算是一众人中最为年少的，而且没有成家，孤身一人格外单薄，彼时刚刚入仕，月俸也不多，互相之间的请托，自然希望能免则免。但偶有没有办法推脱的，也就只好回请一二。他记得有一次自己约了几个同僚，一同在自家院子里听风赏月饮酒，所花金钱不多但贵在心意独特，同僚们也理解他，赏了脸。那是一个冬夜，雪忽然就下起来了。扑簌簌的雪花落在脸上，化作水一滩。一个当时任作校书郎的中年人就提议想要接雪水烹茶，众人都觉风雅，纷纷附议。自己年少时与玄奘大师相交，懂一些佛家烹茶的义理，也真的烹茶。但最终喝的下茶水的人没有多少，毕竟进士还是北人居多，他们大多只是听闻茶，但不曾习惯这种茶，也只是抿了一口作罢。晏然猜得到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但他记得当时喝下茶水的也只有自己和一个人，那人正是后来的大理寺卿，顾尚。后来他才知晓，顾尚出身江南顾家，魏晋南朝时，江南自古佛法精深，养成这种饮茶习惯也不足为奇。但他真正难忘的是，那个雪夜，落雪纷纷中烧酒的感觉。他执着红泥小炉子，在火上烫酒。酒香四溢，氤氲在空气中，令人沉醉。他满满饮过一杯，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朦胧了眼睛。那个雪夜，大家欢歌笑语，吟诗作对，他记得只有一个人默默喝茶，坐在角落里，旁观一切。他在欢歌停歇的中途抬眼瞥过去，却与那人遥遥对视。那时真是，年少无知啊！他不由叹气道，顾尚啊……等等，为什么要想起他这个家伙？真是无聊透顶了。
　　在他失神之际，身边的裴乾已经将一坛酒灌了下去。等到他发现之时，那双清澈的眼睛已经带了几分醉意，淡淡地扫过来，有几分麦色的脸染上了几丝绯红，竟然有几分西域胡姬也没有的风情。
　　等等，裴乾醉了？
　　晏然眨眨眼睛，一下子感觉到很新奇。他凑近去看裴乾，谁知道裴乾竟然站起来扭过头，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晏然玩心大起，再凑近，裴乾再后退一步，还是没有转头。等到晏然再往前凑近的时候，裴乾忽然不动了，还没有等晏然回过神来，就倒了下来。晏然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去接他。裴乾顺势靠在了晏然的肩上，闭着眼睛睡得很安然。晏然使劲将他扶起来，最后背着他到了书房。裴乾瘦削，因为之前生活颠沛流离也为此丰腴，此时晏然背着他，竟然觉得并不算得上难。他背着裴乾进来书房，感觉到裴乾的呼吸在耳边撩动，带着丝丝酒气。晏然瑟缩了一下，把裴乾放在榻上，给他寻了一床被子盖好，然后继续喝着自己的酒。他知晓自己的酒量算不上顶好，只是常人偏上罢了。因而所藏之酒，也大多为平和味道绵长的酒，并不是非常容易上头的。
　　看来，这个家伙确实不能饮酒啊！
　　可他为什么不直说拒绝我呢？晏然轻笑，真是傻子！
　　他右眼皮一跳，猛然感到心中一悸，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顾尚遇刺这桩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难道就要再生事端吗？真是令人头疼啊！希望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吧，晏然默默想着，又闷了一口酒，感觉到几分困意爬上眼皮，于是伏案睡着了。
　　暑热季节的长安城，只有到了夜晚才能有些许的清凉。清风吹过来，掀翻桌上的纸页，翻落在地上。裴乾睁开眼睛，看见在地上坐着伏在书案上休息的晏然，坐了起来，从榻上下来。他看了看那人熟睡的样子，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把他抱到榻上，盖好被子。他站在书房门口，驻足片刻，最终推开门，离开并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月光偷偷溜进房间，一丝一缕，像是泼出一盆金黄的桂花汤。
　　“裴郎君。”裴乾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张叔遥遥站在几步之外。他对着张叔一颔首，没有多言，便大步离开了。
　　“裴郎君，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好。”他闭上眼，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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