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传》金坚石

1、第一回 百丝皆可断 唯情剪不能

　　(一)
　　流火七月，本正当是炎日当头晒得树木枝枯叶燥蝉声聒噪之时，却连日如毛细雨下个不住。雨把那暑气冲消得一干二净，倒引得鸟雀却快活起来娇啼喳喳，而这山谷里黛意正盛，偏偏雨雾又轻。于是那鸟雀更肆无忌惮起来，大放啼功；兀要使那啼声冲破了云霄到琅嬛搅个聒噪。
　　只是这些痴鸟怎知这扯破喉头的啼声最多不过向上传去了百十米，就倏失了上蹿的力气。
　　虽说啼声向上无力，向下自是有余。这你说我唱各不相让的鸟语从树梢传到树干，又随着雨雾在叶子上集聚成的大水滴一并坠下，传到泥土上的无名夏草。夏草打个颤，又复静止。
　　草欲静风不止，一阵凌厉的脚风袭来，霎时使两三株嫩翠拦腰折断。风欲息时，又有三发短箭飕飕飞来，呈三角状钉射于树干上，打得古树一抖；滞在枝叶上的雨露便泄了下来，打在竹笠上啪啪有声。枝上方才得意洋洋的鸟雀惊慌四散，一时山谷里有多了几分生息动静。
　　发短箭的是一位少女。只见她披蓑戴笠，气吐幽兰却又急促不止，胸脯潮起浪跌甚是不稳。她见那三箭左右两支插入树中一深一浅，中上那只箭头没入树干，心下一阵难过，更不敢转睛去看那站在一旁的女人，只是咬唇低头不发一声，手自扯着黑衣角，心想：
　　“糟糕！师傅又要打我了！”
　　那女人约莫三十上下，同样身着玄衣披蓑戴笠。她身形苗条若西子湖边柳，静则霞光映叶，动则爽风拂枝；肤色浅麦又似玉脂，去右嘴角一寸处，一颗美痣点到，凭空使她像那走出纸上的画中人那般窈窕动人。
　　女子见她三箭力道失调，冷冷地道：“过来”。谁知那少女竟不肯动，只是一个劲地扯着衣角，上下翻咬嘴唇，睑睫相交如风车频转。最后怔了片刻，不料却抖起了双肩啜泣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女子先是一惊，随即又气又笑又怜，只得过去将少女搂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傻孩儿，你看你衣角。”少女又是一怔，低下头来一看，只见衣角已被她适才手捻来揉去弄出洞来，透过洞看去，还能瞥见绿油油的草地。
　　谁知少女转啜泣为嚎啕，又引得女子一阵慌，连声慰道：“婉儿莫哭…莫哭……师傅缝缝便好，不打你便是……”少女一听女子说不打她，立时又止住了嚎啕，只小啜着嘟着嘴，咕哝道：“我又……又不是……怕师傅你打我……而是…是自己不…不…不争气”。
　　女子听罢，登时心里坚冰融化成碧波，抚着少女的肩背，轻语道：“怪师傅连日打你手心，今后不打了便是。做错了改罢，有什么要紧。”少女听了，忽而十分欢喜地仰起头来看着女人。巧的是，连日的蔽天云雨竟在此刻消散，阳光更穿透了横挡的枝叶成一束光照与少女脸上。只见她如雨初霁的脸蛋还挂着泪痕，而那两只方才还泪汪汪的眸子霎时却闪着光，似那日下黑玉映着幽辉。一张圆润的鹅蛋脸，颊上两片酒窝生霞，额头四三汗珠生霓，双睫如兰对睑似芷；两瓣若桃朱唇一开而笑，便又露了不甚齐整的皓齿，两颗虎牙从中俏挺，煞是可人。
　　女子轻叹一息，走到树下拔出左右两支短箭，又从腰间抽出刀来剜下中上那支一齐收入袖中，便挽着少女离去。
　　原来，这片林地正是二人的修习武功之处。外面自是它宋、辽、西夏、土蕃、大理的天下，然而群雄逐鹿如何，似也与这世外荒野无甚相干。师徒二人在这荒谷隐居既久，既可谓是“小隐”也可道是“大隐”。本谓隐于野是“小隐”，可比起了那假隐居真入世的“隐于市”，这番远离尘嚣不闻不问的隐居，当真是遗世独立的。她与婉儿幽居于这无名谷中，只专心教她修习武功，以待来日一雪夙愿。
　　女子靠在窗边，引针缝着婉儿的黑衣。忽见暮日余晖穿过窗棂，照与她洁如霜花的手上，不由得心生喟叹：
　　“晨起时雨雾蒙蒙，到这酉末时分偏偏又见得日光，真折煞我也。”
　　窗下种了寥寥几株茶花，朵朵皆已神色消瘦，颇有萎势；她虽知这茶花喜阴厌阳，可一想到阳光实在是稀客，便也不忍赶走它了。
　　“照便照，枯便枯，有甚么要紧”便又叹一声。
　　她玲珑手巧，片刻便缝好了衣服，拿了剪刀正要来剪线。谁知却手一抬就怔，空举着那剪刀，给斜阳把影子拖长。
　　原来在这女子的心中，兀的又觉得终是与这尘世剪不断所有的丝连。本来百种牵挂当是冰消雪释一去无存，可冥冥中犹有一丝偏要缠在心头、萦在脑海，使她好生难受，消之不能奈之不何，比那剜心剔骨的毒药犹有过处。于是她又背着徒儿空倚着窗，暗自流那无言泪，发那莫名愁。
　　她长叹一声，自语道：
　　“你若不弃，又何来此仇？”
　　在这荒岭之中，又有什么日照雨淋、风吹雪打消得了一个“情”字呢？正是：
　　雨雾无晴蔽青穹，鸿雁迷途濛濛中。
　　千里若能牵一线，离人窗前茶花秾。

　　（二）
　　十余年前，她秦红棉“修罗刀”的名号威震江湖，四海可闻。她使两柄骇人的宝刀，善舞以毒辣著称的修罗刀法，只消几盏酒的时辰就能将行走江湖数十载的刀客剑侠分尸于刃下；以致江湖上但有见尸体四肢尽断、躯首相离而五官尽毁的，就教人忆起是她秦红棉的所为。
　　“修罗刀法”这门武功意在用双刀回舞变换，斫人四肢、剜人眼鼻而不一刀致命；待其四肢断尽五官俱失后再进刀贯心、横刀削首，可谓天下刀法中狠毒之至者。而那双修罗宝刀亦是刀中狠毒之至者：左刀“流月”喂有毒药“流月清波”，中刀者体寒如见冷月回雪，四肢无力若浮于碧波之上，不时便疲软精殆仍人摆布；右刀“灼阳”染有毒药“灼阳散华”，伤者胸热目眩若有九日刺眼，眼中尽是莲花飞散，登时便至癫狂而气绝。
　　然使众人大闻“修罗刀”其名的，除了她狠辣嗜杀之外，更缘其超世绝尘的姿色。有道是：
　　“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自是面如花，身似柳，来若踏风去似驾雾，反手抽刀反手舞，人如其名着赤衣，血不沾衣衣自红。左刀出有月色，右刀出耀金光，日月交辉则激流层涌，长袖收拂则暗波生香；削人更是若修枝剪叶、蜂蝶绕丛。秦红棉婀娜如此，谓之“超世绝尘”绝非过辞。
　　那日，秦红棉受友人重托去扬州行事，从汴梁起身骑马行了两日，行将至一河谷小镇。眼看天色已晚，便想找客栈暂宿一夜。驱马四处寻来，只在镇子一角觅到一处酒家，唤来店小二，却道客房已满。她想：“这镇子小得紧，只一处酒家，客房偏又满了。看来只得另寻住处了”，于是转身要去。
　　正要走时，一虬髯大汉夺门而入，横在秦红棉身前。此人身长七尺，膀如虎，头若豹，背似熊罴，持一厚背朴刀而立，面神甚是凶恶。秦红棉并不识得此人，但想：“我杀人既多，寻仇者之众可填东海，在此碰到一两个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随即便心下镇定，冷声道：“快滚，本姑娘还可饶你一命。”说罢双手摸向腰间刀柄，以备一有异样便立取他性命。
　　汉子哼了一声，也不应答，只是横眉盯着她美貌的脸庞。秦红棉登时感到心下不快，唰地抽出了右刀，运一招“嗔火”向他左膀劈去。
　　修罗刀法共有二十四招，左刀“流月”与右刀“灼阳”各有八式，两刀日月交辉又进衍出另外八式；因此修罗刀法又被称作“修罗廿四式”。而这招“灼阳嗔火”即是修罗刀法右刀的近身起手招式，意在借刀身出窍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旭日升中天的弧形轨迹由下至上切敌臂膀，尤以凌厉迅猛见长。
　　谁知这大汉反应颇快，登时反手提刀横迎，以刀柄格住灼阳，“哐”的一声两兵相交如清钟嗡鸣，惊得四座相顾无言，作寒蝉噤声。
　　秦红棉右刀受他一格，暗生诧意：“这大胡子功夫了得。”当即不敢大意，欲左手拔“流月”以迎敌。谁料“流月”刀身刚出三寸，虬须客便一拳击到刀柄，将它硬顶了回去。秦红棉刀拔不出，虬须客乘机以雷厉之速将朴刀插地，纵身横飞，一脚扫向她腰去。秦红棉见这脚来势甚猛，自不敢以肉躯相迎，一脚踢在朴刀刀柄上借反力后跃了一丈有余，方才躲开了这“秋风扫”。秦红棉立时心下生畏，暗想：“好险！若是吃了他这扫腿，我非得折腰碎骨不可。”
　　虬须客见她横刀护身似有守意，也不再进逼，转而开口骂道：
　　“你这妹子，好生蛮横泼辣！俺只字没讲，就给你一顿斥；句话没回，就给你一通打；若不是看你脸蛋儿俊，俺就非得打得你这女娃给俺连叫五百声大爷、磕上三百个响头求饶不可！”
　　秦红棉听了又是一怔，心想：“难道他不是来寻仇的？”定睛再看，又见这大胡子虽然长得横眉若刃虎膀熊背，眼里虽怒却无半点杀意，方知是自己鲁莽了，心下顿生愧意，收了右刀。但转念又想：
　　“本姑娘就算理亏，也绝不服软；你要骂，我偏不认错。”于是还嘴道：
　　“好狗不挡道，挡道便是恶狗；恶狗嘛…便要乖乖吃本姑娘一刀！”
　　店中的游人食客一听，登时脸齐刷刷的一白。众人想：“看来这二人要恶斗一番，我若继续观战，万一刀不长眼给我戳个洞，可就吃了娘胎的大亏啦！”，拔腿便走。有的却想：“这一桌好酒好菜，弃之可惜，况且离了这酒家，在这镇中更何处寻去？再说这不要银子的戏，不看白不看”，于是并不急于出店，却纷纷躲到墙角或梯上，打算作壁上观。
　　虬须客一听，顿时胸中恶火中烧，把朴刀拔将起来，怒地一拄地板，破口又骂：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看大爷俺不打烂你这俊脸蛋！”话音未落，虬须客便挺刀直出，人随刀去，直冲秦红棉而来。
　　秦红棉左手一挥，霎时一道青光如月，只见她刀锋微侧，将朴刀向左一拨；同时右手拔出“灼阳”仍是使出那招“嗔火”向那虬须客割去。
　　这“流月”偏锋一拨，是其左刀八招中的“回光”，与右刀“嗔火”相合而成“回火”一式，意在“格来袭之兵而复攻之”。“回光”使巧劲用偏锋，如那铜镜折光、白月借辉，将那攻来的兵器力道化为己用，又复以“嗔火”迅猛的攻势还出，使那来袭者引火烧身、反受其害。
　　虬须客心下一凛，见那右刀杀到却又无物可挡，眼看左肩就要挨刀，却倏地侧身躲过，使那“灼阳”割了个空。秦红棉不待他缓过神来，“流月”一倾作“斜月”，朝虬须客右臂电掣而去。哪知这虬须客虽体硕如山，却又轻捷如豹；右肩一侧，竟再闪过了这刀，引得四周看客是一阵欢呼叫好。秦红棉趁他闪避后撤之际，“斜月”一横作“平月”，向他颔下割去。虬须客忽闻得颈前一阵似兰非兰的香风，心中一沉：“不妙！”，抬头再看时，只见那女孩儿手里握着一把胡须。
　　原来，秦红棉右刀进空，旋即就看破这虬须客右身漏洞百出。本来想要斜左刀攻肩，让他染了“流月清波”再好生戏耍他一番；不料却被这虬须客闪将过去。而虬须客这番躲了过去，又露了颈下的死穴，于是就瞬势横刀夺进；秦红棉暗收了四分力道，只割了他胡子而未取其性命。
　　“哈哈…哈哈…依本姑娘高见呀…这招叫做……\\\'剃狗毛\\\'…哈…妙得紧！妙得俏！”秦红棉竟自顾自地娇笑了起来，似那春雪初融，潺潺作声。
　　众人见她貌美不可方物，于玄袍素衫的人群之中，着一袭瑰美夺目的胭脂衣、晚霞裳；又见她出刀如轻鸿、还刀若巧鹤，妙不可言；于是再待她潺潺一笑时，便莫不为之倾倒。
　　虬须客一进□□，秦红棉一拨三进，四招下来，显然是秦红棉占了上风。虬须客退到两丈开外，一时胸如泉迸，心有余悸。不禁想：“这小妞子使双刀好生厉害，若不是她少送了刀刃一寸，只怕俺现下已去做那阎王爷的客了”，想到此处，立时不免脸有惭色。
　　秦红棉虽占了上风，心下却也觉得奇怪：“方才这大胡子朴刀拄地，一时这店里地动如崩、积尘骤起；而这大朴刀少说也有数十斤，他却举重若轻地把朴刀挺将起来，使出这剑术中的\\\'白虹贯日\\\'，实在是不可小觑。不过这大胡子使朴刀甚是别扭，想必这不是他拿手的兵器；若他弃了朴刀赤手空拳和我斗，我反而未必占得了便宜。”于是也收了双刀，无意再斗。
　　虬须客将朴刀一拄直插入地，抱拳作礼，粗声道：“方才妹子手下留情，俺打不过，甘拜下风”随即深鞠一躬。
　　秦红棉见虬须客自认不如，便笑盈盈戏道：“罢啦罢啦……本姑娘也割了一把胡子，日后做一把刷子刷马桶，倒也不错……此番便饶了你啦。”
　　虬须客面露难色，心下又恼。秦红棉见状，心想：“又不真拿这老树根做刷子，却摆这脸色给我看”，于是又道：“罢啦……不刷马桶便是了，还与你”。于是双手把胡须搓捻成球，注了内力向虬须客掷去。虬须客接了毛球，再作一揖，道：“妹子唤做甚么？向俺说了，日后倘若再会，自有好酒好肉招呼。”秦红棉也抱拳一揖，朗声应道：“女子汉大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秦红棉”。
　　“秦红棉”三字一出，登时四下哗然，莫不惊骇。众人素闻有一位名为“秦红棉”的使修罗双刀的绝色美女叱咤江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虬须客也心下一惊，暗想：“这女娃子便是江湖上传闻的“断四肢，剜五官”的“修罗刀”！难怪方才招招不奔俺要害，原来既是手下留情，也是其嗜好使然。”想到此处，不禁冷汗骤下。
　　虬须客行走江湖数十年，所识豪杰侠客遍及五湖四海。但想到这般貌美飘逸而又武功了得的女子倒还是头次见到，心下反倒又觉得不虚此斗，便朗声回道：
　　“原来妹子便是大名鼎鼎的\\\'修罗刀\\\'了！果真是沉鱼落雁，名不虚传。适才俺不慎挡了妹子的路，多有得罪。俺穆三雷就此别过！”说罢，穆三雷拔了朴刀纵身跃去，眨眼就去了数十丈外，消失在了暮色沉沉中。
　　众人回过神来，一想到他自称是“穆三雷”，便又大惊失色：这“穆三雷”乃是江湖人称“雷公”的“五岳之西”———华山白虎穆三雷！素闻这西岳雷公剑术出神入化，今日却见他使朴刀实是奇事；但见能与“修罗刀”一斗，想必也不会有假。众人回眼再看那方才雷公拄插朴刀之处，一个深两寸余的小洞赫然在地，不禁又啧啧称奇；这雷公随手一插朴刀便能入这青石地两寸，可见天生神力，世所罕有。
　　待穆三雷去远了，秦红棉又才想起无处可宿，招呼店小二欲问了去那下一镇子须走多少时辰。
　　谁知店小二竟然浑身发抖不肯前来；四下看去，众人皆避之不及，不敢与她四目相对。秦红棉一时哭笑不得，心想：“人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些人却对本姑娘避之不及，想来也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刚踏出酒家，转念又想：“莫非…果真是本仙女太沉……”一想到这句就又羞又喜，脸蛋一红，与那落日长霞遥相呼应。待给葫芦灌满了水，秣了马，就悠悠地骑着马着向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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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几年前刚读完《天龙八部》，胸中百感交集，有许多余味未尽，在脑海中翻过各种念头，于是最终提笔想要给木婉清的母亲作传。但是只写了三章，就因为各种原因搁笔断墨；如今几年过去再重新读这三章，羞愧于半途而废未能坚持，于是决定提笔再叙。
但是写小说终究不是为了建造作者私人的秘密花园，我需要邀请一两个读者来到我构筑的小说世界。欢迎游园的有缘人，观赏我亲手栽种的这颗红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