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八千》Antilope

1、一.

　　季东歌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经历这些。
　　大堂上，他手执木剑，神色复杂地望着跪在面前的少年。他将剑尖稍稍移近，缓缓道：
　　“煜儿，你......可知罪？”
　　少年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季东歌，喊道：
　　“我——！”
　　“你可知罪？”
　　少年腾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木剑，喉结上下滚动，眼中的失望渐渐化成了绝望。他忽然笑起来，笑得沉沉的，像极了季东歌刚刚遇见他的模样。
　　“我何罪之有？”
　　季东歌将剑又往前移了三分，他能感受到木剑的微微颤抖。他明白，这个时候，他不能退。
　　“你可知罪，煜儿？”
　　笑声戛然而止。少年的目光似尖刀般刻在了他的身上。
　　“是你告诉我‘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你告诉我‘邪亦正，正亦邪’，
　　“我信了；
　　“如今你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诉我‘天命难违’，‘自古正邪不两立’，
　　“我也信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抛弃我？”
　　少年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道：
　　“师父，你为什么抛弃我？”

　　季东歌睁开了眼睛。青绿色的竹床，半遮半掩的白色帷幔，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香——和往常一样，他在自己的卧房里迎来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慢慢悠悠地从床上起来，胡乱地穿好黑布鞋，朝例行晨会的候远亭走去。
　　果然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季东歌走到离候远亭大约二十米远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这个悲惨的事实。他慌忙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髻，抖了抖满是褶皱的白色大衣，顺便扯了扯布鞋。一切像模像样后才煞有介事地迈开了腿。
　　候远亭虽说是一座亭，但是它的占地却甚广。静湖中央方圆十米的水域，都在它画栏玉砌的穹顶之下，湖光潋滟，水波不兴。亭两侧错落地摆着几把古朴的沉木椅，木椅旁的小桌上正散出阵阵茶香。
　　“是七方阁的乌夜啼。味甘而浓，浅尝尚可；多品则还欠些火候。”
　　“鸿七师弟品得一手好茶！昨天的茶色倒是不错，但是较这乌夜啼香气却不够。”竖着高髻的男人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一身青衣罗衫，言笑半身。
　　“红袖香，味淡清净，季师兄最喜。”燕鸿七呷了一口茶，抬眸远处，便见一抹白色从湖边跃起，缓缓道，“诸位，人来了。”
　　“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我又来晚了。”季东歌看着满亭静坐的师兄师弟，顿觉羞愧难当，将希望的目光投向自家大师兄，并用眼神暗示——帮忙救下台呀秦棠！
　　秦棠直接忽视了季东歌的求救，摇了摇头说：
　　“既然来了，那就好生入座吧。”
　　季东歌撇了撇嘴，心想，老秦还是那么不解风情。习以为常地走到亭子的末端，用衣袖擦了擦椅面，兀自坐了下来。哪知还没坐稳，一旁的青衣男子就将折扇一展，有意无意地遮住半张脸，向他这儿探来，低声道：
　　“东歌师弟，东歌师弟，师兄我是真的好奇。”
　　“柳千觅你——，”季东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仔细看了看了一下自己，“好奇什么？”
　　柳千觅一脸严肃：“你是怎么在迟来这么多次的情况下从秦老大的剑下苟活的？求指教。”
　　“我......”
　　一道目光忽然从亭子中央射来，季东歌很识趣地闭上了嘴。由于角度不太对，柳千觅却没有察觉到这带有浓浓的警告意味的目光，还是将半个身体压在椅子扶手上，折扇微展，半遮面颊，并带有自以为小声的碎碎念：
　　“告诉我嘛，告诉——”
　　“柳千觅。”
　　柳千觅顿时吓得挺直了脊背，赶忙啪得一声收起了折扇，端正了坐姿。季东歌很不厚道地辛苦憋笑。秦棠将目光收回，直接切入主题：
　　“一年一度的收徒大典将在此月中旬举行，想必诸位已经知晓。”
　　众人纷纷配合着点头。
　　“届时会有终南山的道友前来交流。”
　　“终南山？”众人面面相觑。一旁清闲自在看风景的季东歌也不禁皱了皱眉。
　　“我们静湖与终南山素无多少交往，缘何要来？”一位看着甚为面生的管事发问道。
　　这人口中的静湖，又名静湖峰，静湖山庄。坐落于云锦富庶之地，头临荆北的杜氏堂，脚滨永州的乾忠书院，因中原第一大湖——静湖而得名。湖四周是迤逦的山峦，绵延数里不绝；也因了这重峦叠嶂，云锦的寻常人家能感到冬暖夏凉的快活。不过这“冬暖夏凉”到了修道者的嘴里，就成了“灵力充沛”的圣地。民间传说在冬春交替之际，如果能在浩渺烟波的湖面上看到丹顶的仙鹤踏波而来，锦鲤破冰而出，那么这一年的生活将会幸福美满。不过更多时候，静湖山呈现的是“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的凄清之景。山高水远，颇不胜寒。
　　“怕不是终南山的佬儿们想来借一借我们云锦的光罢了。”
　　“收徒大典本是我静湖自家事，怎轮得到他们来指手画脚？”
　　“不是。”燕鸿七搁下了手中的茶。
　　“怎的不是？”
　　“漠北的魔族恐怕已经入侵陕北，想必离终南山已经不远了。毕竟有过先科。”燕鸿七望向秦棠，“大师兄。”
　　秦棠点点头，道：
　　“鸿七说得对。魔族确已入侵北部，但还未到陕北境内。终南山此举，是借切磋之法来行结盟之事罢了。”
　　“结盟？”一位名叫黄少倾的人大声说，“我静湖从来远离红尘是非，与魔族素无多大瓜葛，”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沉默的季东歌，“结盟一事欠妥。若真结盟，战火一旦挑起，遭殃的不仅是静湖山庄，还是云锦的数万黎民！”
　　柳千觅展开了折扇，悠悠摇晃着，又悠悠道：“黄主事未免太激动了些，师兄还没有发话呢，你急什么？还是生怕静湖门户大开你丢了饭碗？”这柳千觅向来看不惯黄少倾的为人，平日里两人也是针锋相对，半点也不对盘。黄少倾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柳千觅，本欲起身还击，却听秦棠道：
　　“够了！晨会之上，休要胡闹！”
　　黄少倾恨恨地撇开了头，柳千觅也敛了调笑的神色。秦棠又从袖中掏出一封典雅的信封，交由旁边的弟子传阅，道：
　　“既然终南山递交了信函，我们也没有理由拒绝。此时发难，难免落人口舌，坏了名声。至于结盟一事，来日方长。”
　　众人看了看信笺，均是摇了摇头。这封信写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乍看还真是一封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交流信，完全找不出别的心思。但要说没有，静湖的人肯定是不信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结盟一事终南山势在必得。”燕鸿七负手走在静湖旁的石板路上，道。
　　“管他！结不结盟，还得看我们静湖的答不答应！”柳千觅哼了一句。
　　“千觅，情势所迫，唉，怕是最后不答应也得答应。”季东歌摇了摇头。
　　柳千觅，“怎样个形势所迫？”
　　季东歌，“天下道义，苍生何辜，反正就是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理由。”
　　柳千觅，“管他！抵死不答应总行了吧。云锦的人过惯了安乐的生活，此番要是结盟，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他们。”
　　燕鸿七停下了脚步，“还有一个理由。”
　　柳千觅，“什么？”
　　“柳千觅你个王八蛋混蛋废物脓包！敢不敢出来和我决一死战？你只会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就出来！”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从石板路的另一头爆出，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那黄少倾了。
　　柳千觅耸了耸肩，折扇一收，只道：
　　“对不住了各位，我先走一步。我可不想被那个草包骂得静湖皆知！”
　　跑了几步之后柳千觅又转回来，拍了拍季东歌的肩膀：“东歌师弟，那个诀窍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可全靠你了！”季东歌扶额，我哪有什么诀窍啊，不过是脸皮厚罢了！可未等他回答，柳千觅就轻功一跃上了林梢，决战去了。
　　季东歌摇了摇头，往前悠悠地走了几步，却发现燕鸿七没动，正一直盯着自己。他笑道，“小七怎么了，莫不是被静湖的传说吸引住了？仙鹤倒是常有，可是鲤鱼却不常破冰。”
　　“哥哥。”
　　季东歌愣了一下，摸了摸脑袋：“都说了别这样叫了。”不过季东歌只道，一旦燕鸿七这么叫他，多半是认真到了极点。他停下了脚步，等着燕鸿七。
　　“哥哥还是不收徒吗。”
　　季东歌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徒弟不是只能收一个。”
　　“嗨，一个就够磨人了。一个就够了。”季东歌游离着目光，投到了远处的候远亭。
　　“哥哥，五年了，该放下了。”燕鸿七很执着。
　　季东歌没敢去看那双淡色的眼睛，他有些害怕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情绪。
　　“对不起，那个理由。是我，对吧。”
　　燕鸿七显然知道季东歌在转移话题，可他没有介意，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哥哥，不是你。”
　　“但那是我的错。又给大家添麻烦了。唉！这回篓子捅大了！祸害遗千年啊！”季东歌苦涩地笑了笑，负手兀自向前走去，留下一地清风徐来，漫天青叶。
　　这条石板路，很漫长。长到一端是光，一端是暗。
　　季东歌知道燕鸿七是在关心自己，让他不要逃避现实。燕鸿七叫他去收徒，也不过是让他忘记。可他不想忘记，起码迄今为止还不想。他留着自己的愧疚和亏欠，就像是月夜下的一杯辣酒，过喉入骨，教他明白月色下的阴影，笼罩着另一个世界。如果因为这样而道心不稳，也是他该。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怎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