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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证明 ...

  •   安和怨恨地盯着不远处忙忙碌碌、笑容甜美的白裙少女,偷偷跟苏天远咬耳朵:“文湘湘就像只摇尾巴的宠物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所以也凑得过近了一些,这让苏天远不自在地退后了点,安和自己也忍不住一个激灵。
      靠,怎么搞的,他变得像个只敢背后说人坏话的长舌鬼。想当年……他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
      不过他也只能这么干了。就连说坏话,他也只敢说说文湘湘的坏话而已。自从得到那个客厅里的教训之后,他连眼神都不敢四处乱瞄,生怕一个不留神引来某人的注意。那天后来的训练他没参加,因为私人医生诊断过后,判断他遭受了轻微的精神污染,导致他不得不接受一次小型精神净化。精神净化之后,那个早晨的一切记忆都变得朦朦胧胧,好像隔着一层水幕,唯有对某人的畏惧深深刻在他的心头。
      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叫……连在心里想想都不敢。
      本来是想躲一辈子的,但是军训接近尾声,苏老师亲自组织的野外烧烤,庆祝安防系至今为止尚未减员,他敢不来么,他要敢不来,明天就被减员了。
      所以安和强忍着内心深处的逃跑欲望,害怕地、远远地坐着,望着人群中央说说笑笑,白裙上仿佛都沾着一缕阳光的文湘湘,心里不由焚起羞于承认的嫉妒。
      作为多年老友,在苏天远看来安和脸上的表情简直是一目了然。他想,安和都已经成年了,受点儿教训对他而言也是好事,看,现在不就沉稳多了吗?说人坏话还知道背着人了。放到以前,他向来是当面冷嘲热讽,还自觉光明磊落。
      所以苏天远也就没有安慰他,思绪自然而然地转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非常难得的,苏老师开放了线上探访,所有学生就像被判刑的罪犯一样,总算迎来了那么一次与家人见面的机会。
      虽然对于苏家两兄弟来说,这种机会还不如没有。
      按照苏老师的性子,本来无论如何一定会压着苏朔见一见父亲的,但那也是在苏朔失常之前的事了。现在的苏朔……就算是苏老师也要让他三分,深怕哪个不经意的举动会刺激到他。
      虽然身边很多人都觉得,苏老师更偏爱苏天远,因为每次苏家两兄弟对上的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出于什么原因,苏老师一定会严厉地斥责苏朔,认为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她也从未放弃试图让苏朔“改邪归正”,期待他有一天会主动修复与家人的关系。
      不过,真正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究竟谁才是苏老师重视的人,起码当她在千方百计地折磨苏朔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向她“偏爱”的苏天远投去哪怕一个关切的眼神。说她偏心其实不太准确,应该用专心来形容她,她对苏朔寄予厚望,爱若珍宝,不惜在他身上耗尽心力,根本无暇再分心旁人。她对他的期待已经远远超出了老师对学生、姑姑对侄儿、上司对下属,她试图培养出来的,也不是安防系学生、研究员或者行动队员,而是苏家未来的继承人。
      没人比苏天远感受得更真切了,哦,想必还有个晏溪,他毕竟是要与苏家继承人联姻的,不可能不对此多加关注。或许晏溪比他更早警觉,想来在虚拟考试中发现苏朔的精神力天赋的时候,晏溪就该上心了。当苏老师试图治好苏朔的腿疾,并对外透露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的意图,对于始终关注此事的人而言,已是昭然若揭。
      不过晏溪是个很规矩,也很爱惜羽毛的人,在苏家下一代家主真正确定之前,他绝不会轻易表态,更不会试图插手,所以哪怕苏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标记了另一个Omega,晏溪也不会表现出任何异常。
      该说晏溪不愧是晏溪吗,苏天远自认绝没有他那种定力,能为家族隐忍到那种地步,仿佛婚姻真的只是一枚筹码,随时都可以扔出去为大局牺牲。
      苏天远出神地望着晏溪从草坪上走过来,金发少年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分了他一瓶鲜榨果汁:“在想什么?”
      苏天远默默地接过来,答:“没什么。”
      晏溪了然地说:“昨晚的会面如何?”
      苏天远也习惯了与他相处,并不觉得冒犯,但面对晏溪,他也有多年积累下来的打太极方式:“就那样,你大概能猜到。”
      晏溪便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再追问他的心事。
      昨晚的会面对于苏天远而言,反正绝不可能像其他同学那样轻松愉快就是了。
      如果可以,苏天远也想像苏朔那样甩手不理,但当他看到母亲那张透露出极度亢奋和焦虑的脸,他终究做不到那么洒脱。
      与父母像一家人那样不冷不热地短暂见面之后,母亲立即要求与他私下会面。父亲大概也知道母亲需要这么一个发泄渠道,没说什么就下线离开了。
      母亲在她的房间里摔了一晚上的名贵瓷器。
      在苏天远的记忆里,在苏朔患上原因不明的腿疾,不再是苏家唯一正当继承人之后,母亲就开始变了。小时候的苏天远只是隐约觉得,母亲不像从前那样开朗了。她会把幼小的苏天远和自己一起锁在卧室里,任何人把苏天远带离她的视线,都会让她惊慌失措。她总是和一些陌生的客人会面,锁上屋门压低声音交谈,亢奋和焦虑这两种情绪时常造访她,令她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就是从那时起她慢慢喜欢上在自己的房间里摔东西,摔完便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她自己大概觉得已经足够若无其事,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变了。
      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
      父亲总是体谅她,所以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不管,大概他心里觉得自责,觉得正是因为他,才把她从开朗、单纯、热情、浪漫的小姑娘,变成一个患得患失的母亲。
      在苏天远懂事以后,再回忆起那段堪称童年阴影般的记忆,能想起的只有连绵不绝的碎瓷声。
      ——可能这种烧钱的方式,能令她感觉到放松和安全。一开始她只是喜欢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已经完全告别了过去的苦难,后来就渐渐变成一种发泄情绪的习惯。
      昨晚她一直在摔,边摔边埋怨、哭泣、大声指责、自怜自艾。
      大概这一个月对于她而言真的很难熬吧——唯一的儿子第一次离开她的身边,就在第一天早上抛下她的所有安排不辞而别,未经她同意擅自更换了危险的专业……正当她气势汹汹准备冲到学校来纠正一切的时候,却被一个陌生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拦在门外。
      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一切又才刚刚开始。
      她会知道这个女人名叫苏勉,曾经是比她的丈夫更加正统的苏家继承人,虽然已经离开家族二十余年,但当她回来的时候,她对苏家的影响力并不比二十年前小。
      最可怕的是,苏勉正在发挥她的这种影响力,试图插手苏家下一代继承人的斗争。
      昨晚,母亲用上了她所知道的所有最恶毒的字眼去诅咒那个女人——苏天远的导师和姑姑,诅咒她既然一走多年,为何不干脆死在外面,却要回来祸害她们母子。
      虽然在旁观者看来,苏勉回来至今做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不过就是想治好苏朔的腿。
      苏天远能理解母亲为何反应过激,父亲也能理解,所以父亲又像多年以来那样体贴地离开,给她留下发泄的空间。虽然小时候的苏天远曾经恨透了这种“体贴”,但真的轮到他自己,除了“体贴”之外,他竟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大概……苏朔骂得很对,父亲和他,都是一脉相承的虚弱、胆怯、腐朽不堪,从未鼓起过解决问题的勇气。所谓的“体贴”,也不过是粉饰太平,得过且过而已。
      讽刺的是,正因为父亲和他的放任,才让母亲越走越远。
      苏天远回忆着昨晚结束线上会面时,母亲脸上那阴沉的表情。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然后他肋下就被人怼了一下狠的。
      苏天远吃痛地捂住肋下,抬头瞪着用手肘狠狠怼他的安和,怒道:“你干什么?”
      安和惊慌失措的眼睛转过来死死地盯着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肘,不断用眼神暗示着他什么。苏天远很快明白了他在慌什么,因为卫霜和苏朔正向这边走过来。
      而安和连余光都不敢向那个方向瞟一眼,就像只等死的兔子似的四肢僵硬,瑟瑟发抖。
      苏朔的轮椅停在五步之外,他本人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安和一会儿,转过头去问卫霜:“他真的去做了精神净化吗?”
      卫霜怎么会知道,所以他转头去问自己的智能管家亚历克斯:“真的吗?”
      亚历克斯无奈地答道:“按照苏老师刚才透露的情报,千真万确。”
      苏朔也懵了,安和的情绪让他感觉像迎面被灌了一大口阴冷咸腥的井水:“……至于吗?”他难以置信地嘟哝着,“怎么说,他的精神力也该有个A……”
      亚历克斯补充说:“他的感知评级是A-,其余两项都是B+。”
      苏朔立马闭上了嘴。
      也就是说这小子感知还挺灵,抗打击能力却有点弱。
      卫霜听了,表情也有点一言难尽,毕竟他曾经夸下海口地告诉苏朔,只要他不喊停,一切就绝对没问题的……安和这一下,多少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所以少年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他真的适合来安防系么?”
      安和捂住胸口,只觉得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精神上的。
      苏朔看上去很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他在五步远的地方犹豫不决,小声问卫霜:“……我要不要道歉?”
      卫霜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考虑的事情,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不想道歉就不道。”
      苏朔于是反悔了——他本来是想过来道歉的,但想了想,他抬起头望着卫霜说:“那我不道了,他先针对我的。”
      卫霜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最近他真的超爱摸他的头,可能是顺手了,高度又刚刚好,尤其是在苏朔愿意把内心的挣扎展露给他看的时候——他觉得这样的苏朔好可爱,比从前还可爱一百倍。
      他的心向来硬得像金刚石一样,从未感受过这种柔软得像融化了似的感受,只好摸着他的头,尽可能冷着脸说:“好。”
      声音却比平时软和一百倍。
      这样的卫霜尝起来像朵蓬松的可可奶味冰淇淋。
      苏朔尽量掩饰自己的满意,他忘了自己本来是干嘛来的,满意地转身走了。
      卫霜正准备一道离开,却被安和用轻飘飘不稳的声音叫住。

      文湘湘正在一摊子烧烤用具旁边冲苏朔用力挥手。大部分人,包括导师在内,都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等着家庭机器人烤好给他们送去,会自己动手烤的人实在很少,但在这种场合下如果没有一个亲自动手的人,多少就失去了一点野外烧烤的氛围。
      文湘湘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她似乎很享受亲自动手的乐趣,而且她烤出来的食物似乎就是比机器人的更香一点,因此现在很是抢手。
      尽管被争先恐后夺食的一群凶兽给包围,她依然面不改色地从这些家伙嘴边爪下抢救出来一大盘香喷喷的烤肉,等苏朔慢悠悠地飘回来,她刚好忙里偷闲地把烤肉和冰镇果汁一并递给他:“喏,尝尝。”
      苏朔怔了怔,抬起头来看她。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围着淡蓝色的围裙,因为背着光,轮廓被灿烂的阳光染成淡淡的金色,笑容在光里有些模糊,整个人却散发出清晰的太阳花的香味。
      一如初见时那样。
      苏朔忽然有些好奇。
      他问:“你不生我的气吗?”
      文湘湘把盘子塞到他手里,笑眯眯地问:“终于愿意跟我说话啦?”
      苏朔垂下眼默不作声地看着盘子,烤肉的香气一个劲儿往他的鼻子里钻,可占据他全部心神的,依然是文湘湘散发出的太阳花香味。
      文湘湘的情绪总是各种各样的花香味,苏朔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被她吸引的,初见时她在考场外紧张得脸色苍白,但她的紧张在一众考生的紧张情绪中特立独行,散发出浓郁的玫瑰花香。
      她就像朵缀在枝头的颤巍巍的花,远离故土、亲人、朋友,看上去经受不住哪怕一天的风吹雨打,可过了一段时间再看,她依然自顾自长得很好。
      “我干嘛要生你的气?”文湘湘解开围裙扔到一边,拖了一张小椅子过来坐在苏朔身边,抱着果汁晒太阳,语气懒洋洋的,“每个人都有状态好和不好的时候,我有,小哥自然也会有。”
      “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会烦躁、会不感兴趣、会威胁人、会发脾气的苏朔,反而让人觉得更真实和亲切。”她听上去放松极了,甚至开起玩笑,“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喜欢你威胁我、对我不耐烦或者发脾气……”
      苏朔依然垂着眼,没有对她的玩笑作出任何反应。
      文湘湘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一口气说了下去:“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不用总对我那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就当是我的错觉好了……我总觉得你对我,有种莫名的保护欲,就像……对待一朵养在温室里的花儿似的,好像随便谁来吹口气,都能把我吹折了……”
      文湘湘说着说着脸红了:“这么说自己,真的怪不好意思的……可我真的没那么脆弱,虽然有时候是有点儿过于敏感,但放着不管的话,自己很快能调整好的。所以你对我,也不必一直那么小心翼翼。”
      她坚持看着苏朔的侧脸轻声地说。
      “人心很嘈杂吧?虽然无法想象出全貌,但我多少能理解……大概能理解吧,也可能完全理解错了……反正我只要知道,小哥也像我一样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做一个会累,会软弱,会犯错,也会有私心,但不算太坏的人,也就足够了,对吧?”
      文湘湘不知不觉抱紧了果汁瓶子,殷切地望着他。
      苏朔在太阳花的清香中试图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文湘湘于他而言,吸引力比安和还要强百倍,但安和的例子已经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像卫霜那样有抵抗他的能力。
      ……做个不算太坏的普通人么?
      苏朔抬起头来看着她,黑眼睛里燃着寂寂的微光。
      文湘湘的高灵感令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回过神来,依然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苏朔有点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笑容。
      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回复她:“我会的。”
      他垂着眼,苍白的侧脸染上一抹薄薄的绯色。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会努力的。”
      也许到最后他还是无法逃脱吞噬或被吞噬的宿命,变成一个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怪物……但那又如何呢,他还是想努力到最后一刻。
      这挣扎……正是他存在过的证明。

      面对安和鼓起全部勇气的忠告,卫霜破天荒没有置之不理。
      一鼓作气再而衰,安和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他会一口吞掉你的……不是开玩笑,他、他真的会……”他嘴唇发白,“我不知道他还算不算人类……”
      卫霜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回答道:“就算被他吃掉,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安和露出“果然如此”的凝重表情。
      卫霜饶有兴趣地顿了顿,才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一定会这么回答?”
      安和的沉重不由僵在脸上。
      少年轻嗤了一声,拖长声音做了个鬼脸:“才——怪——”他高傲地瞥了安和一眼,神态像只猫似的,矜贵又冷淡。
      “我才不会被人吃掉。”
      “虽然我早就告诫过导师了,但看在同学一场,再对你们重复一遍好了。”
      “别再试图用半吊子的精神力去臆测你们无法理解的人,非要比较的话,苏朔的状态比你们所有人,包括导师在内,都要稳定、安全和理智得多。他的一切思绪和感情,都从未有过哪怕一秒钟脱离意志的掌控。大多数人在他面前,不过是一群时刻被情感、冲动和欲望支配的低等生物。”
      安和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卫霜毫不留情地、冷酷地说:“虽说人人平等,但现实就是如此。他失控的概率,比你们所有人都在同一天发疯的概率还低。”
      “所以他永远不可能吃掉我。”
      “我说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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