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传》王家七郎

1、思悟思悟

　　·始

　　雪还是很大。搓绵扯絮，没有尽头。
　　一片白茫茫大地，正如了我昔日最爱的颜色。
　　——真是干净。
　　轻捻指尖碎雪，晶莹在流淌刹那，微凉后片刻就消逝的不见。
　　我愕然，而后轻笑。
　　佛云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其实岂止是人啊，你给万物生灵订的怕都是这条规矩，不历完那八苦七难，又怎能轻易脱了这骎骎凡世？你明为佛，却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盘。
　　明知往前一步就坠落万丈深渊，却还是甘愿就此万劫不复，明明已将你的招数尽数看破，却还是摇了摇头苦笑踏入你光芒万丈的囚笼。
　　这就是佛么？
　　——这就是，你的佛么？
　　可惜啊，我尚还未决定，与他心愿。

　　从何悔之？何悔之有？

　　身后脚步声渐进。

　　“阿七，天凉了，添件衣裳罢。”

　　[壹] 思悟思悟

　　“啊疌！”

　　思悟耸了耸鼻子，想着这正逢是大暑，怎莫名的一股子凉意？
　　河边站着几棵柳树，风拂过来吹得柳絮纷飞，倒是副极好的景致，此时落在河面却引得人出了几份神思——不会这捕鱼之劳还是太过罪孽，惹了河神降罪于我。
　　不可为不可为！
　　想着忙褪下将将挽起的衣袖，将鱼竿小心翼翼移上来，又对着空空如也的篮筐默念了段每日晨时路过师父门前偶有听到却不明所以的佛经。
　　忙着理了理僧袍，容貌俏丽的小和尚恭敬地对着河水拜了两拜。
　　——说是俏丽，大抵是不大对的，可从四岁那年思悟被他师父抱回来做了关门弟子起，无论是谁看了他，都绝对无法与“清心寡欲”四个字联系起来。
　　现当下这关门弟子正悄悄转了眼珠四处斜眼打量了下——可这前脚将将迈出去了。

　　“小和尚，你这是要作甚！”

　　僵着脖子转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一只通体皆白的小狐狸向他逼来。思悟不可闻的向后退了几步。

　　“啊...我想着这太阳也快下山了，万一师父出门寻不见我，肯定心生怪疑，遂不便久留了。”

　　“你师父？你师父连我都不在意，怎个会在意你？”

　　那小狐狸听了却是颇为孤傲的眯起眼，慵懒的舔了舔爪子。再望去，那已是个身着白衣的俊秀少年。
　　这四周河塘环绕，他身上却一尘不染，眼角眉梢尽是调笑，眼中的不屑是分毫未变。

　　“你休要骗我，莫不是想先跑？支我去寻什么野菜也不过个幌子？”

　　思悟被他眼中的不屑惹的有些莫名的恼怒。他微眯着自己浅色的眸子，又被习惯性抿起的嘴扯出几分青涩。

　　“这杀生本就不对，阿七，你说这鱼儿在水里活的好好的，却因了你的一时兴起失了性命......啊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思悟！照你们这么说来，那米那面被你们端上饭桌之前，虽不会移动，可不也还是有‘生老病死’？你们将它们这么连根拔起也不觉着羞愧！”

　　“你！那总归还是不同的！这佛家所谓...”

　　“所谓”之后，小和尚蓦地一愣，猛然发现平日里的无拘无束竟叫自己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略略挪了些步子，打量眼前人的神色就明白早已叫别人轻易看出自己的“百口莫辩”。

　　“得了，你也就装着这么几句了，对谁都是这个理儿。”

　　阿七笑起来，觅着块石头坐下，眼神里布满一贯的调笑却也盖住了几分晦涩。橙色的夕阳穿过层层绵长的厚絮拉扯出朦胧的光线，将他上挑的眼角熏上红霞。
　　思悟浅浅的眸子漾开涟漪，又不动声色融化在皱眉颔首中。他莫名觉得有些烦闷，略略开了口嘴硬。

　　“......你不是一贯喜欢柳树，也晓得这‘柳’通‘留’。我这将将下水去，你看这柳絮就漫天飘忽，难道不是上天的旨意？”

　　“你看看你啊，四岁出家一句佛经都念不完，扯起歪理却是朗朗上口！真不明白你师父怎的把......”阿七顿了顿，又接着恨铁不成钢的接着道，“......把那样稀罕的宝物与了你！”

　　小和尚默然无声的听着她的话，低头转了转手上的佛珠。

　　“我毕竟是师父唯一的弟子，他将这贴着身的物事与了我也是有理有据的。毕竟师傅早早说过，也许我还要承了他的衣钵......”

　　“哼，你？”

　　阿七的嘴角又弯起来，却是换了嘲讽。

　　“瞧你这身无一技的模样，若是待他百年之后承了他的衣钵委实——浪费！”
　　“我是替他心疼，他那样的人，真佛一样的人，怎么会收了你这个样的弟子？小和尚，你说说你除了这一身还算入得了眼的皮囊，还剩个些什么？”

　　小和尚平日里是听惯了她冷言冷语的，可一提到......心总免不了攥上两攥。阿七对师父...思悟低下头，望着脚下绵粘稠密的塘草轻轻叹了口气。

　　“阿七...你对师父......”
　　“究竟存的是个什么心思？”

　　河水漫上来，塘草软下去，水汽蓦地充斥尽整个山涧，微微一吸鼻，就能闻到一股子的沉重湿意。他们拖着余话的尾音缥缈于云雨之间，牵连起冷至彻骨的沉默。

　　还是沉默。

　　......

　　“......阿晴，看这天，怕是要涨水了。”
　　“...要不今天......就早些回吧。”

　　思悟率先扭了头，语气蓦地弱下来，大抵是因着这沉闷的天气，或是弥漫的雾气。
　　飞鸟尽藏，微风掠境。

　　“这是干嘛......好端端的。”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小和尚悄悄掰了指头。
　　——终究还是开了口。

　　“阿七，你听说过，水漫金山吗？”

　　思悟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来，意料之中地看见眼前人略有些不满的绞起眉头，但还是诚实的向他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罢了。

　　“那么，阿七，在回去之前，可否先听我讲个故事？”

　　他迟疑片刻，对思悟缓缓点了点头。

　　“在很久以前，在明山之间有一条如你一般颜色的灵蛇。”
　　“灵蛇一族，因为先天冷血，在阴阳簿上又偏极阴，修行不如你们狐族容易，她的修行之路与你比起来算是十分坎坷，却还是在历了千年大劫后化为人形。”

　　“...这倒不假，在我们狐族，三四百年也可化为人形。”

　　“不错，她化成人形之后，是个极美的女子。按理，她只需再在人间辗转几世，集齐七情之泪，便可脱了这凡胎，飞升成仙。”
　　“可她化为人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她最不该的事——她去了一方断桥。”

　　“不该？为何？”

　　“不该不该，她最不该，去了一方断桥，借了一把伞，等到了一个人。”
　　“她以为那是她的良人，却断了她的一辈子。”
　　“她费尽心思付出一切，得到不过背叛罢了。”
　　思悟抬起头来，他突然就觉得有些疲惫，他的眼睛别开了狐妖，定定的望向不远处的水面，继续开口道。
　　“有一年那人出了事，三魂散了六魄，是她取了内丹将其救活。却不曾想，这一切不过那所谓良人与一和尚的阴谋罢了。”
　　“待到那重阳节时，那和尚假意将那男子掳走。她循着迹象穷追不舍，终于是将那金山之上寻见了男子。于是脱了绣花鞋抛江为舟，引来那东海之水，以水漫金山寺与和尚斗法。”
　　阿七的眸子藏着暗色的光，从思悟说出第一个字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眼前眉头深锁的小和尚。

　　“...最后呢？”他问道。

　　“她失了内丹，又被哄着喝了雄黄，哪里赢的了那和尚？最后被压在了一座塔下，抽筋做绳，剔骨为架，扒皮覆伞。”
　　“死了。”

　　思悟回过头，看见狐妖苍白的面上尽力掩饰的震惊，然后终于听见他不复往日灵动而伈睍的声线。

　　“...为何？”

　　“大抵是因为，她是一只妖。”
　　“而那个和尚，阿七。”思悟轻轻阖上眼，顶上的乌云自彼岸隆隆漫过来，似要将他直接碾碎进万丈地底。

　　永无天日。

　　“......就是我师父。”

　　“不...不可能！”

　　他兀的站起来，踉跄中双肩夹起来不自知的向后仰，胸膛微微的起伏，眼中是比上刚前的更加地动山摇。三川五岳在他的摇头中缝隙间长，万石俱焚而化为灰烬。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心好像突然就被攥紧，不堪一握，仿佛能滴出水来。思悟微阖着眸，接着无起伏的调子问她：“所以阿七，其实我一直明白，师父，哪里有什么百年啊。”
　　“可那条白蛇...你说呢，阿七，她明明就是一只妖，又为何要在那‘情’字里挣扎、执迷不悟呢？”

　　他站起来，弯着腰缓缓放下空空如也的竹篮，闻着那边良久没个声响：“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阿七？”

　　太阳终是要暗下去了。

　　凉风袭过来，吹的河面波纹涟涟，杨柳肆意摆动，飞絮夹杂空气中弥漫尽淡淡的水汽倒是引得先前无论如何也不肯上钩的鱼儿此时竟相跃出水面来。

　　——所谓何苦呢？

　　“世人都只知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知道它们是循着光亮而亡；可又是有几人知道，他们扑火的真正原由。”

　　“......世人不过这样，总将......总将结局念念于嘴边罢了。”

　　思悟轻笑着摇摇头。

　　“或许。”
　　“它们本想的，才非扑火。”

　　——执迷不悟。

　　风鼓起小和尚的僧袍，将它扑腾的作响，声势良久的雨点渐渐打下来，河水一点点漫高贴近他的布鞋，他向旁踱了几步，对眼前人手心向上，伸出手掌，轻轻地弯起眉眼，露出一个笑来，深藏尽无穷酸楚与悲戚。

　　“涨水了。”
　　“阿七，我们该回了。”

　　意识消亡前的最后一刻，是落在他掌心滚烫的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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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嗯，七郎首次在晋江发文，请多指教。这是较早之前的一个短篇了，想了很久还是要做出来，所以请放心入坑(°△ °)。另外，文中没有隔空行的是同一人说的话，隔了空行出现的对话是不同人。这是我写作的一个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