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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距离第二天八点钟还有将近二十四个小时。龚继红从林组长电话里接受的任务是纪委书记的职责,他还担任研究院机关党委常务副书记和人事办公室主任,要干的工作如果写在一块布匹上,能遮住半个天空。党的工作是轮子的轴心,纪检工作,人事工作是这个轮子上的辐条。做这些工作,自由一定受到限制。龚继红是个具有诗人情怀的性情中人,他的经历与他的性情都是在冲破限制中成长的。龚继红五岁零十个月时,早早进入公信路第一小学上学,因为比别的学生年龄小,很喜欢他的班主任甄老师便处处照顾他,那时候他就用幼稚的童声对甄老师说,“我不需要照顾。”这使作为女性的甄老师十分震惊,她私下里对老成持重的老校长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老校长对甄老师的评议不置可否,拿出一把精致的牛角梳,说,“实验小学校长捎来的,犀牛角梳子,温润而不挂发,袪屑护发,安神健脑,送给你。”老校长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深知文字如刀如花,一个字可以捧人,一个字也可以杀人,老校长不想因为对一个学生的评价而对其它学生产生影响,他相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即便是秋日里零落的一片枯叶,也有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用意。上初中时,学校响应上级号召,效仿部队作风,开展官教兵,兵教官,兵教兵活动。数学老师姓董,脑袋后面长着一个鼓鼓的肉疙瘩,天性爱挑剔的女同学,就在背后称呼他是“董疙瘩”,董老师经常让学生上台演算数学习题,叫到龚继红时,龚继红走上台来,没有书写演算过程,直接把演算结果写在了等于符号的后面。董老师盯着黑板看了看,转过身对同学们说,“你们没有龚继红的聪明,还是要按照演算步骤来解题。”一个星期后,董老师让龚继红登台给学生上数学课。龚继红对董老师说,“我不用你的教案,我自己写。”董老师盯着着龚继红,看了有一分钟。董老师是个为数学而生的老师,朝思暮想在数学研究上有所作为,除了教学,他还订阅了当时很少见的数学研究刊物,除了教学,剩下的时间就是闷头在屋里研究演算,但终究没有提出一个猜想或解开一个猜想,因此他对龚继红小小少年说出的话大为诧异,似乎受到震撼。董老师活到八十二岁,没有迈过八十三岁的“命坎”,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是始终没有忘记让他受到震撼的那一分钟。“数学使他长寿。”那一年,在与同学的通话中知道董老师最后的情况后,龚继红对同学说出未经数学演算的结论。后来,龚继红上山下乡当知青,参军入伍,穿着军装参加高考,走进大学教堂,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培养他一生成长的军队。直到一九八0年代中期,祖国南疆燃起自卫反击战的炮火,中国军人拷问灵魂最严峻的时刻。二十五岁的龚继红从北方军区的部队调到中原军区的部队,本来是要调到驻守东山脚下的师团,但是军政委看到龚继红的简历,得知龚继红已经出版了两本著作时,军政委改变了调令,龚继红来到军宣传处报道,担任宣传处副连职宣传干事。有一次,军政委要到部队基层调研,军政委的秘书患重感冒无法随行,军政委便点名让龚继红参加调研。秘书姓汪,他把龚继红找来,一边输液一边对龚继红说,“首长很看重你,你要表现好一点。”龚继红点点头,郄秘书的话好意深重,但他不太喜欢“表现”这个词,认为多少有一点虚构。他一直认为,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一定是他内心深处的胚珠受精后自然的流淌,大可不必去刻意表现。经过一段时间工作以里和工作之外的接触,他对军政委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军政委是江南人,是一九三0年代末期参加新四军队伍的老革命,政治意志坚定,同时又保持着不断进取的创新品质,这在一九八0年代初期,中期,是十分鲜见和难得的。军政委喜欢和年轻军官们交流,问他们想什么事,看什么书,对部队建设有什么见解。年轻军官们对军政委评价不一,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都说军政委没有一点儿当官的官架子。“比年轻人的思想还要年轻,同时又没有年轻人的简单和偏激。”龚继红这样想,在心里把军政委当作了自己的榜样。军政委特别喜欢读书,每天处理完军政事务后,必须要读上几个小时的书,深夜一点钟左右才去卧室休息。军政委各种书籍通读,所以喜欢已经出版了两本书的龚继红。龚继红听到军政委的爱人王阿姨说过,军政委小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书,上不起学,军政委就帮着乡学老师做些出力气的零活,能让老师允许他旁听。有一天,老师的住宅突然失火,老师急得手拽长衫但是又不敢上前,急火攻心地喊了两声“我的书,书啊,”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军政委恰好出去打零工路过这里,看到火头儿正猛,他上前大喊了一声,“老师躲开。”端起地上的一盆水浇到身上,一头冲进火屋,和随后冲进屋的几个乡党一起,抱起老师的书籍和铺盖跑出火屋。老师疾步上前,两手哆哆嗦嗦地抓着长衫,急促地扑打军政委衣服上迸溅的火星,军政委的头发已经被烧焦,蜷缩在红肿的头皮,脸颊被灼伤,鼓起一片血泡,浑身散发着烤糊的气味。军政委抱着书有气无力地说,“老师,书都在这里。”老师哽咽着说不出话,把军政委抱在怀里久久没有撒手,最后说,“孩子,这些书是你的了。”龚继红听着,不知是创作还是真实,有一种撕心裂肺的震撼却是真实的。他再见到军政委时,开始感觉自己与军政委的差距已经不仅仅是职务了。在去基层部队调研的路上,军政委谈到部队存在的问题,想着这一次下去深入了解一下情况,提出一些有针对性和前瞻性的改进措施。说到一种以弱示人,捞着格外恩惠的现象时,龚继红贸然地插了一句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军政委就说,这句俗话形容得恰当,反映了一种思想倾向。在东山脚下驻军步兵师召开的团以上干部会议上,军政委讲到那种思想倾向时,就说既要让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要让不哭的孩子有奶吃。听到军政委这样讲,龚继红立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军政委还要提升,而且时间不会太久。军政委具有强烈的人文情怀,喜欢写理论文章,写诗歌,写杂文和随笔。最有名的自由体诗歌是《指导员的称呼美》,这首诗在解放军报发表后,在全军引起很大反响,甚至成为部队所有连队政治指导员的座右铭。龚继红到连队任政治指导员,就是应了军政委的安排和这首诗的召唤。龚继红还记得军政委写过一篇随笔,发表在解放军报的第一版,题目是“洗耳与洗心”,意思是对待别人的正确意见,不仅要洗耳恭听,更要虚心接受,才能不断进步。龚继红读了随笔,更加坚定了看法,军政委很快就会得到提拔,理应得到提拔。跟着军政委下部队调研回来,军政委安排让龚继红给野战部队师以上干部和军机关干部讲一堂《孙子兵法》课。龚继红认真准备了几天,到开讲时,面对台下几乎没有比自己职务低的首长和战友,特别是看到坐在前排的军长,政委,副军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等军首长端正的坐姿,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再看看军政委,一言不发地微笑地看着台上的他,龚继红身心里就有了喻世明言理直气壮,不怕甚的自信。他开始讲课,第一部分,孙子兵法里的几个关系,战争与经济的关系,战争与人民的关系,计谋与实力的关系,战争与和平的关系,讲到兵法论述君臣,君将关系的一段话时,龚继红灵光一闪地说,用现在的话来表述,就是要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听课的首长和战友顿时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讲课结束后,龚继红担心地问军政委,“课讲得不好,还请政委批评。”,军政委一挥手,大声说“讲得很好。”军长也在旁边说,“小龚讲得不借,不愧是大学生。”那时大学生很少,留在部队的大学生更少,军长的这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龚继红听了心里热热乎乎了很多天。那些天里,龚继红发现周围熟悉的军官看他的眼神都不熟悉了。多年以后,龚继红的同学告诉他,在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作家》上,看到军政委的日记体长篇纪实文学《军政委的日记》,上面多次提到龚继红的名字,还用了一大段篇幅,记录了龚继红讲《孙子兵法》课的情景,龚继红眼前于是闪烁军政委坚定干练的身影,“他才是老师。”龚继红想着经历中不多的最重要的一次老师体验,对自己说。
      龚继红的预感得到了验证,军政委果然提拔了。部队接到参战命令前的夏天,骄阳似火,所有的鸟儿都因炎热而昏晕,隐藏在阴凉的林中,就有一种声音在新鲜的草地和周围的树篱上飘荡,内行的人马上听出那是蝈蝈的乐章。总政治部主任来部队视察,几次谈话和调研后,发现了军政委的才干。后来传出总政治部主任对军政委的一句评价:这是个难得的人才。真伪无人考证,事实是军政委升任为总政治部主任助理,主任助理其实就是副主任的预演,相当于大军区正职。军里上下很多人都说,从正军职破格提升到大区正职,军里可是放了一颗卫星。龚继红听了也不接话,就是跟着一笑。他知道这颗卫星发射之路的艰辛,只要一听到这样的议论,龚继红的脑海马上就翱翔出四个字,筚路蓝缕。龚继红被派到距军部十公里远的七连担任政治指导员。军政委上任之前同他谈了一次话,让他去连队锻炼。军政委说,“你当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知青算是受过一点磨炼。你上过大学中文系,算是一个文人。但是,你在部队还没有真正的体验。当兵不在野战军不算真正的兵,当军官没担任过连长指导员不算真正的军官。在军机关得不到真正的锻炼,一定要到连队干上一段时间。基层是一个人成长的基础和土壤,从基层成长起来,才有底气,才有力量。古今中外都是这个道理。国外没有基层这个词汇,但有底层这个概念,看看那些杰出的人物,都有一段甚至一长段不同底层的奋斗经历,最终才成就他们的事业。高尔基的在人间你肯定读过,没有那个活生生的人间,就没有高尔基的文学人间。还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没有和海和鱼贴胸贴背的融化,就没有那部痛苦幸福与共的世界名著。还有我们这个党,我们这支军队,读读党史军史,你会体会更深。把支部建在连上,就是讲的基层,听上去很简单很轻松的一句话,却是用多少基层的血和底层的泪换来的。要把它拿去,也要用同等的血和泪来换取。人的高低其实就是基层的厚薄。基层站稳了,筑牢了,你的人生才能尽可能地高。”龚继红听着军政委的话,就想到革命导师说的革命者的成长不是天生的而是需要灌输。军政委讲了这些,没有一个字说到他自己,又是每一个字都在说着他自己,他就是从战争年代的血与火的基层成长起来的,当过指导员,担任过团政委,作为军队政治工作的高级将领,这是两个至关重要的岗位,一个能使你接地线和战士心贴心,一个能使你接天线从最初的宏观把握全局。军政委谈完话,很正式地和龚继红握握手,龚继红端端正正地向军政委行军礼。回到办公室,龚继红一头扎到办公桌上,把军政委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记到日记本上。宣传处陆处长进来几回,看见龚继红一个姿势不变地低着头书写,再一次进来忍不住地问道,“龚干事,五九八团的经验总结材料写完了吗。”龚继红这才抬起头,站起身对陆处长说,“初稿已经写好了,张干事正在修改。”张干事是宣传处副团职干事,宣传处是正团级规格,副处长空缺,张干事是宣传处唯一的副团职干事,担任副处长顺理成章。但是其它干事们私下议论张干事不愿意担任宣传处副处长,而是想去部队基层担任团政委。陆处长的目光转向坐在另一张桌前的张干事,问,“改得如何。”张干事说,“龚干事写的经验总结材料基础很好,毕竟是中文系的高材生,熟悉情况上手很快,稍微改一改就请处长最后审定。”张干事把陆处长的姓省略了,这是军营规矩,没有职务的参谋干事们之间相互称呼要带姓氏,有职务者当面称呼不能带姓氏,只是称呼职务,背靠背时就要加上姓氏了。陆处长满意地转过身看了龚继红一眼,踅回自己办公室去了。这天下午下班时,龚继红遇见郄秘书,郄秘书问他,“政委找你谈话了。”龚继红说,“是。”郄秘书就说,“知道什么意思吗。”龚继红回答,“让我下去锻炼。”郄秘书又问,“以后呢。”龚继红说,“不知道。”郄秘书就神秘地靠近龚继红说,“政委是想让你以后接我的班。政委非正式地问过我的看法,我非常赞成。我对政委说,这个秘书选得好。”龚继红惴惴不安地说,“谢谢郄秘书。但是,我还不知道指导员能不能干好呢。”郄秘书拍拍龚继红的肩膀说,“没问题,你很聪明,又很踏实,肯定能干好。你一来,我就观察你了,一个好人。”又说,“我继续干着,你一来我就让位挪窝。”后来,军政委说过的话龚继红始终记着,郄秘书说的事情已经随风而去。生活大剧里的人物和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发生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军政委八十五岁时去世了,王阿姨说,“老周只有光荣,没有遗憾。”龚继红说,“政委没有遗憾,只有光荣。”郄秘书后来也成为政委,军种的副政委,授予中将军衔,六十三岁时退休,居住在南海临港城市的一所海景房里,闲聊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他说要写一点回忆录之类的文字。”有人告诉龚继红。“他不做官了,能写什么呢。”那人又迷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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