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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7
      第二天一早,杰克果然又来了。
      他很自然地坐到奈布床边,塞了一杯热水给他,接着抬起左手覆上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对比了一下温度。
      奈布对他的动作猝不及防,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的一瞬间差点想打掉他的手。他蒙着被子睡了一觉,又出了些汗,烧已经退了,只是全身还是酸痛无力,总感觉自己使不上劲来。
      于是他自动熄灭了心里头想揍杰克的冲动。
      他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显然很不自在,对方却将一切表现得仿佛理所当然。
      “嗯,烧已经退了。”
      “哦。”奈布啜了一小口水,闷声应了他一句。
      杰克看着他把药片吞了进去,说,“吃了药可能会觉得困,可以睡一下。”
      他把窗户打开了一点透风,又不紧不慢地给壁炉添了些木炭,然后才走回床边。
      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奈布瞥见杰克原先洁白的袖口沾上了一小块黑糊糊的炭灰,面积不大,却格外扎眼。他联想到他平时连和人握个手前都要戴上手套、整洁到令人发指的样子,莫名觉得有点尴尬。近十年来他一直独来独往,将一些事看得很通透,对他人的关心有种本能的抗拒。人与人的关系本就有着某种神秘的鸿沟,费心经营也未必能达到预想的效果,既然难以逾越倒不如主动拉开安全的距离。世道如此,把信任只留给自己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你跟条竹竿一样杵在这我怎么睡??”
      “可以当我不存在。”
      “……”
      对方明显不为所动,铁了心要看着他睡着。
      那我给您念首诗吧,杰克说。
      奈布不禁腹诽,你怎么不给我唱首歌啊,显摆个屁。
      然而他还是将自己差些脱口而出的心理活动生生给噎了回去。
      “随便你吧。”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妥协。
      “Cupid laid by his brand, and fell asleep:
      A maid of Dian\'s this advantage found,
      And his love-kindling fire did quickly steep
      In a cold valley-fountain of that ground;
      Which borrow\'d from this holy fire of Love
      A dateless lively heat, still to endure,
      And grew a seething bath, which yet men prove
      Against strange maladies a sovereign cure.”
      杰克缓缓地念着,他的嗓音不算特别浑厚,若是刻意压低还显得有些喑哑,念到句尾时不经意用上的气音随着每一句的结束消散在空气中。
      那声音像一股潺潺的流水,没有惊涛骇浪带来的震撼,却更容易淌进人心。
      “But at my mistress\' eye Love\'s brand new-fired,
      The boy for trial needs would touch my breast;
      I, sick withal, the help of bath desired,
      And thither hied, a sad distemper\'d guest,
      But found no cure……”
      奈布靠在床头,杰克悠缓顿挫的语调一下又一下地冲刷着他的意识,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物起了作用,他的警戒心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睡意。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一直紧皱的眉也舒展开了来,渐渐的也听不太清对方念的内容了。
      他感觉心里面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似乎松动了一下。

      他竟然枕着杰克的大腿睡着了。

      “the bath for my help lies
      Where Cupid got new fire---my mistress\' eyes.”
      ——能治好我的温泉,只有新燃起爱火的、我情人的眼。

      念到最后一句,杰克轻轻笑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小猎物。
      睡熟了的青年脸上少了平日里的戾气,连硬朗的面部线条看上去也柔和了几分。
      他的睡相还算不错,杰克想,至少没有张大嘴把口水流到他的腿上。
      他突然很想碰一碰他。
      上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个活生生的人,确切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于他而言已经久远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在他的手快要触到奈布的脸时,他犹豫了几秒,最后将停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转而摸了摸他的头。
      不同于他的性格,奈布的头发很软很细,上面有两个小小的发旋。
      “Bon garcon.”他俯低了身子,在他耳边用很轻的声音说。

      窗外阴霾正一点一点散去,有和煦的风吹进来,阳光温柔得刚刚好。

      8
      奈布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他做了一个很短的、记不清内容的梦,梦境异于平常,没有战壕硝烟,没有狂轰乱炸,没有尘土飞扬。
      大概是个好梦吧。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半坐起来,等到视线逐渐清晰,他扭过头一看。
      “……”
      杰克坐在床边,而自己的头一秒钟之前还枕在他硬邦邦的腿上。
      他伸了一半的懒腰都给缩了回去,他从床上跳了起来,抬腿就要踢过去。
      “给你当了这么久枕头,睡饱了就想踹我?”杰克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挑眉笑笑,“偷袭是不道德的。”
      “你等着,等我好了,我……”
      “你什么?”
      “……我想想!”
      奈布在心里暗骂自己,真他妈的是病糊涂了,脑子都不好使了。
      杰克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奈布狐疑地看着他,“这些也是你的工作?”
      “嗯。”他促狭一笑,“我说是独家服务,你信不信?”

      奈布到底是年轻,身体没过两天就恢复好了。
      杰克不用参加游戏的时候就会来他的房子坐一坐,或者自己坐在一边看书喝茶,或者和他打一架。
      他其实对他的不请自来有些反感,但是每一次对方总有相当正当的借口还有偶尔单方面压制的武力镇压,次数一多他也想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了,毕竟赖在庄园不走的实际上是他自己。
      病了一回以后,他们竟处得跟朋友似的了。
      虽然他还是会很不客气地喊他「杀人狂」。
      他们经常在游戏里碰面,奈布的躲避技巧越来越成熟,有好几次杰克被他利用地形耍得团团转,他看着他气得发抖的样子,笑得神采飞扬。
      他的身体好了又伤,伤口的痂落了又结,不知不觉他甚至找回了从前在战场上兴奋的刺激感。
      杰克说,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在刀尖上行走。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开始有事没事地在杰克身边溜达,看他摆弄庄园里的花花草草,也看他做菜。
      他看着各种朴素的食材在杰克的刀下被雕琢成精致的料理。
      他啧了一声,“非要搞得这么好看吗,迟早都要嚼烂了吃到肚子里。”
      他拿起一个小番茄放在嘴里,还挺甜。
      他觉得杰克这人处久了也很有意思,像是伏特加,嗅之淡然无味,第一口入喉浓烈呛口,但只要细喝就能发现口感其实很纯净,跟水似的。
      “爱好。”杰克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摆盘,眼皮也不抬一下。
      “真贤惠。”奈布吹了个口哨。

      有一回他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的。
      “遭报应了呗。”杰克淡淡地说,“杀害人数过多,手段极其残忍,上帝都要看不过眼了。”
      奈布想了想,说,“我完全看不出来你有洗心革面。”
      杰克一愣,然后“哈”地一声大笑起来,笑够了才说,“你杀的人也不少……而且还收钱。”
      奈布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说,“这他妈的能一样吗,脸真大,您那是犯罪。”
      “有什么不一样。你搞暗杀就不是犯罪了?”他细细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声音变得不太平稳,脸上却还是很镇静,“她们活该,这是一命偿一命。”
      “……所以你觉得你杀那些……那些妓女,是在伸张正义?用那样残忍的手法?”
      “谁说的。”他眯缝起眼,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椅子的扶手。
      “我谁也不为,我只为我自己。”

      9
      我有没有说过我们其实很像。
      像什么,杀人成瘾的刽子手?
      ……

      奈布又梦到了那个大笼子。
      笼外那只干净的手捏紧了他的下巴,他张着嘴,努力想发出声音,喉咙却被空气堵住了,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身上破烂的衬衫纽扣被一颗颗解开,敞开的胸膛露出了丑陋可怖的一道道疤痕。
      他闭着眼咬紧了牙关。
      他感觉到下巴被松开,冰冷的指尖一路游走下来,最后轻轻按在了他腹部的十字疤上。
      他听到一个深沉的男声说,“这些都是你价值的体现。”
      “是你的荣光。”

      他的鼻子倏然间有些酸,眼前有水雾在氤氲。

      他哭了。

      奈布这回是被窗子外面的鸟鸣吵醒的。他换了个姿势趴着,还把枕头扯了出来捂住了脑袋。
      “我日,一大早的嚷嚷个球啊。”
      那几只鸟听不懂人话,叫得更欢了。
      奈布气得一个枕头朝窗口甩了过去。
      折腾了一会儿,鸟是被吓走了,但他仅剩的一点睡意也被消磨光了,于是他干脆爬起来坐在床上发呆。
      他从兜里摸了根烟出来,可是找不到打火机了。他叼着那根没点着的烟,断断续续地回想起来梦里头零丁的片段,心里像是有虫子慢悠悠在爬,有一下没一下的,不痛不痒,却总是不舒服的。
      他发觉那声音耳熟得很。
      他没敢想下去。
      杰克一进来就看到奈布正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
      他瞟了他一眼,问,“你有打火机吗?”
      “没。”,杰克指指他的嘴,“戒了很久了。”
      “哦。”
      杰克晃了晃手里拿着的一瓶红酒,“喝吗?”
      “没心情。”
      杰克看着他有些涣散的眼神,心里一动。
      紧接着奈布嗅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气逼近了自己。
      他瞪直了双眼。
      杰克的两只手撑在他肩膀的两旁,深灰幽邃的一对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个人的鼻尖都快挨在一起了。
      奈布眨了眨眼睛,整个人都懵了,心脏却鬼使神差地怦怦猛跳起来。
      杰克的睫毛还挺长。
      “操。”他兀自避开他的目光,扭过头骂道,“你变态啊??”
      杰克笑了,“对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10
      他仿佛一直沉在一个漫无边际的沼泽里,想要有人拉他一把,那人终于来了时,他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伸出手去。
      他总是贪恋并沉沦来之不易的温暖。
      他的感情隐秘又扭曲。
      他承受不住地想要逃开。

      “回去吧萨贝达。”男人的声音在空气里显得冷淡又疏离,“你的东西不是早就收拾好了吗。”
      他的余光瞥向角落里的一个大背包,眼皮突突地跳起来。
      “走吧。”他不咸不淡地说,“你不属于这里。”
      窗棂上站着的乌鸦发出一声嘶鸣。
      压抑已久的情绪从血液里喷薄而出,奈布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男人的话让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再比一场吧,你要是赢了我就走。”

      奈布扛了杰克一刀,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在板区绕了几个来回就开始气喘吁吁了。杰克从游戏开始就放弃了其他人,直接和他死磕,现在却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紧紧跟着他,这让他感觉有一点泄气。
      他突然不想跑了。
      身后的脚步声随着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们都跑了。”奈布半蹲下来,慢慢用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嗯,所以你也可以走了。”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他冲上去揪住了杰克的衣领,杰克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撞到了墙上,他抬起膝盖,朝他的肚子猛磕了过去。
      杰克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感哼了一声。
      奈布的眼眶因为愤怒充满了血丝,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咬破了,血腥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你输了,杰克。”
      “其实你和我不一样。”杰克轻轻喘着气,“你自己也很清楚。”
      “你哪来的狗屁权力对老子指手画脚?”
      杰克笑笑,他指着奈布左边的胸膛,说,“你这里跳得真快。”
      奈布愣住了。
      下一秒,杰克的钢爪朝他的后脑勺落了下来。
      ……

      11
      “你就这么把那个小佣兵放走了?”
      “他自己也想走。”杰克放下手里的喷壶,玫瑰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今年花开得不错。”

      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那就哪里都去吧。
      去体验世界各处不同的人生。
      杀戮之外的人生。

      “而且……”杰克半眯起眼睛,“有些事情要让他自己想明白。”
      “他还会回来吗?”
      “我怎么知道。”

      12
      连绵的阴雨下个不停。
      天空暗沉沉的,风也不平静,浓雾弥漫,连湿润的空气也变得粘腻起来。
      细雨飘飘扬扬地洒下来,落在屋檐上,落到泥土里。
      戴着绿色兜帽的年青人站在欧利蒂斯庄园的大门外。
      那扇门曾经隔断了千山万水,隔断了两颗想要贴近的心。
      有一群乌鸦向着他飞了过来。
      年青人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了进去。
      杰克像往常一样,结束了监管者的工作之后就待在他的小花园里修剪花草。
      最近进入庄园的客人都不怎么有趣。
      他的玫瑰手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积满了灰。
      一个人影在他身后鬼鬼祟祟地向他靠近,脚步声很轻,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
      杰克眉毛往上一挑,在对方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迅速转身一手按住了那人的肩膀,一手反扣了他的手腕,用手肘压住了他的背。
      那人被兜帽遮住的半张脸埋在阴影下,杰克松开了按在他肩上的手,将他的兜帽扯了下来。
      “我说过偷袭是不道德的。”
      奈布的头发比起几年前剃短了不少,脸上的轮廓棱角更加分明了,减了一分狠戾添了一分沉稳,嘴角处多了一个小小的疤。
      他歪着脑袋,看着杰克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笑容在唇边荡漾开来。
      “哈喽!好久不见,杀人魔先生。”

      杰克撑着额角听奈布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去过的山川大海、江河大漠,见到的形色人群。他描述得眉飞色舞,说到激动的部分还猛拍了几下桌子。
      他说他又上了两次战场。
      “你……”杰克眉毛一拧。
      “体验人生啊,而且那些破事都过去了。”他嘿嘿笑两声,抓起一块饼干扔嘴里,“我之前想了很久,人总是自己折磨自己也挺没意思的,晚上睡一觉做个梦也能吓出个冷汗,我真的不想这样了。我就是吧……给自己过去的垃圾人生做个了结。”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在刀尖上行走。
      能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自然也有本事将刀尖磨平。
      战场曾经洗去了他的意志,如今却给他灌注了纯粹。
      他终于可以坦然地将自己从那段他认为不堪的历史中抽离出来,不再终日惶惶不安、小心翼翼,而是恣意潇洒地活在当下。
      “我嘛,就是个臭不要脸的混帐……哦当然了你也是。”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闷了下去,笑了,“我们都挺混的。”
      他盯着杰克似笑非笑的那张脸,隔了好几年,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是他喜欢的那副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开口说道,“你当年还欠我一笔账呢,能不能认赌服输啊。”
      杰克勾起嘴角哼笑了一声,“不能。”
      “那我不管。”奈布摸出他贴身的那柄弯刀,啪地一下拍到桌上,瞪着杰克说,“不能我也……”
      没有等他说完,杰克向前倾了一下身子,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下去。

      他怀着一腔孤勇,笃定地握住了伸向他的那只手。

      你是我路上最后一个过客
      最后一个春天
      最后一场雪
      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短篇 没想到会有人看 真滴很开心
    番外有两个 过段时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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