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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他说,他准备好拥抱黑暗了。

      1
      他又一次在冲破耳膜的炮声和枪响中惊醒。
      几个背着医药箱的战地医生抬着担架踉踉跄跄地从他眼前跑过,躺在上头的士兵捂着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嘴里传出无助的哀嚎。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溶溶烂烂的军服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从斑驳的伤口里渗出的血液已经凝固成了深色的结块。
      他站在尸堆白骨中间,望着满地的残肢断腿,四处乱飞的弹壳,阴沉的天空和血染的城墙。
      晕眩海潮一样向他袭卷而来,周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渐渐也变得模糊,他感觉到胃里有一股热流直往喉咙上冲,搅乱了他的呼吸。
      炮弹的轰鸣还在持续,混在雨水和泥土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郁刺鼻了。
      他扔掉手里的枪,终于忍不住跪下来扼住脖子剧烈呕吐起来。

      “……对不起,我要离开了。”脱下军装的年青人拎起地上的大背囊,拍拍他的肩膀,接着又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希望这该死的仗能快些打完吧。”两个人默契地同时抬起手来碰了碰拳。
      “你要活下来。”
      “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年青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枪林弹雨的战场。

      有的人往前走了,有的人还留在原地。

      「廓尔喀的弯刀不应该向同胞挥舞。」
      他卸下捆在腰上的最后一颗手榴弹,将一身军服叠得整整齐齐。
      他仿若一只踽踽独行的孤雁,孑然一身地来,又无牵无挂地走。
      他的荣耀和信念也将随着自由的到来化作浩瀚历史里一颗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被打开过的信函散发着玫瑰的芬香。
      有冰凉的金属划过他的脸。
      他不喜欢玫瑰。
      可是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屏住了呼吸。

      2
      这是奈布萨贝达在欧利蒂斯庄园醒来的第六天。
      他蹬开被子,胡乱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起身点了一支烟。
      离开战场后的日子他一直过得混混噩噩,从十几岁开始就混迹在各个部队的奈布除了打仗并没有别的手艺或者技术足以谋生,就连码头的老板也不愿意雇一个身形孱弱还满身是伤的青年做苦力。于是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开始接一些佣金比较高的暗杀工作。
      是「战争工具」还是「杀人机器」对于奈布来说其实并没有任何区别。
      只要战争不停止,杀戮就会继续。
      在他二十三年的生命里,他见过太多自诩为上等人的社会毒瘤虚伪阴暗的嘴脸,可是他依旧厌恶那个在动荡的社会中战战兢兢、苟延残喘的自己。
      生活在城市阴沟里的那段暗无天日颓唐消沉的日子,通常只有尼古丁的气味才能让他清醒一些。
      现在也一样。
      “妈的这鬼天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奈布随手将摁灭了的烟头扔到地上踩上一脚,拿起桌子上的凉水猛灌了一口。不管是外头灰蒙蒙的浓雾还是房间里湿冷的墙壁都让他患有旧伤的身体非常不舒服。他与昔日好友库特·弗兰克在进入庄园的第一天就跑散了,也不知道对方现在的处境如何,想到这里,奈布烦躁得一拳锤在了墙上。

      “萨贝达先生一大早心情就这么差,是昨晚睡得不好?”
      听到那个低沉得来还带一点沙质的声音时,奈布的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团。他恶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没好气地说,“关你屁事??”
      那人倒也不恼,放下手里的东西之后就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坐下。
      “您吃早饭了么?”
      奈布没有理他,又点了一支烟,然后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银质的托盘上放了热气腾腾的两份英式早餐、精致小巧的一对白瓷茶杯,还有沏好的一壶红茶。
      奈布本想一脚把桌子连带吃的一起踹翻,不巧这时候肚子不争气叫了一声。
      “你这个变态杀人魔揣着一肚子坏水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变态杀人魔」先生看着奈布一脸警惕的样子哭笑不得,“我只是邀请您陪我用个早餐而已。”
      “还有,您是不是可以叫我的名字呢?”
      “可以啊,你想我叫你「变态」还是「杀人魔」?选一个吧。”奈布叼着烟走到桌子旁,眯起眼盯了桌子上的食物好一会儿,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他妈的该不会下毒了吧……”
      “是杰克,萨贝达先生,我叫杰克。”
      “行吧变态杰克杀人魔。”
      “…….”
      杰克细心地给奈布递了一块餐巾。
      奈布拨弄着盘子里的煎蛋和培根,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传闻中恶名昭彰的开膛手面对面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吃东西。
      这也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楚杰克的相貌。
      参加游戏的时候杰克总会戴着面具,以至于他一直认为他一定长了一张丑陋又狰狞的脸。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瘦瘦高高的杰克除了皮肤白得有点病态之外,生得非常周正。
      奈布不知怎地就联想到了杰克在白教堂残杀妇女的画面,想必他就是顶着这张装模作样的脸,一边倒人胃口地微笑着一边冷漠地将她们开膛破肚的吧。
      他顿时感觉五脏六腑都抽紧了一下,一时间眼前的食物都变得难以下咽了。
      奈布复杂的表情被杰克尽收眼底,杰克只觉着有趣。
      察觉到杰克在看他,奈布刚想张嘴吐脏话,对方却适时收回了视线,不紧不慢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红茶,问他,“这些都合您胃口吗?”
      “凑合吧,不过我不喜欢吃番茄焗豆。”

      3
      奈布第一次坐上狂欢之椅,是在他来到庄园的第二天。
      捆住他的荆棘刺破了他的皮肤,他因吃痛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始终忍耐着没有叫出声来。
      杰克站在他面前轻声哼着他没听过的小调,一只乌鸦立在他的肩上,奈布无法看到他面具下的表情,感到屈辱愤懑的同时也被他藏在面具下的那双狭长的浅灰色眼睛盯得心里直发毛,莫名巨大的压迫感使他胸口发闷,身上复发的伤口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痛觉神经,于是他努力地尝试调整好呼吸,好让自己的脸色显得没那么难看。
      “让我们猜一下是否会有人来救这位佣兵先生呢?”杰克笑着用他的钢爪挑开了奈布的兜帽,他想看一看他的小猎物那张惊恐的脸。
      他眼前一亮。
      杰克微微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不料坐在椅子上的年青人主动开口了。
      “操,你他娘的看个屁啊。”
      他近乎狠戾的眼神让杰克心里痒痒的。

      直到逃生的大门被打开,奈布也没有见着半个人影向自己跑来。
      他很庆幸其他人没有贸然来送死,可也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我们下一次游戏再见了。”杰克向奈布行了个礼,奈布直到椅子放飞那一刻还骂骂咧咧的,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在波澜不惊的语气下隐匿的那一点点欣喜。
      「奈布萨贝达和他是同一类人。」

      那一天,杰克手杖上的玫瑰灼灼如火,灿若云霞。

      “你到底想说什么?”奈布翘起二郎腿,过了一会儿又觉着这个姿势不太舒适,干脆把两条腿架到了桌上。
      杰克皱了皱眉。
      “我只是想提醒您游戏规则。”他顿了顿,“只要您一天没有获得胜利,就一天无法离开庄园。”
      奈布翻了个白眼,愤愤地说,“这个狗屎游戏本来就不公平。”
      杰克轻快一笑,“也是,之前的游戏中您总是先护送女士离开,自己逃脱不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放屁!!”奈布突然一股无名火上脑,说话间双腿猛地一抻就把桌子给踹开了。就在同一时刻他飞快从腰间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弯刀,朝杰克的方向刺去。
      杰克的反应很迅速,他往后一仰躲过了刀锋,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对方把刀一收,又伸腿扫向他的膝盖。
      他侧身避开了奈布横踢过来的腿,随即趁机向前半步抓住了奈布拿着弯刀的手腕,顺势从肩头将他摔了出去。在他双手一撑想借力弹起来的时候,杰克反手扣住了他的脖子,又朝他背上踢了一脚,把他整个人按在了地上。
      他嗔笑着把他手里的刀抽走。
      “都这么些天了您怎么还没学乖呢。”
      奈布往地上啐了一口,忍痛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你指望我给一个杀人犯好脸看?”
      杰克脸色一变,骤然收起了笑容,掐着他脖子的手更加收紧了些,泛白的骨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了噼啪的声响。
      奈布发出一声闷哼。
      “将刚出世的婴儿丢弃、甚至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他俯下身子凑到他的耳边,压低了嗓子,声音因为愤怒甚至有些发颤。
      “她们难道不该死?”
      他冷笑一声,话锋一转,“您不齿我的恶行,可您手上沾的血一点也不比我少。”
      “你给老子闭嘴!!”奈布被戳到痛处,一瞬间却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咬着牙挤出全身的力气想挣扎起来,偏偏杰克的手劲很大,一边的膝盖还压在了他身上,他动弹不得,只能继续趴在那里骂娘。
      杰克看着奈布吃瘪的样子,神情稍稍缓和了一点。
      “今天的监管者还会是我。”他说,“希望您不是只有嘴皮子厉害。”
      “祝您游戏愉快。”

      4
      又过了半个月,欧利蒂斯庄园迎来了新的访客。
      穿了一身空军军装,连皮靴也擦得锃亮的玛尔塔贝坦菲尔一大早就牵着她的马在庄园里到处转悠,奈布坐在大厅门口的石阶上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神情有些恍惚。
      “怎么不去跟你的同僚打打招呼?”杰克走到他身边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奈布心不在焉地嚼着嘴里的薄荷草,并不想搭理他。
      杰克以为他是不想和自己说话,也不愿自讨没趣,毕竟以奈布的性子,没有瞪着眼问候他全家就已经很令人欣慰了。
      “……我们算不上同僚。”
      “她为了自己的国家而战,她是真正的军人。”
      奈布的声音很小,也不知道是说给杰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杰克一下子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那些辗转于许多国家的雇佣兵,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讲难听点就是一帮要钱不要命没有信仰的亡命之徒。历史不会记载他们的名字,战绩再显赫,有过再多的荣光,也不会有人颁给他们勋章。
      在奈布心里,他和玛尔塔这种正规军是有天壤之别的。
      “谁知道呢。”杰克嘴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远处的玛尔塔抚了抚她那匹马的鬃毛,与它耳语几句,然后一脚踩上马镫,一个翻身上了马背,整串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来这里的人目的都不是单纯的,或许贝坦菲尔女士也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风光。”
      奈布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他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理由。
      是为了打发枯燥的时间还是为了逃离他那操蛋的人生呢?
      杰克不露声色地观察他有些瘦削的侧脸,他的肩膀并不是十分宽厚,但那上面背负了多重的东西,杰克不清楚。
      比起那些来自上层阶级身娇体弱的客人,身手敏捷又有作战经验的奈布本该是第一个走出庄园的。而他直到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根本不想走。
      杰克忽然觉得嗓子里有些干渴。
      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更多了。
      这时候奈布冷不丁地偏过头来,对上了他目光。
      杰克微微一怔,心里面有一簇摇摇欲坠的微弱焰火颤动了一下,在他不留神的时候迅速烧了起来,那火越燃越旺,迸溅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你神经病啊看够了没。”
      奈布吐掉嘴里那根已经被他嚼得稀巴烂的草,长腿往旁边一伸,毫不留情地一脚将杰克踹下了台阶。

      奈布在当天的游戏里就碰上了玛尔塔。
      素昧平生的两个人意外地很有默契,玛尔塔在游戏开始不久就察觉出了奈布对于密码机的恐慌,于是当他从她身边跑过时,她很贴心地没有邀请他和自己操作那台嘈杂的机器。
      尽管遗憾的是她自己破译的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奈布连续救下两个求生者的举动激怒了当天的监管者,直接导致了对方咆哮着对他一直穷追不舍。在他终于被逼到一个死角,做好缴械投降的准备时,玛尔塔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监管者身后,用枪瞄准了那个大块头的头。
      信号枪对监管者的震慑时间不长,不过也足够她掩护奈布脱身了。
      另外的两个游戏参与者趁着他们和监管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迅速破译完了剩下的密码机。
      奈布带着玛尔塔抄近路跑到了其中一个大门之后飞快地输入了一串他早就倒背如流的密码。
      锈迹斑斑的铁门缓缓打开,门外是向他们敞开怀抱的自由和新生。
      “走吧。”他踢了一脚大门旁边那块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靠在门边对玛尔塔说。
      玛尔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走?你……”
      奈布打断了她的话,问,“赢了这场游戏,你就能得偿所愿吗?”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玛尔塔愣了愣,她身上流淌着军人的血液,对胜利有一份特别的骄傲和执念,所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作为失败者留下,她摸不透奈布眼里的情绪,但她还是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下他的问题。
      “或许吧。不过这可能也只是一个契机,你懂吗,就像是……一个助力的踏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真的可以得偿所愿呢,很多东西用命来搏也未必可以换来。不过玩一场生死游戏本身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哦……”
      “你真的不走?”
      “嗯。”奈布打了个哈欠,“我还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好吧。”玛尔塔深吸了一口气,“很高兴认识你,奈布·萨贝达。”
      她看上去冷冰冰的脸笑起来却暖得能融化初雪似的,“哪个军队有你这样的士兵,都是他们的幸运。”
      “谢谢。”
      “希望我们以后也有机会合作。”她主动上前和奈布握了个手。
      “祝你好运,奈布。”

      5
      奈布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会在床上盘个腿思考一下人生。
      他实在是厌倦了日复一日红着双眼浴血厮杀的日子,他曾经奋不顾身地替一些人卖命,换来的酬劳再高却也买不回自己的良心。
      他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无处落脚。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呢。
      这么哲学的问题他考虑起来着实使他有些头痛,他狠狠地吸一口烟,又慢慢的吐出来,烟雾缭绕朦胧了他的眼睛,他不禁想,自己这是年纪大了吗。
      他才二十三岁,然而心理状态沧桑得仿佛年过四十。
      同样的年纪,有人活在云端,就得有人陷于泥底。
      库特说他有时候活活像一个小老头。
      即使时过境迁,他憎恶的那些时光依旧是他生命里无法割离的一部分,而且完完整整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一方面他经历了太多战争带来的苦痛,另一方面他学会了享受杀戮的快感,同时也被罪恶苦苦纠缠。这种矛盾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深陷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漩涡之中,他无法逃离,也不知道该如何逃离。
      他深恶痛绝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既不想面对过往,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迈开腿朝前前进。
      他似乎一直在目送身边的人离开,他们总是走得那样干脆决绝,为了亲情,为了信仰,为了爱情。
      一无所有的一直就只有他而已。
      他在无处可去的时候收到了那位夜莺夫人寄来的邀请函,好奇心驱使他没有犹疑多久就踏进了这座庄园。
      离开了这里,他又能去哪里呢,他不知道。
      彷徨填满了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日渐滋长为对生活无边的恐惧。
      世界这么大,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去处。

      这一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

      杰克再次见到奈布是在一个星期之后。
      奈布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出过门了。
      他一进房门就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地上躺着好几个东倒西歪的啤酒瓶,他的小猎物两眼放空、精神涣散地蹲在墙根,胡子拉碴,手里还握着半瓶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杰克想了一下,走出去装了一盆热水进来。
      “洗把脸吧。”他捏着鼻子说,“这都要发霉了吧,太馊了。”
      “去你妈的。滚!”奈布回过神来,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走开。
      杰克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他抓着奈布的衣领,像提一颗大白菜一样一把把他拎了起来。
      “靠?”奈布被丢到床上的时候脑袋还没有清醒过来,下一秒更是要把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让全伦敦市民闻风丧胆的杀人犯,此时此刻正半蹲在他跟前,一手固定住他不安分的肩膀,另一只手拿了湿热的毛巾给他擦脸。
      这个岁月静好的画面实在是有种说不上的诡异。
      “你再动我就把你的头削下来做标本。”杰克扯开嘴角对着他笑,露出了他那口阴森森的大白牙。
      感觉更诡异了。
      他的动作不但说不上有多轻柔,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用力过猛,奈布觉得他的脸皮都要给他搓下来了。
      “怎么你兴趣变了,不挖肠子了?”奈布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他的头有点昏昏沉沉的,意识却轻飘飘地在脑子里打转,无着无落。他没气力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垂着脑袋由着杰克折腾他的脸。
      杰克似乎也注意到他的反常,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凑上前去用额头贴了贴他的。
      奈布看见眼前那张放大了的脸,一个激灵,马上条件反射地弹开来,把身子都往后挪了两寸。
      “你发烧了。”杰克无视他的抵触行为,转身走了出去,末了扔下一句,“我去拿药。”
      奈布惊讶地看着他消失在门框外,半晌嘴里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他没有等到杰克回来,就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他睡得不沉,恍惚间听到哗啦啦的倒水声,他头痛得厉害,身体是燥热的,额上却一直冒着细密的冷汗,有杂音在耳边嗡嗡地响,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脑子里被人放了一根引线,只要轻轻一触就可以将他的脑浆都给炸出来。
      人生病的时候大概都比较矫情,他僵硬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想,要不就这样烧死算了。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要是手头上有家伙,他简直想一枪崩了自己。
      他听到有皮鞋匆匆走动的声音,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有什么人摇了摇他的肩膀,他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可是没有动弹,那人就将他拉了起来,托着他的背,有些粗暴地掰开他的嘴灌了药和水进去。
      苦味在舌根酝酿开来,他没忍住蹙紧了眉头。
      并不浓郁的玫瑰香气若有若无地闯进他的鼻腔。
      这回他没有挣扎。
      可能是他喝大了,也可能他真的烧昏了头。

      ……
      他梦到了很多年以前,母亲搂着他小小的身子在他耳边轻声唱着安眠曲。木质的摇椅轻轻晃动,她栗色的长发垂在胸前,被一束倾泻下来的月光勾勒出好看的曲线。他抱着她的脖子,能嗅到淡淡的发香。
      他的母亲大约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吧。
      他快要沉沉睡去,蓦地听见了镜子打破的声音。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清秀的面容碎成了残影。
      待他再次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混沌。他被困在金属做的笼子里,逼仄狭小的空间,挤得他喘不过气来。
      黑暗里有一只手朝他伸过来。
      那只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穿过笼子的缝隙,慢慢地捧起了他的脸。

      6
      奈布是半夜清醒过来的,出了淋漓的一身汗,他拿掉额头上放的毛巾,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换掉了。
      他的精神恢复得不错,虽然身子还是软绵绵的,喉咙里也还是火灼似的,但是体温应该是降下来了,已经脱离了那种头晕脑胀的状态。
      他快速运转了一下大脑,隐隐约约想起来在他昏睡的期间有人过来给他喂了两次药,还给他换了几次冷毛巾。
      他记得他喝了很多酒,喝得都快有些不省人事了,再然后就是杰克过来了。
      杰克过来找他了。
      ——是杰克。
      “…….我操!”他顿时醒悟过来。
      “你醒了?”外面的人听到他的动静走了进来。
      “这是你换的??”他扯了扯身上的丝质睡衣问道。
      “您说呢?”杰克倚在门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好像嫌他的脸还不够黑,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身材不错。”
      奈布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砸,不想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杰克见状快步走过来扶稳了他的腰,在两人怪异的姿势下,奈布忽然留意到他的脸色似乎并不怎么好,眼下浅浅的一圈黑在那张死人脸上格外刺眼。
      杰克巧妙地避开他直愣愣的目光,松开了手说,“您出了很多汗,衣服都湿透了。”
      “…….”
      奈布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些反应过度了。
      接着他又听到杰克面不改色地说,“您不需要有任何负担,来到庄园的都是客人,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两个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两瓶各吃两粒,桌上有热水。”
      “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再来看您。”

      待杰克离开,奈布松了口气似的拖着步子躺回床上。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有些晃神。
      在他的认知里,杰克和他见过的所有阴阳怪气的上等人没什么不同,永远穿戴整齐,永远有礼有节,他们连虚伪微笑时的弧度都标准得一致,让他看了恶心得想朝那些脸上吐口水。
      却又和他们都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奈布说不出来。
      对方的心思实在难以揣度,看似漫不经心的三言两语,却实实在在地维护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至今无法为杰克所犯下的罪行开脱,他痛恨他草菅人命,可也正如对方所说,在自己手里转瞬即逝的,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孰是孰非,还真不好说。
      他回想起来那一副副或年轻或衰老的面孔,从兜里摸出了一包烟,抖出一根,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了打火机。他夹着烟的手指有些哆嗦,试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
      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把烟头捻灭了。
      他掀开上衣的下摆,低下头注视自己身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也许他们应该一起下地狱。

  •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一半试试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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