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去远景阑珊》余士简

6、岁月但无音

　　齐丰年果然收到了干这一天活儿的工钱，绳子穿起来的一串钱，不多，可能也就几十钱。然而他却有些高兴，他本来就是没怎么见过钱的。
　　从前不必说，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有命活着就是十分有幸，哪里还能想到钱不钱的；在客栈做小伙计的时候，也只求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没有什么工钱；后来住在百草谷，乃至拜了师傅，衣食住行便全靠别人，自己也不需要什么钱了。
　　许志恒年长几岁，在灵云派学武好几年了。虽然不能像富家子弟一样靠家中支持，他全凭自己一个人也把日子过得风声水起。比如像这样出去收租，空闲时帮门派中买办物资，或者教年纪小一点的弟子练武，都能领到工钱，让他维持生活之外，还能攒下一些。
　　许志恒告诉齐丰年，钱是永远不会嫌多的。再过段时间，等到合适的时候，他就下山，做出一番事业。或许能碰见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和他两情相悦，结为夫妻；或许能扬名立万，找到失散的幼弟。山上年长一些的弟子确实不太多，有的是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有的是去挣个功名，有的是回家继承家业。
　　齐丰年觉得师兄说的很有道理，之后再有休息的日子，他总是和许志恒一块想法找些活计干。齐丰年读书和练武虽然不错，可毕竟学业刚刚开始，他又木讷不善言辞，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不过他年纪不大，力气倒不小，干些力气活不在话下。
　　他虽然来者不拒。但力气活赚的钱到底太少。后来，他开始帮同窗代写功课，慢慢地竟有些财源广进的意思。
　　当然，这也不是他的主意。只是有一次他在一个同窗的功课上写几个字作个示范，怕被先生看出来，便刻意模仿了一下笔迹，没想到竟很相像。于是有人开始找他做功课，一来二去，他仿的字迹已经可以乱真。他的生意稳定下来，和同窗们也熟络起来。
　　和齐丰年一块读书的不是和他差不多大，就是更小一些的孩子。这些小少爷们是有些骄傲的，却没有多大的心眼。齐丰年不太和人说话，他们自然也不怎么喜欢搭理齐丰年；如今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们逐渐发现齐丰年只是表面上冷漠，实际上性子温顺好接近，于是对齐丰年的态度没了拘谨，多了随意。
　　两个月后，陆光瑾从山外回来，发现齐丰年过得竟然很不错。功课进步了很多不说，还交到了朋友。
　　心情很好的陆光瑾从行李中找出一把剑递给齐丰年，道：“给你的。”齐丰年看着手中的剑，一寸一寸的抚摸过剑鞘上的花纹，慢慢地抽出半截剑身，剑刃锋利，光可鉴人。半晌，他才重新合上剑鞘，抬头看向陆光瑾，喊道：“师傅。”
　　陆光瑾看他红了眼眶，眼睛里却闪着光，笑着说：“这剑可是出自名家之手，你以后用它可要好好爱惜！”齐丰年却不答，只是扑进他怀里，紧紧的搂着他的腰，又唤了一声：“师傅！”
　　陆光瑾猝不及防被扑了满怀，有些不知所措，却听见埋在他怀里的齐丰年小声的说：“师傅，我很想你。”齐丰年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旁人面前一直听话懂事，沉默寡言。他和陆光瑾相处了这么久，从没说过撒娇、孩子气的话。
　　这是第一次。陆光瑾嘴角带上笑意，连眉眼都柔和起来，回抱住缩在自己怀里的，第一次撒娇的孩子。
　　在齐丰年眼里，灵云山的日子早已不只是每日读书练武。灵云山上有威严但耐心的长辈们，有爱惹事也爱分点心给他吃的师兄弟，还有师傅。有意思的事情一大堆，因此时间过得飞快，又到了年关，山上的人虽然少了，却不会显得冷清。
　　派里要祭拜先祖，要置办年货，更需要人手干活。齐丰年便跟着许师兄跑前跑后，然而他却不会让陆光瑾找不到他的人，出门一定要和陆光瑾说一声，每天按时按点在陆光瑾面前报备，还一定要一起吃饭。
　　开春后，许师兄果然和他说的一样，离开了灵云山。许师兄和他约定，如果安定下来，一定尽快来信告诉他。
　　师傅经常出门，他爱结交朋友，因此朋友很多。只是他出门的时候，有时会带着齐丰年，不带他的时候，则是齐丰年武功练到关键处，怕打扰他。
　　齐丰年喜欢和师傅一起下山，和师傅待在一起，干什么都是好的。不论是在如画水乡看一出才子佳人的传奇，或是在停泊客船上听远寺传来的钟声，还是在群山之巅观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都是好的。
　　陆光瑾朋友很多，红颜知己也多。在这些红颜中，愿意和陆光瑾相伴的也不少，英姿飒爽的女侠，名动江湖的美人，名门闺秀，有小家碧玉，不一而足。然而那么多年来陆光瑾还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
　　揽月山庄的朱二娘在这些红颜中算是朵奇葩。二娘其人，十五岁许了人家，谁知没两年当了望门寡。收了眼泪，挽了头发，继承了家业，十数年来，二娘一个人撑起了整个揽月山庄。齐丰年第一次和师傅到山庄做客，二娘笑着揽住他，道：“好孩子，我是你师娘。”陆光瑾拉开他：“一个孩子，和他开什么玩笑？”二娘瞋了他一眼，转头去说别的话了。
　　二娘长得美艳动人，爱说爱笑，和她在一块玩笑的陆光瑾是齐丰年从没见过的样子。齐丰年想，若二娘真做了自己的师娘倒也不错，可惜师傅却像是无意。
　　齐丰年觉得离师傅越近，越感觉师傅游离在所有人之外。这样一个人，温柔，善良，热心，仿佛热爱世间的一切，却又好像对什么都没那么热爱。齐丰年有些惶恐，因为大概永远都无法真正的靠近师傅；他又有些释然，师傅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日月升了又落，花草开了又败，几年的时间过得飞快，安静腼腆的孩子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灵云山是不会老的，可山上的孩子却一波又一波的长大，离开，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好了，”陆光瑾收起剑招，整了整衣摆：“青出于蓝胜于蓝，看来我真要老了。”齐丰年跟在他后面，认真的说：“是师傅让着我。”
　　陆光瑾看着他的表情，笑了一下，说起了别的事：“这次新年我要回趟家，不能留在山上。”齐丰年脚步顿了一下，道：“师傅，我和你一起。”
　　此时已入了冬，虽没有下雪，但草木凋敝，一阵寒风袭来，让刚和徒弟过完招出了身薄汗的陆光瑾打了哆嗦。他继续说道：“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和我走这一趟，大概会有些无聊。正好有些师兄弟邀你去做客，还有你许师兄也刚有了个儿子，你也还没送过礼，不如你多去和他们年轻人走动走动。”
　　齐丰年道：“我写封信和许师兄解释一下，师兄不会怪我的。”陆光瑾笑着摇摇头，才叹口气道：“小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齐丰年委屈巴巴地说：“师傅嫌弃小年太累赘了吗？”陆光瑾不说话只是直视他的眼睛，过了会儿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陆光瑾这才说道：“既然要走，就宜早不宜迟。你快去收拾，我们明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