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铃》司徒灵轩

3、殷茵（中）

　　一进教室，首先迎上来的便是一道道饶有兴味含义各异的目光。在殷茵看过去的时候，又一一带着笑意移开了。
　　她偷偷而匆匆地扫了一眼翟凌。那个闪亮的、善良的女生，正拿着本书和同桌笑着说些什么。
　　于是殷茵挺直脊背，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双拳紧握，步履平静。
　　“哼，还装高傲呢。”
　　不知道是谁凉薄的声音。
　　“你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喽！”
　　立刻就有人窃笑。
　　自己一个人的，最靠近垃圾堆的座位。因为在角落里，从前门走过去，道路向来漫长。
　　而现在，那个位置，连把凳子都没有了。
　　殷茵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整个人都呆在那里，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叮铃铃铃……
　　好吵……
　　可是，怎么办呢……没有凳子……
　　周围好像很拥挤，又好像很空旷。
　　拥挤到难以呼吸，空旷到毫无人迹。
　　殷茵不敢张望。凳子不在这里，想必是被丢出去了。她张望的话，说不定又会去看那个罪魁祸首……
　　然后变本加厉。
　　“殷茵？你在干什么？不知道上课了吗？还不快坐下！”
　　全班都是静默。
　　殷茵盯着自己的课桌桌面，仿佛忽然成了一尊沉默的石膏像。
　　全班的视线，在老师和殷茵之间来回。有隐约的窃笑声，仿佛恶作剧的妖精，只一瞬间，倏忽不见。
　　而老师早已经不耐烦了。时间宝贵，要上的内容那么多，殷茵这个学生，又那么不起眼。
　　“不要耽误别人上课！快坐下！”
　　老师走到讲台上，将讲义重重一拍，满意地看到短发的女生浑身一抖，慢慢抬起眼来。

　　听到那一声警告，殷茵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当然还是害怕的。
　　她局促不安地深呼吸了一下，挪了挪步子，然后抬起眼来，想要说明。
　　但是她看见翟凌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冷冰冰的一眼。
　　像一桶凉水浇了下来。
　　一步。
　　两步。
　　所有人看着那个短发的沉默的女生低下头，移动脚步，双手撑桌，然后，缓缓地“坐”了下去。
　　在一把虚空的椅子上。
　　校服裙裾荡了下来，大腿都感觉得到凉意。耳边有细微的惊讶声，然后全部都转化成了低低的嗤笑。
　　“哎，真可怜。”
　　有谁轻飘飘地叹息。
　　“也不能这么说。她又不是没有嘴！”
　　迅速回应的满含不屑的声音。
　　“就是嘛，说出来啊，老师就在那里！可怜兮兮地那么蹲着，椅子就会凭空冒出来吗？真可笑。”
　　这样凉薄的声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附和。
　　殷茵觉得自己的手肘和小臂快要没有知觉了。腿也很酸。汗如雨下。老师没有再向她投过来任何一缕视线。或许这个世界上现在最关注她的，就是那些嘲笑她的声音。
　　可是她觉得，自己就要被那些声音淹没了……
　　要怎么说。怎么辩解。怎么解释。说，谁。
　　谁也不会相信的。谁也不会相信殷茵。正如谁也不会相信翟凌的恶毒。
　　前视的目光没有焦距。
　　翟凌。
　　不恨你的话，要去恨谁呢。

　　众目睽睽之下，殷茵维持着那个姿势，坚持了一节课。
　　老师离开教室之后，她差点维持着那个姿态直接倒到地上。
　　可是她没有。
　　她坚持着，慢慢直起身来，稳稳站好，试着迈出了脚步。
　　然后，走到了翟凌的桌前。
　　“请你，把椅子还给我吧。”

　　教室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一切像是都静止了。空气里诡异的安静。
　　殷茵看见面前容貌姣好的女生，高高地挑起了她秀美的眉。
　　“什么？”
　　疑惑的眼神里都满是高傲的意味。
　　“你是……什么意思啊？”
　　不耐的，冷冰冰的声音。
　　“你椅子不见了？找我干什么啊？难道你以为是我拿走的？”
　　随意舒展的姿态。
　　殷茵攥紧了双拳，在身后。连带上衣的衣摆，都被扯出紧绷的褶皱。
　　“就是啊，什么意思啊你！”
　　旁边有尖锐的女声，满是不平地拉了起来。
　　“故意来找碴……你仗着翟凌不跟你计较还真蹬鼻子上脸了啊！”
　　那些……女生。
　　“喝！还生气了！看看！摆那一张臭脸是给谁看呢？还没洗干净啊！”
　　“真脏！”
　　“就是！”
　　“居然还来诬陷翟凌！”
　　“哼！果然呢！她就是嫉妒翟凌！终于忍不住要找上来了吧！”
　　“就是有些人怎么警告都不听，贱人！”
　　“人不要脸嘛！”
　　“……”
　　……
　　明明只是几个人而已，为什么这么吵？
　　满耳满脑的嘈杂，头痛得要发疯。
　　殷茵再也忍不下去，转身拔腿就要跑。她脑子里满是尖锐的声音，逼得她只想要往安静的地方逃——
　　可是向教室门口冲出去的脚步猛然一绊，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然后才是骨头撞击的疼痛感，从全身传到脑海中来。
　　好疼。
　　她……摔倒了？
　　殷茵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一时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地上灰尘不重，但是水泥地的坚硬程度还是足够让人受伤的了。
　　胸前，手肘，膝盖，小臂，脚踝。
　　她咬着牙，艰难地爬了起来。
　　就听到后面安稳坐着的翟凌凉凉的一声：“啊，抱歉。”
　　然后是衣裙的窸窣声。是谁悄然移动了一点脚步。
　　殷茵草草拍掉身上的灰尘，有点踉跄地跑出了教室。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你是完美的。
　　翟凌。
　　不是你的话，还会是谁呢。

　　好过份啊。
　　太过份了。
　　——你。

　　等殷茵清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站在闹市的街头，才反应过来自己翘课了。
　　下一节……是什么课？
　　不过这两天爸爸妈妈又都不在家……只要明天乖一点，这几天应该都还是安全的。
　　班会的时候，会被骂……
　　可是，那些……
　　不要想了。
　　什么都不要想了。那些东西。可以忘掉的话，就先忘掉吧。
　　殷茵扯了扯斜挎着的书包带子，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商店与商店之间，间隔的墙。
　　没有玻璃来见证她的狼狈。真是太好了。

　　真正敢进去的，只有书店。
　　只有书，一直这样，宏大而安静。整个世界，所有的世界。只有她。只是她。
　　信步走去，书香宜人。殷茵觉得自己头痛好多了，可是有另一种昏沉。
　　然后她看见了林语枫的新书。
　　封面依然是作者自己的画，浅淡的色彩，精致的线条，细致而慵懒地延伸。是灰暗是温馨，只看读者的心境。
　　如果……可以认识她就好了。写出这样文字的人……
　　贴近脸，闻闻；而后用脸虚虚蹭了蹭，忍不住想抱在怀里，然而手先一步要将它搁进书包里……
　　周围没有人。
　　没有人注意……她。
　　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事，让人措手不及。
　　还没有等她完全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的时候，转向门口的视线，已经对上了另一个人的。
　　维持着要将书搁进包里的那个姿势，殷茵瞪大了眼睛呆在那里。
　　那样冷冷地站在那里，毫无感情地看着她的人，是翟凌。
　　在一切能够反应过来之前，殷茵已经丢下了手中的书，一手护住书包，夺路而逃。
　　然后终于，想起自己之前举动的意义。
　　——被看见了。
　　被翟凌看见，她要偷书……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