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的爱情日记》姨妈逮西风

3、3

　　我确信我是被一阵汽车喇叭声吵醒的，而不是手机铃声，睁开眼看到的景象不是朦胧复苏中的早晨，而是打在车前盖上金灿灿的阳光，汽车发出更耀眼的大红色。还有，越看越觉得到不对劲，那些车怎么是逆行的，就我们这辆是在正确的方向，哎，也不对啊，不会有这么多车都逆行吧，难道是我们逆行了？我糊涂了，却也习惯性地去裤兜里摸手机，这一摸可不得了，全身像通电一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电流的刺激，如果是睡在地上，我会一招鲤鱼打挺把整个人弹起来，此时只能靠手肘的力量撑持着坐起来，脑袋像个沉重的铅球，往下压着力道，还带着飞机遇到气流般的颠簸摇晃，一个字：晕。
　　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不见了，两个座位都翻遍了也没看见，连座位下也没有，我感到深深地绝望。
　　“你的手机在这里。”是安妮的声音，含含糊糊地，咬字不清地。我往后看去，没在她身上，她蜷曲着身体，两只手臂耷拉出去，她的眼睛依然闭着，刚才这句话像是梦话，再往下看，两个手机成双成对地躺在座位下方，原来我们用的同一个牌子，我管不了那么多凑巧，我只想知道现在赶去高铁站还来不来得及，我趴过去抓取，还差一点，再把身体送出去一点，这次是够了，却在快要抓到的时候，两个手机都被安妮往里推了几公分，我说安妮不要闹了行不行，她说不行，她依然闭着眼睛，明显是装出来的，其实她早醒了。
　　安妮送我去医院，医院里几个挂号窗口全都大排长龙，安妮说找间诊所得了，发个小小的高烧而已，这种小病哪里不能治，我说随便，她说你不要这么悲观嘛，又不是得了绝症，我说我不是悲观，我是悲哀，如果不是你在我手机上动手脚，现在我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她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当时你的手机铃声太吵了，我顺手就把闹钟关了，我以为那是我的手机。我说你就狡辩吧，我的手机在我裤兜里，我是想用振动的方式把我叫醒。我狐疑地看着她，我说你不会对我耍流氓了吧？她说我对你耍流氓！？喂，周学坏，你是脑子烧坏了，还是想乘机敲诈，虽然说你长得像周原，可你这瘦瘦瘪瘪的身材哪个姑娘瞎了眼会看上你，还有，你那海拔差周原起码半个脑袋。
　　那你怎么拿到我的手机的。
　　它当时就在座位底下，这不能怪我吧，是你自己没揣好。
　　就算我没揣好，是谁口口声声答应要送我去高铁站的？
　　昨晚不是喝了很多酒嘛，哪记得了那么多。
　　我想她就是故意的，她根本不想送我去高铁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难不成为了一封信，要让我赔上一个年假，我又不是书店负责人，更不是代言人。明天，得想办法甩掉她，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挥霍一下难得的年假，不能让她继续破坏我的行程。
　　一路吵吵闹闹终于找到了一个稍微像样的诊所，打点滴的时候，我坐着，她躺着。我心里生着闷气不肯多受她一分好，不肯躺上去，她说你不躺我躺，不睡白不睡，接着补充一句，自己看着一点，没药了叫医生，输完了叫我。我把脸扭到一边，她不管我答不答应，还真睡下了。两个小护士不时往里瞅两眼，悄悄地说笑，有一个说这对情侣真有趣，另一个说要是以后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就值了，你看，多体贴啊。
　　安妮突然伸出手来抓住我插着针头的那只手，我怒气未消，小声说，干嘛？她不说话，脸上有一滴泪，正顺着脸颊流淌，想必她也听到了小护士的谈话，我心想，如果真是他们说的那样其实也挺好。我很快想到了羽兰，羽兰似乎就缺少这样的温柔，他们都有蛮不讲理的一面，但羽兰从来不会把身段降低一点，每次都是我护着她、哄着她，她还不一定领情，一看到她，就有一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自卑感，直到现在，昨晚发的微信一条都未回复，我叹了一口气，都怪躺着的这个女人，要不是她，羽兰不会生我的气，我的年假之旅也不会在第一天泡汤。我想摆脱她的魔爪，试了几下，那只手依然被她牢牢地抓着。
　　我最见不得别人流泪了，特别是漂亮的姑娘，安妮的泪还没滑到被子上，就被我用那只空闲的手擦掉了，然后再在被子上蹭两下。知道我帮她拭泪，她更加用力握着，握得我的手都有点麻了，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是不是又想起了周原，或者她把我当成了周原，又或者她是好心，不想让外边的小护士识破我们的真相。
　　药水全部输完了，安妮还睡得像个死猪，我摇摇头，贪生嗜睡的家伙，也不知道周原看上了她哪里，就凭小时候那一段友谊？这也太青梅竹马了吧。
　　安妮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周原我饿了。”
　　“冯安妮，请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再说。”
　　“周学坏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趣啊，就不能配合一下。”
　　“配合？你怎么不配合我呢，求你行行好，放我一马，我要旅行，我要行走在蔚蓝的湖边，我要躺在大风吹过的沙漠，我要---”
　　她打断了我的话：“我什么我，你现在是我的，只要你在我手里，哪里都别想去。”她把我的只手举起来，以示我在她的掌控之中。
　　我甩开她的手，站起来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再见。”走到走廊上，看到两个小护士从另一头走来，老远就对着我微笑，我又蜇回去，她还愣愣地坐在床上，我说你走不走，她反应很快，一下就翻身下床，并勾住了我的手臂，这时两个小护士正好探头进来，安妮小鸟依人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两人对我们歉意地点头，然后嘻嘻哈哈地走了。
　　狼吞虎咽完一顿饭，我想该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安妮说我送你回去吧，另外，你的高铁票我补给你，我说送我回去可以，高铁票就不用补了，这是你欠我的，我要你一直欠着我，你欠的不仅是一张车票，更是一个书店小员工准备了一年的完整旅行。
　　到了小区门口，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很忧伤地看着我，说：“周原，可不可以不要走，为什么你就不能迁就一下我，为我留下来呢？难道只有离开才是唯一的选择？”
　　“再次严重声明我不是周原，我叫周学海，哦不对，周学坏。”我挣脱她的手，才跨出去一只脚，另一只脚就被她拿住了，我一使劲，鞋子立刻脱落，我怪自己穿了一双没带子的鞋。我想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从车里爬出来的。
　　看我金鸡独立地在那里生气，她说：“周学坏，你还要不要你的鞋了？”我更来气了，我说不要了，留给你作纪念。也不管袜子是否会被弄脏，径直朝前走去，却想，这姑娘的意识切换得太快了吧，上一分钟还是‘周原，’这一分钟就变‘周学坏’了，我在她眼里是两个人？她没有人格分裂，我先人格分裂了，再这么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周学海还是周原了。
　　我准备开门上楼的时候，她高叫道：“周学海，还你的鞋子，我不要一只臭鞋做纪念。”她将鞋子扔到我的脚边，看起来很生气，店长说我这一辈子若要毁，就只能毁在女人手里，我太怜香惜玉、太心慈手软了，羽兰深知这一点，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会原谅她，都会哄她开心，安妮才和我相处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就完全掌握了这一弱点并且运用自如。
　　我重新穿上鞋子，我说对不起，我真不能陪你了，你的事只能你自己解决，没人帮得了你，这一点你要明白，即使我就是周原那又怎样，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这不可能的，每个人都会变，包括你自己，你现在不过是活在回忆里，那时的你们无忧无虑，就像襁褓中的婴儿，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只知道吃奶、哭和笑，不会对未来有意识，对人生的凶险也不可能预料到，成熟后的我们会懂得，哭和笑的含义已经不是它表面的意思了，不是一个简单化的表情，而是复杂的内心。
　　我走过去想拍她的肩膀给她一点鼓励，想说就此别过，她却将身体转过去背对着我，我一下不知那一掌要不要落下去，犹豫地停在半空，当她转过脸来时满脸是泪，她一下扑到我身上，我感到她的胸脯在剧烈地涌动，好一会儿功夫才哭出来，像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那声哭从胸膛里逼迫而出。
　　“我请求你再陪我一天好不好，我要你彻彻底底地当一回周原，我做回你的小安妮，我们去曾经熟悉的地方，吃曾经爱吃的小店，走曾经走过的羊肠小道，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哭泣，她已经把我胸前的衣服哭湿了一大片，再哭下去我估计身上就跟被泼一盆水、淋一场雨没区别。
　　她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你知道每当我哭的时候周原会怎么做吗？”
　　我摇摇头。
　　“周原会把我抱起来，我两只手勾住她的脖子，他抱着我跑一段路，我会仰着头看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起着变化，汗液流淌、成河，头发被浸湿，像摇曳的水草。她会一直跑下去，手臂酸麻肌肉绞痛也不会吭一声，直到我脸上的泪水在风中吹干，直到我喊停，他才会放我下来。那时我想，他会这样抱着我一辈子，他是我的超级英雄，我是他从坏蛋手里拯救下来的小女孩，他抱着我从一座大厦跳跃到另一座大厦，从一座山巅飞驰到另一座山巅，穿过冰川和沙漠，跨过江河和湖海——我常常有一种俯视感，仿佛处于盘旋状态，从高空俯视一切：那些坐在豪华轿车里的女孩没有我幸福，那些在单车后座上晃荡着双腿的女孩没有我幸福，那些伏在背上颠簸的女孩没有我幸福，那些牵着手漫步的女孩没有我幸福，没有一个女孩比我更幸福，我的幸福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周原也是世间仅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