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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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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姝觉得,在自己已有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老头笑得这么傻过。
他总是穿的讲究又规整,一言一语间都是恰到好处的风趣雅致。
脸上不染风霜,鞋面不沾灰尘。
好像什么都喜欢,却又什么都不在意……
宁姝觉得,曾经自己最羡慕的人就是这个老头,一辈子养花逗狗,最爱听戏。闲时会躺在椅子上哼曲,来了兴致一拍折扇,站到堂上说书,还偏要强迫伙计们不要干活,就只听他说书。一高兴就会免了来鹿鸣斋听戏人茶水小食账单,一不开心就随着性子关门,谁也不接待……
可是现在她记忆里最是潇洒不受羁绊的人,在自己眼前,鸠形鹄面的躺在那里。看着从小带大自己的人这样躺在那里,偏偏这样的他,还是自己折腾出来的,宁姝有些茫然,又有些生气。
许成舟揽过宁姝的肩膀轻拍安慰又对着她低声耳语∶
“张爷已经神志不清了,丹药中含有朱砂,铅汞铜多重重金属,毒素在体内积聚。会头晕,致幻,神志不清,衰败而……”
后面的话许成舟没有说,不过宁姝也知道了,她看着躺在床上的张老头轻声说道∶
“你这又是何苦……”
生生自己折磨了自己几十年,一个人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样子,寻死?
“你来了呀……”
张老头对着宁姝这个方向笑着说。
宁姝看着床上双目有些混浊的人,他好像透过自己看见另外一个人,神情带着些许眷恋……
“我想你了……”
“你走了,母亲也走了……”
“只剩下我一人了……”
宁姝顺着床沿坐下,握住了张老头胡乱挥动的手,又给他掖了掖被角。一下子没忍住就开始默默的坐在那里流泪……
“阿姝?”
许成舟原本还想着给宁姝和张爷一些时间说话,没一小会儿,再看过来时,就看见了宁姝微颤的肩膀,看见平日里最是开朗乐观的女孩子,坐在那里眼眶发红无声的哭泣,他的心中有些刺痛……
许成舟走到宁姝面前俯下身轻柔了一下她的脑袋道:
“莫在哭了,阿姝……”
温柔的嗓音敲到宁姝心里,心弦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敲碎释放出来了一样,宁姝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哭的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越哭越凶,越哭越委屈……
许成舟捏住宁姝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面帕给宁姝擦了,擦完又流,怎么也擦不干净……
许成舟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把宁姝拉到自己怀中,一下一下的拍抚着她的后背……
“丫头……”
张爷混沌间好像听见了宁姝在哭,试探的问道。
恍恍惚惚中,张爷释然一笑。
“你知道了呀……”
张爷眼神漂到了许成舟,似乎是有些看不清,眯着眼睛,认出了他是谁后,就笑了笑。
语气有些欣慰又有些遗憾
“你们比我幸运。”
宁姝张口,想问的话又说不出来……
宁姝的眼睛鼻子都有些红,赌气的的扭过头,不去看张老头。
张老头笑着看着宁姝,一如既往叫了一声‘丫头。’
自顾自的说道:
“我就知道你们会在一起的。”
“你们小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哈哈……”
说完张爷干笑了一下……
宁姝扭过头看着床上的张爷,有些疑惑,她觉得自己小的时候从来没有遇到过许成舟,要是有,自己一定会记得……
许成舟低头笑了笑,也不说话……
“丫头,过来,扶我起来。”
宁姝撇撇嘴,上前一步小心扶张老头起来,在他身后垫上软枕。
“知道了,修远公子。”
宁姝阴阳怪气的语调,让张老头抖了一下,干笑道:
“怪我,没有早早告诉你。”
“你怕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我。”
张老头的眼睛往里面瞟了瞟,显然没有想回答这个问题。
许成舟坐在稍远一点的凳子上,仰起头,不想参与二人的争执……
显然,并没有如愿……
“阿舟,你说他这样子对不对,我原以为是武爷脾气差,二人才起了争执,弄什么戏文里的死生不见,现在看了这一切都是这倔老头的错。”
宁姝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到桌子上,震的桌上汝窑茶壶晃了三晃……
许成舟,看看张爷,看看宁姝拍在桌上的手,伸手捏住,抿抿嘴不说话,轻轻揉了揉宁姝的手心,又对着她笑了笑。
床上的张爷似乎是身份被拆穿了,没有什么顾虑了,一梗脖子说∶
“他生什么气,本来就是我侍从,我的手下,作什么对我的事指手画脚,轰他出去算是好的了……”
“那你这样对你自己,还容不得别人劝你了,自己做错,别人道了出来,倒是把气撒到别人身上了。”
张爷一拧眉呵斥道:
“小孩子,懂什么。命是我,我想活就活,想死就死,容不得别人插手。”
说完张爷有些倦怠闭上眼睛……
宁姝被噎的憋红了脸,半晌嘟囔了一句:
“我不是,小孩子。”
“是,丫头不是小孩子了……”
张爷费了好大力气坐直,看看宁姝,又看看许成舟。
有些释然追忆道∶
“丫头,我这一辈子,一开始想成一个名将,为了守疆卫国而活,刀剑无眼,就算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刀下魂,沙中土。我也是不在意的。现在想,若是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倒也是件幸事……”
宁姝和许成舟靠着张爷坐的近了一些,听他说话……
“可是,我十八那年,遇见了一个人,眉角勾画,朱翠压头……自那以后,我就不想再去战场了,我怕死,我想同这个人在一起。可是,这个人却死了……”
宁姝想,遇上了一个人,如烟火一样惊艳,就像自己初次与许成舟相遇一样,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
这个眉角勾画,朱翠压头的人,就是张爷时光岁月里的烟火,失去之后,余生皆是漫漫黑夜……
“我想着,随他去了,本来我一个人好好的,遇上了他,就想着我们两个人,这样也好……偏偏他走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想死,可是我娘不让。她让阿武跟着我,给了我万贯金银,数不尽的财产,把我赶到了江南,她说,不让我死,我的命是她给的,她不许,我便不能死。”
“丫头,你看她多霸道,我只能活着,为她活着……”
“她也死了……”
宁姝上前一步握住张老头的手,许成舟坐在床边,用身体支起有些虚弱的张爷……
“也好,离开那个人,是她的幸事。我到宁愿我娘没有嫁给他,没有生下我……”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了……”
“可是,我老了,丫头……”
“我要是再老一些,他该不认得我了……”
……
……
宁姝又有些泪目,就像我们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怎么可能被拦住……
“丫头,你过来看。”
张爷颤着手勾起床边的钩环,墙面一面。
“许家这小子,你也看。”
宁姝和许成舟,看着这一扇开了的暗墙后,有些惊了,这墙后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一套喜服。
有女子着的凤冠霞帔,满头朱翠的发饰。红绢衫,绣花红袍,缀满了东珠点翠。还有颈套项圈天宫锁。很是齐全。
同时还有一套相同花纹样式的男子的衣服。两套衣服就静静的挂在墙面上,有种旧时说不出的奢靡繁华。
“这是我娘当初给我做的,我用不上了。赠予你们二人,你们可要好好的……”
宁姝不说话,又紧紧握了一下张爷的手,许成舟也在张爷身后,轻轻的给他顺气……
“你们二人……”
“好,好……”
宁姝,想着自己曾经到底也是错过了许多,上一辈子,张爷就不喜霍骁,他说,这个少年人的眼中,藏了太多东西,不够纯粹。所以,就没有这么多话,没有这两身喜服,没有方才那段肺腑之言……
“我喜欢,这喜服。我和阿舟以后结婚了,一定穿着它。”
许成舟看着在说话的宁姝,眼里藏着温柔。轻声道:
“一定穿它。”
“丫头,你帮我去鹿鸣斋里,找一套戏服。”
“找什么戏服。”
“就是贵妃穿的那套,在我房间里,左手边第二个衣柜里。”
“我要穿上它,梦生想看。”
“梦生?”
“是他的名字。他们唱戏的人,总是会起一些艺名。我不知道以前他叫什么,我认识他时,他就叫梦生了。”
“以前总是,我去听他唱戏,他会去听我说书。我现在唱不了戏了。他想看我穿戏服模样,我就穿上,让他看……”
“等我见了他,一定也要让他穿上长袍,给我说书……”
张老头说话的时候带着些宠溺。
宁姝想,若要是这个梦生还活着,该会有多幸福……
“好,我去替你拿。”
“不过,你近来也要好好的,养养气色,你看看你现在的这般模样,要是你的梦生不认识你了,你找谁去说理。”
张老头低头想了想说道:
“行,那我好好歇着。”
许成舟小心的把他身后的靠垫放平,扶着张爷躺下……
“我死了,鹿鸣斋里还是只拍一出戏。”
“养的那些说书的人,别遣散了。”
宁姝扭头道:
“晓得了。”
“交给你,我放心……”
……
……
床上的人不再说话,陷入了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