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人间劫》谁家兔崽子

6、宿命

　　在这场梦里，“死不了”这个设定好像是真的。
　　云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窗户透进来的光是日光，看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一剑穿心，他明明都感受到自己心脏停跳了，可他却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甚至在被人从南塚带到漱玉阁的过程中他的意识都是清醒的，他不记得自己曾昏过去或者睡过去，他的意识一直都在，只不过有点儿飘。
　　这场梦有太多超出他以往经验、颠覆他固有认知的地方了。

　　“这是梦，不行的话可以随时死”——这条规律在这里失效了。
　　他或许有必要重新认识并且重视一下自己目前所经历的一切。

　　想到这里，云泱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房间，就看到一个人正坐在桌前……配药？
　　云泱有印象，这人就是最后阻止云回并且为自己治伤的人——眼睛上蒙着血色符纱——简直印象深刻。
　　看着这人熟练地从桌上摊开的各种药包里挑挑拣拣，云泱不禁有些疑惑，他看得见？

　　“你终于不发呆了？”那人往云泱这边看了过来。
　　“啊？”正面对上那抹符纱，云泱瞬间就确定了，他看得见。
　　这人乍一看很像女孩子，皮肤白皙温润，鼻子和嘴唇的线条几近完美，嘴角微扬，看起来总感觉挂着淡淡的笑，再加上蒙着双眼的白纱、白纱上绘制的血色符文，有一种别样的魅惑。
　　“反应迟钝，失魂落魄，”那人边说边扭过头继续配药，“云回这一剑，对你尚未适应身体的魂魄伤害不小。”

　　“你是漱玉阁的……”云泱本来想说“人”，但想到一半以上都是妖的说法，“漱玉阁的吗？”
　　“漱玉阁的琴师，也懂些药性医理，你称我‘灵机’便可，另外我希望你知道，‘灵机’是一种古琴的制式。”灵机说完冲云泱笑了一下。
　　与漱玉不同，灵机的声音特别柔和，温而不燥，轻而不浮，圆缓清澈，令人想起那种蓬蓬的像云朵一样的棉花糖——温柔，是云泱对灵机的第一印象。
　　看来这漱玉阁应该没有能把他分而食之的妖怪。
　　“我去吩咐他们熬药，”灵机站起来，轻轻一拂，桌上摊开的药包就不见了，只剩下手中配好的那包，“你身上的伤刚包扎好，最好别碰，我让漱玉过来。”说完也不拿云泱当外人，径自出去了。

　　听灵机一说，云泱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缠着东西，白色的药纱从左心缠到右肩，包扎的还挺讲究，那药纱摸起来暖暖的，指尖过处，隐隐有白色的光尘消散——在这个有鬼有妖的世界，这玩意儿可能也是什么超自然材料做的。
　　有点儿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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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样了？”漱玉推门进来，云泱见他换了一身黑色常服——啧，潇洒。
　　“没事……”云泱说出这两个字时竟有些失落，“你的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漱玉张开手掌给云泱看，竟然一点受过伤的痕迹都没有。
　　云泱目瞪口呆，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是不是有点高了？本来还想先表达一下感激和关心的，既然这样，那就直接问正事儿了……

　　如果这场梦他不能以简单的死亡来终结，那他只能从“云泱”的身世中寻找答案了，毕竟“还魂”与“不死”正是他“开始这场梦”又“无法结束这场梦”的两大关键。

　　而且他有的是时间，因为就算在梦里过了好几年，现实中也不过就短短几小时的时间——这个规律是他从多年清醒梦的亲身经历中总结出来的，真实可靠。

　　“漱玉，我想问你一些事。”云泱道。
　　漱玉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你问吧……”
　　“关于我的事……云回说我害死了云家的人，是真的吗？”
　　漱玉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你害的，不怪你……”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云泱道，“我看墓碑上，除了云泽，其他人都是在同一天——”
　　“殁于崇文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漱玉打断云泱，“也就是十六年前，你出生那天……”

　　“十六年前？”云泱懵了，我今年二十二啊！——不对，难道这场梦对应的是我十六岁那年的时间线？毕竟我以前还梦到过自己七十岁时候的事……
　　“怎么了？”漱玉问。
　　“没事，你说……”

　　“十六年前，八月十五，你出生，就在这玉泉山的云家别院，也就是我们今天去过的‘南塚’，因为你的父亲和母亲，一个是当时第一修真世家的家主云无意，一个是曾经将修真界搅得腥风血雨的九尾白狐慕白樱……”
　　漱玉略过了云无意和慕白樱之间的恩恩怨怨相爱相杀，直接说起了云泱出生当天，天道宗、逍遥派、鬼山派三大修真门派围攻云家别院的事。
　　当时，三大门派掌门逼迫云无意交出妖狐母子并自我了断，以还修真界正道清名。

　　“说是如此，其实这些修真门派主要是想借此事将云家从修真界除名，迫使人间皇帝废除由云家世袭执掌宗牧府、督管修真界的旧制……”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云泱忍不住插嘴，“云家世袭执掌宗牧府我能理解，因为你之前说过宗牧府本就是由云家祖上和前朝皇族共同设立的，但是……宗牧府督管修真界？那些整天和妖精鬼怪打交道、随时随地都能渡劫成仙的人，会接受人间皇帝的管理？”

　　“为什么不会？”漱玉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人间皇帝乃真命天子，修真界素有‘天子封神，群仙俯首’一说，何况人间灵气殆尽，修真界已有七百年没有出过得道飞升的真仙……”
　　天子封神，群仙俯首？云泱的思绪瞬间有点儿飘。

　　他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虽然以他现代人的眼光看，这话不过是封建专制时代吹嘘皇权的彩虹屁产物，但是放在这个真有妖精鬼怪的梦境世界……说不定是真的？那改朝换代是怎么回事儿？
　　想到之前那宗牧府的邋遢道士提到改朝换代似乎和漱玉脱不了干系，云泱有些复杂地看了漱玉一眼，敢把天子拉下马？

　　“看我做什么？”漱玉停下对修真界的描述，对上云泱的目光。
　　“没什么，”云泱撑了一下枕头在床上坐直了，“你继续。”漱玉的事，以后再问也不迟。
　　漱玉盯了云泱一会儿，严肃道：“我很少说这么多话，你最好注意听。”
　　“好。”云泱忍不住笑了。

　　漱玉继续道：“……所以天子依然是天子，若非世外之地，各门派和他们的信众也都是要向天子缴纳赋税的，因此对于修真界而言，执掌宗牧府，就等于——”
　　“就等于在天子的统治范围内，获得了来自官方的人力物力甚至财力支持，比如招收弟子、搜罗法宝、分配资源甚至打怪升级什么的都有优先权，对不对？”
　　漱玉没想到会被抢白，看着云泱没有说话。
　　“呃，”云泱秒怂，“你看，我注意听你说话了，我都能抢答了……”

　　“嗯，”虽然漱玉没太明白云泱刚才说的打怪升级是什么意思，但“支持”和“优先权”他是听懂了的，“……这也是你们云家能够与修真界三大门派相提并论的原因。”
　　“所以修真界一直想铲除云家？”
　　“嗯。”
　　“那这么说，我的出生应该是一场阴谋了？”
　　漱玉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那些修真门派如果真的想维护什么正道清名的话，从我……”云泱把“爸”这个字咽了下去，“从一个修真世家的家主和一只九尾白狐刚谈恋爱的时候，就该联合起来搞事情了，而不是等到他们孩子都有了，除非，他们的目的包括这个孩子……”
　　“你猜对了，”漱玉看了云泱一眼，“除了铲除云家，他们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你，确切来说，是你体内的‘妖丹’……”
　　“妖丹？”
　　“你母亲是妖，而且是少有的以正道之法修行了一千五百年的九尾狐妖，她的内丹，对于当时的修真界，就是一颗能让人平地飞升的仙丹……但可惜没人能降服她，直到她生下你那天……”
　　“你是说她很虚弱？”
　　“不止是虚弱，”漱玉的表情很凝重，“妖，本是反常之物，跳脱因果，不入轮回，已修成妖的动物若想繁衍后代，只有通过‘子生母死’的方式……”
　　“子生母死？”云泱一愣，“你是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妖生育时会将自己的内丹一并渡给胎儿，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生下的是妖而不是怪物或是普通的畜生，内丹到了胎儿体内便会化为妖丹，妖丹会随着胎儿的出生成长逐渐成熟，失去内丹的母体则会在一天之内死去……”
　　“死去……”云泱受到了震撼，“她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明知道会死……还要……”——还要生下……我？
　　“不知道，当时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得到你就可以成仙了，可惜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
　　“嗯，都死了。”

　　崇文二十八年，八月十五夜，玉泉山传出婴儿的一声啼哭，一时间地动山摇，乌云骤聚，天空电闪雷鸣却终夜不见一滴雨水，唯有尘沙纷纷扬扬，障岭漫山……
　　次日玉泉山云散风息，重见天光，但就在这一夜之间，玉泉山整座山的花草树木全部枯死、鸟兽尽散，山中闻名天下的七十二泉亦干涸枯竭，去往云家别院的三大门派掌门及其弟子、云家家主云无意、主母智瑶、九尾白狐慕白樱以及百余名云家弟子无一生还，云家别院也被崩塌的山体彻底掩埋，只有一个八岁的男孩抱着一个婴儿从废墟里走了出来……
　　“……云泽……和我？”云泱猜测道。
　　“嗯，那以后十几年，玉泉山就一直是这样……”漱玉说着站起来打开了旁边的窗户，这是位于二楼的房间，从云泱的角度看去，晨光斜照，恰能看到远处满是枯木的山峰，“世人都认为这山是诞生妖邪的地方，所以无论是谁，遇到这座山，都会远远地绕开走。”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
　　“你没有问过云泽吗？”
　　“没有。”
　　“……”云泱一时语塞：“那……总有人问过吧？”
　　“当年云泽带你回到紫川云家的时候，云回问过他，他只说了两个字。”
　　“什么？”
　　“宿命。”
　　“一个八岁的孩子……”云泱无法相信。
　　“……从那以后，云泽就对此事避而不谈，并且一直亲自照顾你，不让任何人接近你，所以云回才会一直说他着魔了，而玉泉山事发后，修真界都说你是‘魔种邪胎，妖神降世’，加之你从小魂魄不全又‘死不了’，更让云回确信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说是你害死了云家人……”
　　魔种邪胎，妖神降世。
　　云泱沉默一会儿，看着漱玉道：“……或许……真的是我害死的呢？”
　　漱玉没有说话，半晌后认真道：“那也不怪你……你当时不过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云泱苦笑，随即又想起了其它更重要的问题：“那云泽是怎么死的？我又为什么会被关在锁妖狱里？”
　　“我把你救出来，就是要调查云泽的死和你被云泽关进锁妖狱的原因……”
　　云泱听完懵了：“我是被云泽关进锁妖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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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泱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敲门声。
　　“进来。”漱玉道。
　　灵机推开门走了进来：“阁主，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带小公子去泡个药浴。”
　　“你给他治伤，我有什么介意的？”漱玉莫名其妙。
　　灵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对了，之前救的那只小狼妖醒了，他一直吵着要见你。”
　　“好，我这就过去。”漱玉说完，直接走了。
　　漱玉走的时候有点慌张，云泱看出来了。

　　“自从接你来了之后，漱玉就像变了一个人。”灵机道。
　　“啊？”云泱心想他以前不就这样么？
　　“小戎。”灵机没有多说，朝门外唤了一声，一个青衣小僮捧着几件衣服就走了进来。
　　“你先穿好衣服，我带你去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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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机所说的药房是一座位于庄内映月湖东岸的两层小楼，小楼二层的窗户在天气好的时候都会全部打开。
　　此时秋高气爽，不热不冷的微风会从一扇窗户吹进来，缠上屋内的各种药香，又从另一扇窗户散出去，旁人只要从这儿一过，就知道这是药房。

　　云泱此时像个茶包一样挂药桶边沿，胸口以下的身体泡在深褐色的药汤里，除了开始有点不太习惯之外，他现在已经在享受边泡澡边欣赏窗外美景的惬意时光了。

　　与外面的玉泉山不同，漱玉阁内很明显是“正常”的，这里有生长繁茂的花草树木，有叽叽喳喳的鸟儿，有悠游水中的鱼群……完全不像是建在一座“死山”上的庄园……

　　云泱又想起了那句话，漱玉阁有一半以上的乐师都是妖……乐师，那个眼睛上蒙着血色符纱的琴师，是妖么？

　　一阵琴音入耳，云泱问声回头，就看到了坐在了软席上的灵机。膝上鸣琴，指间弦音。

　　“小公子在想什么？”灵机问。
　　“我在想你是不是要给我弹奏一曲。”云泱随口道。
　　灵机笑了：“琴曲可不是光着身子泡在药桶里听的……”
　　云泱脑补了一下自己光着身子泡在药桶里听一位大师一本正经给他弹琴的景象，瞬间乐了，这应该比对牛弹琴还郁闷吧？
　　这个灵机，不仅温柔，还有点儿幽默。

　　“那你猜我在想什么？”云泱反问道。
　　“我猜，你在想我是不是妖。”灵机道。
　　“卧槽？”云泱愣了，“你不是灵机，你是神机妙算吧？”
　　灵机笑道：“这根本就不用猜，凡是来漱玉阁的人，都会猜为他演奏的乐师，是人是妖。”
　　云泱一想，也对。
　　“那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妖呢？”云泱直接问道。
　　“你猜？”灵机笑道。
　　“这个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猜不了。”云泱摆手。

　　“这样吧，我教你，”灵机道，“除我之外，你随便说一个你来漱玉阁之后见到的人，比如茶童，琴童或者药童，我来告诉你他是不是妖，然后再教你如何去辨别妖，怎么样？”

　　云泱听灵机这么说，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漱玉。
　　如果漱玉手上的伤好的那么快，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高超，而是因为他体质特殊呢？

　　“漱玉。”云泱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灵机听到漱玉的名字先是一愣，随即就乐了：“你竟然……怀疑阁主是妖？”
　　“也不是怀疑吧，就是想确定一下，毕竟我也没想到我是只狐狸精……”云泱道。

　　“阁主可不是妖，他是人，”灵机道，“不过也不是凡人，但是呢……他跟妖又有些渊源。”
　　“怎么说？”
　　灵机看了云泱一会儿，才煞有介事道：“他一身仙骨，修的却是妖术。”

　　云泱愣愣地把这句话回味了好几遍，最后还是没琢磨透，但得出了一个结论：有点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