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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观火 ...

  •   一
      杨默本以为自己无法轻易找到那一间的,这里的房子大都相似,多年来又与以往有所不同。所以当她自然而准确地停在门口时,她自己也有些惊奇。当年来时她尚且称得上年少,如今回来已是两鬓染霜。身体依旧保持着多年前的记忆与习惯,她静默地伫立在那里,半晌不曾动过。她越过那扇门的目光似乎在搜寻些什么,但终究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终是一声叹息,伸手连同回忆一同推开。

      二
      杨默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那个男人甚至还搡了她一把,杨默也没恼,甚至心里还有点窃喜,不过她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将她收拾好的行李拉到身侧,杨默心里苦笑了一下,当初来的时候带着的东西,可要比如今多太多了。从头到尾她没说一句话,出了门就直接奔着火车站去了。
      她甫一坐下,外套口袋里装着的东西就硌到了她,她伸进手把兜里费了好大力气才到手的离婚证放置地更妥帖些。
      她现在要去见的人叫陆微霜,她是乔拉高中时候的同学,而自己,杨默,是乔拉大学时的舍友。杨默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得靠着乔拉的人脉过活。
      本来离了婚的女人是该回娘家的,但坏就坏在杨默家里并不同意她结婚,也并不知道她已经离婚了。结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现在离婚了她也绝不后悔。杨默心知她是活该有家也回不去。她的积蓄本就不多,实在担负不起每天住在旅店的开销。杨爸杨妈脾气臭得令人发指,杨默的狐朋狗友谁也不敢收留她,怕杨家二老发怒祸及己身,到头来还是乔拉这个杀千刀的给陆微霜寄去一封信,托陆微霜照看一下杨默。
      乔拉的原话是这样的:“陆微霜虽说实在是算不上好客吧,但是照顾人还是很妥帖的,你到了之后记得多帮衬着点家务事,别整天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也别有事没事在她面前晃悠惹她心烦,更重要的是拿不准该不该说话的时候就不要说,别成天里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净挑着人不爱听的说。”
      行,反正对于一个走投无路,只剩下脸皮厚这一个优点的人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彼时杨默根本不知道,那个地方和那个人到底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三
      陆微霜的家在闹市之中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巷子很窄,应该是有些年头了,两侧大多保有古建筑古拙的墙体和飞起的檐角,杨默抬头去看那一条被电线分割成不规则碎片的天空,只窥得层层云朵与自那道缝隙掠过的飞鸟。她能听到巷子外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也能听到巷子里各户人家的嬉笑怒骂。很奇怪的是在这样市井的环境中,并没有那种让人厌烦的家长里短和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的逼仄感,反而让她觉得很安全,很自在。
      这种境况下的初次见面,多少会有些避免不了的尴尬,如果这种时候还伴着杨默肚子悠扬婉转的咕噜声,那这种尴尬就更是别开生面。
      杨默觉得按照乔拉的说法,陆微霜应该会照顾她的情绪,不让她太难堪,但事实上陆微霜在听到她肚子的叫声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她笑出了声来。
      陆微霜是很典型的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女人,瘦瘦弱弱的,杨默很担心她单薄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了她这么一颤一颤地笑,当然,她此刻更应该担心自己的脸面。
      陆微霜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很失礼,她的笑声里也没有什么讥讽的成分,好像就只是她觉得好笑就笑了。笑完还说这地方她可以随便住,不想住了也随时都可以离开。
      杨默决定看在她请自己下馆子的份上原谅她。
      杨默倒也不是来吃白食的,陆微霜是做裁缝生意的,因着她绣工精湛,手艺也好,中式西式的衣服都做得很精致。来找她做衣服的太太小姐很多,一个人忙起来昏头转向的,之前给乔拉的信里还说想找个人来帮忙,就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正好那一阵子赶上杨默这档子事,乔拉就顺水推舟,把杨默推到了陆微霜家里干活。
      杨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跟陆微霜相处的感觉,这几天杨默看着陆微霜跟客人们打交道,发现她这个人很,不合常理,她也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明明应该有很强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她感受别人情绪的能力甚至远远高于一般人,但她却基本上不会给出任何回馈,她能理解别人行为的动因,但也仅仅到理解为止,在做决定的时候还是事事只考虑自己。这不能单纯用自私任性或者是心气高来解释。所以其实跟陆微霜一起生活和工作的时候,陆微霜根本不会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人要照拂,杨默真不知道乔拉那句不算好客但照顾人妥帖的鬼话到底是怎么说出来的。

      四
      来了有小半个月,杨默跟陆微霜没怎么混熟,倒是街坊邻里觉得杨默这孩子讨喜,见了杨默都要小杨长小杨短地寒暄上几句,那些太太小姐们来做衣服时也更与愿意跟杨默交流自己对新裙子的想法,正好陆微霜也对这种需要客套的事没有耐心,于是老板娘退居幕后心无旁骛做衣服,把剩下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杨默打理。杨默都不知道是该先指摘陆微霜指使起人来一点儿也不客气,还是她心大到连账都敢让别人来管。
      陆微霜除了做衣服什么事都不往心上放,自从杨默替她上下打点店里的事情后,这种情况就更加变本加厉,有衣服要赶的时候就一天都坐在缝纫机前头不吃不喝的赶工,闲下来的时候又一天窝在房里睡,导致杨默跟她认识这么久,除却日常工作外,杨默能记起的两个人共同回忆就只有某一天吃饭的时候嘴欠问了陆微霜一句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不结婚,话刚说出口杨默就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自己到底是得瑟个什么劲儿?乔拉特意嘱咐过不要仗着长了张嘴就没个忌讳的乱说话,她这句话拆来听有这么几层意思:第一,陆微霜老;第二,陆微霜嫁不出去;第三,杨默胆敢管到陆微霜头上,层层都是女人的大忌。
      好样的杨默。
      杨默自己都为自己的勇敢汗颜。
      陆微霜竟然没生气,反过来问杨默的婚结了又离是图什么。
      好样的陆微霜。
      杨默费了些力气才没让那口饭把自己噎得归西,她回答说为了能好好过日子。陆微霜点点头说她也是,谈恋爱跟结婚都要花费很大精力,一开始新鲜的时候怎么都是好的,慢慢相看两相厌就矛盾冲突不断,不断争吵和好,为了孩子和家庭不断付出和牺牲,最后还不一定能有好结果,没意思,不如做一辈子衣服来得开心。杨默觉得这种为了避免莫须有的风险就干脆不开始的想法很消极,杨默跟陆微霜不一样,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生老病死都不由人,过去抓不住,未来又无法预测,人只活在当下,反正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抹不去,索性她自己开心最重要,公理之下,只要她想,她就会去做。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的人想忠诚于一个人,有的人愿意执着于一件事,杨默尊重她的想法。

      五
      杨默发现努力跟她的房东兼老板建立起友好的人际关系还是有一点点效果的,至少看到杨默在给父母的回信里扯谎的时候,会主动跟她说一句:“你妈妈骗了你外婆一辈子,你这点道行还想着能骗过你妈妈吗?”
      想想平日里必须的工作上的沟通,这也算得上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次交谈了。嗯,不能生气。
      陆微霜说她总不能一直就这么骗着,杨默当然也知道,只是这次自己要面对的压力,比当初结婚时两个人一起扛的大多了,她是不后悔,但她会害怕,她还没准备好该怎么应付。
      陆微霜说怕也没用,人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儿睡就能活,好好活着不求死,其他什么都不是大事。现在自己这样一个人过,也是顶了很大的压力,家里的,舆论的。除却这些压力,甚至还有很多危险,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陆微霜还是说,做女人真的太难了。
      杨默心说是做像你这样清醒独立谁也不信又不肯服软的女人比较难而已。她自己也是蠢得厉害,之前竟然从来没有细想过陆微霜的难处,还觉得她有钱,日子过得滋润,自己都是这种处境,这些年陆微霜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一个人把店开起来的?杨默根本就不敢想这中间到底有过多少波折。
      杨默问陆微霜有没有想过养老的问题,陆微霜弹了她一计脑瓜崩,说闲事少管,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好像有点道理。
      可杨默就是知道,陆微霜是个很渴望被疼爱的人,明明最想要又最怕失去这些的人是陆微霜,但她却拒绝得冠冕堂皇。

      六
      那天聊完之后,杨默对陆微霜更上心了,这种上心是全方位多层次的,不仅打理店里的日常事务时更细致了,对陆微霜对饮食起居也操起了心,多年不规律的睡眠和饮食习惯已经在逐渐拖垮陆微霜的身体,以前杨默只敢催陆微霜吃饭,现在她会一到点儿就大着胆子赶陆微霜放下工作去睡觉,陆微霜这个人把做衣服这件事儿看得比命还重要,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对着杨默发火,到后来实在是扛不住杨默的软磨硬泡,就这么折腾了几周,竟然生生把陆微霜的作息扳回到了正常人能承受的范畴。
      但陆微霜的身子还是亏损得太厉害了。
      那天是冬至,前一天刚下过雪,所以那一天格外地冷,冷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杨默想起那一天,依旧会不受控制地发抖。按照习俗,这天外出的人要回家供奉先祖,小辈要去贺冬,整个巷子里的人走了一大半儿,陆微霜只得带着杨默去远一点的地方吃饺子。回家路上,拉黄包车的车夫很卖力,陆微霜把脸都缩进外套里也还是觉得冷。两个人在巷子口下了车往回走,临近家门的时候杨默看见一道黑影从家里出来,然后朝着她们快速移动过来,杨默吓坏了,只能屏息死死抓住陆微霜的衣角,陆微霜倒是很镇定,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就那么挡着杨默,正面对着黑影。与黑影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杨默的心跳快得她疑心自己就会这么死了。
      预料中的伤害并没有到来,那黑影只是从她们身边飞快经过后消失在了那一点小小的巷子口。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骤然抽离,陆微霜一下子卸了力,手里打开的折叠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刀身借着月色泛起寒光。杨默盯着地上的刀子,心想陆微霜要经历了多少这种事情,才能表现得这么镇定,才会不管到哪里,身上都带着一把刀防身,连睡觉时也要放在枕下最趁手的地方。没等杨默缓过来,陆微霜就发觉事情蹊跷,拉起瘫在地上的杨默就往家里跑。
      果然,家里已经被翻了个遍,存放财务的柜子被撬开,陆微霜多少年的积蓄都被洗劫一空。刚才在外受了凉,又乍然逢此变故,陆微霜脸色惨白,一口血呕了出来。
      杨默根本顾不上哭,她想把陆微霜背在身上,原以为会很费力,没想到陆微霜实在太瘦了,比她想的还要轻太多,这也不是心疼陆微霜的时候,杨默背着陆微霜往巷口去。路还是滑,杨默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好不容易到了巷口,车夫们见陆微霜这个模样都不敢拉人,杨默不敢耽搁,在呼啸的寒风中一步一步把陆微霜背到医院。把陆微霜交给医生之后,杨默自己也一头栽了下去。

      七
      杨默怎么也想不到,那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陆微霜。
      杨默醒来的时候,陆微霜已经不在医院了。医生们说陆微霜已经被她父母接去别处治疗了,陆微霜身体素质太差了,要养回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天后,杨默的父母和乔拉一起来接她,杨默说自己好不容易把陆微霜的身子调理得好一点了,这实在是太可惜了。她抱着母亲痛哭起来,杨默觉得自己离婚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难过。女儿都已经这样了,这次他们夫妻很默契地没有再追究杨默的过失。
      乔拉会时常来跟杨默说陆微霜的消息,但大都不是好消息,陆微霜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为了给陆微霜治病,她家里卖掉了陆微霜的店。杨默想陆微霜那么喜欢做衣服,受着病痛的折磨又失去了她那么艰难才争到的全部,她现在一定比死还难受,杨默很怕她会想不开,可若一个人活着只剩下痛苦,那死亡对她来说是不是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呢?
      陆微霜的消息越来越少,直到再也没有,杨默难过是难过,不过倒也难过不死她,陆微霜说的对,只要人活着,其他就都是小事,既然还活着,就要好好活出个人样来。
      跟着陆微霜这段时间,杨默学到了不少东西,她借钱盘下一家店做衣裳,一开始自然是有千般不顺,但杨默还是咬着牙挺了过来,这店一开,就开到了现在。

      八
      那个电话来的很突然,一上来就是要找杨默。小徒弟喊杨默听电话的时候,杨默正在擦拭她的眼镜。杨默的眼睛已经不怎么好使了,纫针都要来来回回好几次才能进去。真不知道当年那个人是怎么做到那么拼命赶衣服,却没把眼睛熬坏的。果然后天的努力跟天赋比起来还是要差上一截的吧。
      电话那头的人告诉杨默,很多年前有人留了一套房子给她,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才找到她的联系方式。那个地址杨默太熟悉了,她颤着声音问留房子给她的人是谁,那个答案与她心里叫嚣的声音重叠,在她耳边疯狂回荡,震得她好像要像当年那样栽倒下去。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又能回到那个地方了。
      又是许多年之后,杨默摇着轮椅坐在了那台陪伴了陆微霜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缝纫机前,微笑着缓缓合上双眼。
      你看,我替你完成了你的心愿,但我也绝没有活成你,我还是当初的我,从今往后,可能又要拜托你照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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