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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交心 ...

  •   若水海面上一览无余的平波如镜,而接近木筏边的层层微波却忽然遭遇一阵剧烈的颤动,把原本粼粼有序的水纹一下冲得乱七八糟。

      “哗哗——”水流四溅声响起。

      华念伸着一只手逆着水流来来回回的拨搅着水面。在这广阔的若水海面上飘了两个时辰,她那因为新奇期待而好不容积聚起的耐心终于被一分分消磨殆尽。

      她一边意兴阑珊的懒懒搅着海水,一边啃着一只红果。倒也不是真的有多饿,只是无聊厌倦下她总想嘴里有些东西咀嚼一下。

      李昀栖见华念耸拉着眼皮,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极尽无趣,有气无力的一口口啃着一枚红果。他不由低头看向手中那枚半个时辰前华念塞给他的同样的果子——

      红果被削成方便入口的数片囊瓣,此刻像是一朵在手心抽瓣绽放的红花。原本他想给担架上的霍隽充饥,可霍隽却不知为何故意不肯张嘴进食,甚至不愿睁眼,无奈下李昀栖便只得一直攥着。
      随着木筏缓缓飘摇,心思繁复的他渐渐出了神,竟是一时忘了手中的所持之物。

      李昀栖此刻细瞧这果子,才发现自己竟不能辨出何物果实。他顿了一下,扯了一瓣放入嘴间,只觉那果瓣一下便在唇舌间氤氲而化,无比甘甜,齿颊馥郁,竟有些类似于他曾尝过的那枚荔枝。

      “这是什么果子?”他问华念。

      “唔、不知道。”华念扔了吃剩的果核,嚼着塞了满嘴的果肉,含糊道。“我在山上什么都没有,就只能吃这种果子充饥,这果子能管饱而且应该很甜的,但我吃太多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李昀栖听得她这么说,不由看了华念一眼——常年吃着仅且唯一的东西,华念此刻嘴里应当是味同嚼蜡一般。

      华念停了手下的划拨,把嘴里的果肉咽了下去,似是累极一般双手托举,向后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而后恹恹叹了口气,“有时我会想,要是从来都没尝过山下的食物就好了,那样也许我就不会想要下山了。”

      李昀栖闻言皱了皱眉,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少女居然会对自己生出如此苛刻的想法。可是,此刻她说话时侧脸上流露的那抹神情又是那么认真和怅然,不禁让人有些心疼。

      “你尚且还小,莫要如此消极。”李昀栖道。“山下有好多吃的。到时你可以尽可多尝尝。”

      “恩……。”华念向李昀栖侧过脸,她转了下漆黑的眼珠,抿起嘴唇,用指尖一下下点着唇瓣,似是在思索着什么。须臾,她直起身,张开双手比划了两下停住,不确定道,“有没有那种……就是那种尝起来又咸……又甜……又有点酸的鱼。”

      华念描述完,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山下有没有类似这种吃食?”

      李昀栖不禁多看了眼华念,眼底悄然转过一抹诧异,而后笑道,“有,而且你说的似乎恰巧就是砚城四合斋有名的糖醋冰晶莲藕鱼。”

      “真的!”华念眼睛猛然一亮,啪的一声双手合十,“太好了,瑾婆婆从前带我下山那一次,我尝到了这鱼,虽然时间久远得我都已经记不住味道了,但在我印象里那似乎应该是极其鲜美好吃的。”

      “这是四合斋的招牌,你和泓茉的口味倒是极像,以往她也最是喜欢道菜。”李昀栖兀自说道。看着华念垂涎和期待的闪亮眼神,眼中倏忽一动,不知怎的就脱口承诺道,“等回到砚城,有空便带你去尝尝。”

      “真的!?李昀栖,是你说的啊。我可一个字一个字记住了,不许耍赖。”华念眼眸闪亮,迫不及待的搓了搓手,可她转念想到什么,顿了一顿,笑眯眯的凑近李昀栖,伸手搭住他的肩膀,煞有介事的重重拍了拍,点头,“李兄弟,既然你对我这么好,那从今以后就让你就当我除阿舒妹妹外唯二的朋友吧。”

      李昀栖失笑,“你这丫头,说得怎么就像是自己屈就了一般?”

      待得反应过来自己确实被华念逞了口舌,只见华念朝他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他无奈摇了摇头,却是再度没了脾气。

      若是满心相信他的华念知道他不久要取焰兔小灯的性命,定然不会再像现在一般和他玩笑打闹,更或许会怨恨他杀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是了,毕竟华念说过小灯是她唯一的亲人,可即便如此,为了泓茉,他也只能亏欠华念了。

      而若是一路细数,直至今日,他已亏欠太多人,就算再多一个华念又何妨。

      刹那心念电转间,李昀栖眼底悄然闪过一抹冷厉晦暗。

      华念正伸手偷偷去拿李昀栖手间的果瓣,忽的瞟见李昀栖眼中那一抹异色,愣了一下,手下登时转了个方向,把已到手的那片果瓣递回给李昀栖,“真的不是我自己要吃,只是想拿给你。”

      她不知自己的澄清多此一举,李昀栖全然不曾注意她的小动作。

      “喏,给你。”华念佯装若无其事的直直伸出手,说着把手中的果瓣往前送了送。

      李昀栖却不接,两道浓眉忽的一蹙。

      华念瞧见李昀栖这副样子,不解的拧起眉毛,失望而不悦的朝他哼了一声。“就算真吃你一片又怎么了?虽说你削的挺好,但这果子还是我的哩,用得着这么严肃的摆出一张臭脸吗?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你竟是个小气鬼!”

      李昀栖对华念的话充耳不闻,他抬眼,看向华念气鼓鼓的脸,“华念。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哦,手背上之前被小灯抓伤过,就是你刚醒来那次,它挣扎时挠了我一爪子……”华念板着脸故意没有去看李昀栖,因而没有发现他眼中那抹探究,只是爱理不理的闷声回答。

      “不是,我问的是你手腕上的伤口。”李昀栖打断了华念,抬起眼。

      华念一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猛然缩回手,她把手紧紧拢进袖子里,另一只手抓在腕脖处,“这个是以前砍树的时候,我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李昀栖听华念几乎无意识的强调了‘自己’二字,又见她眼睛闪烁下意识瞟着别处,视线落向她的手腕处。

      方才那一眼瞥见的伤疤像一条绕腕而上的蜈蚣攀没入袖中,表面疤痂凸起呈红褐之色。只是那痕迹看上去细长且深刻,若非是极其锋利细薄的刀刃根本划不出这样的伤口。况且,这伤口走向平齐,也绝非可能自己意外误伤所能造成的。

      这个山中少女从未知晓人世间的戏言假话是哪般样子,因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谎话有多么拙劣,简直破绽百出。

      “真的,你别不信。不然你说,我骗你做什么。”华念瞥见李昀栖神情不动,又默不做声,心中不知怎的莫名有些惴惴,她捏紧了身前不自觉交握起的双手,急急道。

      是啊,华念为何要骗自己?

      李昀栖沉吟片刻,忽然觉得自己自打知晓霍隽重伤之后变得愈发多疑猜忌起来。对所见闻都下意识的怀疑,但这深山密林中确实有太多奇谲离奇之事,甚至眼前的这个看似天真单纯的少女,也让他总感到若即若离,捉摸不透。

      只是,即便长于深山密林中的华念,若有些不想说的事也无可厚非,他又何至于要对她追根究底,剖析得一清二白?

      毕竟,谁都有一些不能言说的秘密。

      就像自己,虽和惩恶扬善,一身清誉的清玉公子一同执剑江湖,也算得了个“水光掠影”的小小名号,可没有人知道素来行事磊落的李昀栖实则是为了身上背负的那一场血海深仇,才不得已入了这江湖。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想卷入任何江湖风雨,纵马平生,烟雨独钓才是他的本心初衷。

      李昀栖暗自心道这般反常的自己十分可笑,便就真的对自己无声笑了笑。

      “我并未不信,也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他的目光转过华念的手,只见她五指白皙长,掌心虎口没有丝毫茧子,一看便是不曾做过重活。他叹了口气,当下不着痕迹的转了话头,笑道,“你这般模样看上去确实也不似会干粗活的人。”

      华念听着这话虽觉得有些别扭,也只是干巴巴的一扯嘴角。像是怕李昀栖不信似的,她随后又补充道,“其实我也只帮瑾婆婆砍过那一次树。她年纪大了,我便想力所能及的帮点忙,结果越帮越忙。婆婆怕我伤着,也怕我添乱,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许我插手了。”

      “你婆婆倒是明眼人。”李昀栖有些赞赏的点头。

      华念没听出来李昀栖言下的揶揄之意。想起那一个鬓发花白,满眼慈爱的老人,她的眼中变得清亮起来,“是啊,瑾婆婆会的东西可多了,她对我非常好,会给我做好看的衣裳,给我讲好多奇异有趣的故事。比族长对我都要好,不过——”

      她顿了一下,神情似微微迷惘和不解,“瑾婆婆一直很排斥族人,特别是族长。”

      李昀栖静静的听着华念说着,看着她陷入回忆的明媚面孔不禁出了神。说起那一个已经已经逝去的相依为命的老人,她居然会是这般表情生动,神采飞扬。有一瞬间,他几乎不确定华念是否真的明白什么是死亡。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华念,抿紧了嘴唇,心底不知怎得有一丝异样。

      只要自己一想到那个血夜中逝去的人,悲戚哀伤,愤恨绝望,不甘痛苦便如同一条冰冷的蛇咬啮啃食盘踞心间。这么些年来,他和泓茉两人更是心照不宣的噤口不言,谁也不曾提起关于那一场杀戮的只言片字,那已然成为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

      华念全然不察李昀栖的神色变化,只是说起口中那一个瑾婆婆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眼中熠熠有光。

      “我的发带,还有……这个也是瑾婆婆给我做的。”她微微侧首,晃了晃脑袋,束发的红缎便垂了下来,接着想起什么,她抬手笑吟吟的从脖间扯出一个小锦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含笑意。

      那是一只绯色锦囊,上边绣着一朵精巧的抽丝白昙,丝瓣若爪,纷叠错落。华念极为爱惜的捏了捏那只锦囊,朝李昀栖扬起下巴,炫耀似的晃了晃,“嘻嘻,漂亮吧。”

      绯红的锦囊如流云霞彩,十分精巧。李昀栖看了一眼,刚牵起的嘴角一顿,漆黑的瞳孔陡然闪过一抹异色,当即凝眸细看那只锦囊。

      他和霍隽曾因探寻江南水乡居的撰绣名师许织弱离奇失踪一事,有幸见过其居室间的不少撰绣真品。许织弱技艺精湛,举世无双,钦定为朝廷献绣。其尤擅抽丝白昙,交错有致的一丝一瓣巧夺天工,妙趣横生,技法独特素来无人得以仿绣。若此刻他没看错的话,那一朵抽丝白昙便是许织弱失踪后已失传的撰绣。

      “你是何时得到这只锦囊的?”他问。

      华念不想李昀栖会冷不丁的突然问这个,愣了愣,偏过头思索了一下,不确定道,“好像是十年前下山那一次回来后,瑾婆婆就给我做了这锦囊。”

      “十年前?”李昀栖蹙眉。

      他原本心疑这瑾婆婆是否会是那失踪的许织弱,然而时间却对不上——许织弱于八年前忽然失踪,当时年纪不过双十年华,定然不会是华念口中的瑾婆婆。只是这撰绣绝技当今应是无出其二。

      他略一沉吟,又问,“这真是你婆婆亲手绣的?”

      华念正奇怪李昀栖为何打听锦囊来历,然而一听得他问起瑾婆婆,立马挺直了背,脸上带着骄傲,几乎脱口就答,“那当然,厉害吧?我是看着婆婆一针一线缝制出这个锦囊的。当时我十分想学,但被绣针扎了一次手后,婆婆便怎么也不肯让我学了。而在那之后,就连她自己也不在我面前绣东西了。”

      李昀栖越听眉头越紧——这撰绣一直是许织弱秘而不传的独创技艺,因得这一手绝技才闻名天下,怎的一个深山中的老人也会?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其中有着某种关联,可偏偏就是抓不住头绪。

      华念瞅着李昀栖沉吟的模样,忽的噗嗤一笑,“你怎么像瑾婆婆一样眉头总是皱的那么紧。她总是皱着眉心,这里——”

      她说着,作势鼻子一皱,用手指点住自己的鼻梁山根处的细纹,“就有三道深刻的纹路,皱巴巴的。我怎么抚都抚不平。”

      李昀栖眉头下意识一松,却又听得华念忽的冷静下来的声音。

      “你、你还是别皱眉了。”华念忽然摇头,她咬了下嘴唇,漆黑的眼珠直直看住李昀栖,无比认真道,“我怕你和婆婆一样有了那些纹路后,就会丢下我一个人了。”

      李昀栖愣了一下,恍然明白华念似乎认为年老攀生的皱纹是由于长期皱眉产生的。因而,担心自己会像那个瑾婆婆一般与世长辞。

      他不由为此感到忍俊不禁,然而刚想开口,却又被华念抢了先。

      “而且,你不皱眉的样子好看多了。”

      华念偏首笑起来,她的笑容纯粹而明媚,那一双弯弯的眼睛仿若流光溢彩,李昀栖眼神一动,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心不在焉的含糊应了一声。

      竹筏之下的平静水面在那一刻,像是有风吹拂而过,忽然划过一阵细小的波浪来,水圈涟漪像一环环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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