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辟火蕉

3、第三章 道士下山（一）

　　灵华山的日子，仍旧一成不变。
　　鸣钟击板，诵经念咒
　　尚真观里，却少了那个起床最晚的丫头。
　　她在某一个夏夜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上面写了四个字：我出去了。
　　云休带了自己所有的行李出了道观，其实却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只是往山下一个劲的走着，一路走到星垂平野，东方变白，走到林疏叶朗，眼前一片开阔。
　　她下山了。
　　这是十五年以来，她第一次到山下，曾经的她虽然经常爬到山顶最高的石头上，或最陡峭的石壁上，去看远处云雾下面铺展开的城镇，镇旁路上络绎往来的人马，但却从来没有与外人有过真正的接触。
　　她看着眼前铺开了的田野，延伸到远处的前路，还有早晨迎着朝阳掠起的飞鸟，却没有丝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畅快之感，反而是心思沉沉，思绪重重。
　　她也不是个犹豫的人，既然已经到了山下，那索性就闯一闯，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总没有刚从山门出来就后悔的道理。
　　云休穿过田野，看着农民们早早起来，顶着烈日在一望无际的农田里锄草除虫。
　　他们的脸就像他们弯着腰面对的土地，是古铜色的，上面刻了无数道细小的沟壑，汗水沿着额角顺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纹路流到下巴，汇成一滴，又一滴一滴的滴到土地上，滋润着土地上的沟壑。
　　他们种的高粱因为结了穗而弯曲，他们的腰也像高粱一样，直不起来。
　　她走到村庄里，看到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古树的阴凉下坐着，他们的子孙在古树露出地面的虬根间嬉闹，那些老人在像他们的孙子那样大的时候，也像他们的孙子那样，手里边拿着细细的树枝，想要从地里面翻出宝藏来。
　　他们的孙子最终也会像他们这样，失去生命的活力，那一双双白白胖胖的小手会失去水分，变的干枯，干枯成老树掉光了叶子的枝条。
　　偶尔会有风起，吹起他们白色的头发，像是秋天的芦苇。
　　有的老人会在外面的树下睡着，他们的家人直到晚上才会收工回家。
　　太阳从东转到西，树影从西转到东，灿烂的阳光照射下，他们的影子也像是透明的，仿佛一阵轻烟，风大一点就会吹散。
　　他们的眼睛也会变得浑浊，浑浊的把他们头脑中的清明也带走，他们会变成孩子，但却没有人觉得他们天真可爱、纯真无邪。
　　直到外面暗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农人们才舍得从田野里回来，劈开柴火做饭。
　　他们的家中，饿的不仅有大人、孩子，还有一头头牲畜。
　　他们像家人一样，仔细的喂养着它们，让它们很快的增长重量，防止它们遭受疫病的侵袭，同时在冬季到来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卖掉或宰杀。
　　他们晚上不会睡的很晚，更不会通宵达旦的熬夜，一天的疲倦会很快把他们送入梦乡，同样如梦的还有屋外的牲畜，它们也站在墙角落里，挤成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第二天东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又会起床来，继续重复同样的一天。
　　他们不是完全的封闭，生活也不是只有枯燥、无趣和重复。
　　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约定俗成的，在比较大的村里就会有集市，每五天一集。
　　乡村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些外乡人，更多的是本村的人。
　　在地上坐着的农民，把地里的产出蔬菜拿到集市上卖掉，这些身上还带着田野里的露水和泥土的农民们，蜷缩着坐在地上，比起集市上欢快的妇孺，他们古铜色的皮肤更加黝黑，他们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明显，即使在阳光直晒之下，炽热的光芒，也很难照亮那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正午的热浪，更是让他们的脸上渗出了油光。
　　夏天的中午，已经很少有人出来了，早上新鲜舒展的青菜，也快要失了水分。
　　他们卖的蔬菜，都是自己家吃不完的菜，但事实上，别人家里也同样多的吃不完，所以他们的生意也就是聊胜于无，卖的比较好的都是每天到不同的村镇集市上赶集的小贩。
　　贩卖蔬菜的小贩已经收摊，把放蔬菜水果的架子和卖完了的空盒子往卡车上装，他们都是从蔬菜多的村里把运到城镇中，再把一些稀罕的水果运到村里的集市上卖掉。
　　大家都回家做饭去了，那些还没有回家的没卖掉和卖掉了一些的人，也把蔬菜收到筐子里，起身去逛那些还没有收走的摊子。
　　村里杂货铺的前面，剃头的师傅没有收摊，椅子上，坐着一位闭着眼睛的老头，旁边还烧着热水，在水盆里冒着热气，四周还坐着许多老年人，说着话等候着。夏天到了，老汉们都喜欢剃一个光头，这样，洗脸的时候，就可以连头都凉快的洗了。
　　剃头匠周围围着的老汉们聚在一起，就聊起今天赶集的收获，比一比一把菜谁卖的价格更高一些，显一显谁又买到了一些平时不常见的小玩物，算一算自己家里的孩子们孙子们，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等到集市上的人全部散去，大家又重新回复平常的生活时，只有云休还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她看着一天三顿饭的炊烟升起，看着一群群山羊被从羊圈里赶出去又被赶回来，看着房前屋后的麻雀聚了又散。
　　她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