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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吻与杀 ...

  •   珠儿踏出医所的时候,光已微薄,黑夜的羽翅贴着地,一层一层漫卷上来。押送她的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卒,待人倒和气,并不过分催促;珠儿直走了很远,还在不住回头张望。
      正是掌灯时分,连绵的左营次第亮起。起初她还能清楚地分辨出哪间是晏大哥住的房子,甚至能隐约看见门外立着的那个瘦削人影。可光点越闪越多,渐渐连成一片灼灼光海,而她也已出了营门,转入西街,视线被高墙隔断,再也看不见了。
      “……我真傻,”珠儿忽然想,“我都做了些什么啊?竟然白白浪费半日光阴?我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晏大哥说的——这次不说,也许真的……真的没机会了。”

      晏清明想要留下她,哪怕拖一天是一天,拖一刻是一刻,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终究救不了她,只会被她一道拖入漩涡。他有他的命运,正如同她有她的注定,他们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罢了……只是……只是……真希望自己不是这样傻;真希望自己在离去时,说出了心里想说的那句话。

      不知不觉的,雪自钝黑的夜空簌簌飘落,随风荡开,冷入骨髓。那老军卒引着她一路走过皖城寂冷的长街,从东侧的角门转进都司府。自司徒变装逃脱之后,此处的盘查着实严密不少,守卫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珠儿脸上身上来回逡巡——可老军卒拉住他,只低低说了句什么,那双眼便连忙别开了,仿佛她是瘟疫洪水,唯恐避之不及。
      ——他怕我!珠儿猛然醒悟过来:他知道我杀了人,所以……怕我!
      这念头全无征兆钻入脑海,小丫头猝不及防,立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奇怪的,这发现并不令人难过,反而冲淡了她的惶恐和不安,给她某种毅然决然的力量,某种……充满勇气的错觉。
      她甚至抬起头来,望了那膀大腰圆的守卫一眼;再一次确定,他并不敢直面自己的目光。珠儿的心忽然狂跳起来,脑中有个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响着:“死在你手里的那个人比他还要高大……你也可以杀了他,你不必胆怯……”
      她明知这是谎话,醒来时东三娘的刀就不见了,自己此时手无缚鸡之力。可那声音依然使她莫名镇定,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
      “……走吧,姑娘,”引路的老卒斜睨她一眼,“都等着你呢。”

      黑的夜、白的雪。角门终于在二人面前徐徐开启,风倒灌进来,像一只怪兽张开狰狞巨口,喉管中回荡着饥渴的咆哮。
      隐有凛香萦绕不去,以及……血的腥甜。
      “我是很害怕,”珠儿喃喃自语,“但我会勇敢。”

      ***

      珠儿已做好一切准备,再次面对雪姨娘娇艳的罗刹脸,面对她加之于自己的任何结局——包括死。可奇怪的,那老卒并没有引她向后厢去,而是径直循着石子小径,一路赶往黄都司处理公务的前院。
      雪依然在下,眼前的情景令珠儿大吃一惊:正厅外的空地前,数百装束整齐的士卒或坐或立,围拢成一圈,灯烛火把将院子照得宛若白昼。他们似在争论什么,私语声、叫喊声、以及各种口音交杂的粗话胡乱混在一起,简直像口沸沸扬扬的大锅,不断地涌着沫。珠儿渐行渐近,正疑惑,忽听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并不高,却将满场的嘈杂稳稳弹压下去:
      “……行了,少废话,你想怎么办,直说。”

      又是一片喧哗,有人尖声嘶喊起来:“孙弼!你若跪在地上向俺大哥磕三个响头,为他披麻戴孝,再自废一条臂膀,俺就饶你一命!”
      孙校尉早“哧”的笑起来,回答穿透人群,飘入珠儿耳中:“男儿膝下有黄金,给个死鬼下跪?办不到。”
      另外那声音猛地拔高,几近嚎叫:“孙弼!别以为你是都司大人跟前的红人,俺就不敢动你!你为个婊子害俺大哥,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孙弼依然在笑,依然毫不在意:“抱歉,原大人。孙弼看上的女人,绝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是令兄不听劝告,是令兄‘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那原千总被他气得张口结舌,一时间恨极欲狂,只是赤红双眼死死瞪着。老军卒趁这当口引珠儿来到圈外,向内高声喊道:“禀大人,属下已将那娼妇带来了。”
      人群开裂,让出一个缺口,露出圈内三人:相对而立的原千总和孙校尉,以及眉头紧皱、居中调解的守备翟静。

      翟静向珠儿狠瞪了一眼,简直像是要将她碎尸万段。却终究没有节外生枝,只转头道:“二位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此事纯属意外,实乃……实乃误伤人命;何况现下战事一触即发,自家兄弟万万不可生了异心,叫贼子趁虚而入……”
      原千总“呸”的一声,一口吐沫吐在孙弼脚前:“什么‘自家兄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小子,杀了俺大哥,俺瞧他一脸贼相,定是个奸细!”
      翟静骤然板起脸,冷冷道:“原千总,孙校尉是张将军麾下爱将,你切莫信口开河。”
      原千总面有不甘,却在上官面前毕竟住了嘴;许久,方咬牙道:“守备大人,无论如何,俺大哥是死在他手里,俺今日拼了这条命,也定要个交代!”

      翟静心中早就叫苦不迭,他深知孙校尉手段,端的是智勇兼备、随机应变,寻常人万万不及的;可偏偏有一样不好,生就是个过于随心所欲的性子,常常一时兴起,便连自身安危生死都抛诸脑后了,旁人要劝,他也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而已。就如这一次,两人孤身入城谋划大事,本就如履薄冰,他还非要招惹个娼妇,扯上原千总这犟性起来软硬不吃的浑人,如今局面,断然难以善罢甘休……满营人众目睽睽之下,叫他怎样替孙弼开脱?翟静越想越觉得满腹郁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忍不住向珠儿狠瞪了两眼。
      正进退两难焦头烂额,忽听孙校尉淡淡道:“我杀了人是实,敢作敢当,我不会否认。原大人,不如这样,要么咱们一对一,立下生死状在这里,斗到不死不休;要么……请翟大人以误杀之罪军法从事好了。”

      围观百人连同翟静,谁都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登时满场肃然。孙校尉初来乍到便露了一手飞箭绝技,原千总估摸着自己并无必胜的把握,这以死相拼,他是绝不愿的……愣半晌,忽然狠咬牙,道:“好!误杀便误杀——但俺要亲自施刑!”
      四周一阵吸气声,交头接耳嗡嗡乱响。这误杀之罪,乃是足足四十脊杖,原千总身形壮硕力大如牛,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即使不打掉整条命去,半残总是难免。翟静刚想出声阻拦,谁知孙校尉竟飞快答:“好,一言为定!”
      众人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声鼓噪,一时间场面纷乱不堪。

      珠儿身在这喧嚣之内,头顶雪花恣意飘飞;脑海深处似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的,像是汩动的活泉。红帐里莫大的惊骇,的确将她的记忆打得七零八落了,可那血涌出来的气味,那用粘腻的手紧紧攥住刀柄的感觉,却深刻鲜明,决计是真的——纵使化为碎屑,也像是冷水上漂浮的茶末,始终回荡在哪里,始终挥之不去。

      原千总极怕孙校尉反悔,连忙呼三喝四叫手下人去取刑杖来;而孙弼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双手环抱,左顾右盼,转过头见珠儿怔怔望他,也开心地回望过去,笑得仿佛即将挨打的是别人,打人的才是自己。

      不一时,刑杖已送了来,却是长五尺、阔一寸、厚半寸的竹板,因是积年常用的,颜色深褐、几近于黑。原千总怒气冲冲将竹杖提在手里,鼻孔中“哼”一声,喝道:“孙弼,还不跪下受刑?”
      孙校尉依然环抱双臂,斜瞟他一眼,懒懒笑:“我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要么就这样打;要么,咱们一笔抹倒从头清算。”
      原千总怒极,但自忖四十杖无论如何也打死了他,断不肯“从头清算”的。便不多纠缠,只令众人退开,双手交握杖身,牙关紧咬,使出全身气力,用力挥了过去!
      一身闷响,孙弼的身子在雪地上一晃,依然站得笔直。连脸上的笑,也未曾改变丝毫。

      原千总深知自己的臂力,就是打在一头牛身上,也要生生折断两三条肋骨。见孙弼连声痛都没叫出口,越发目光血赤咬牙切齿,不待多说,又是狠狠一杖猛击下去。
      满场寂静如死,那杖声听来分外刺耳响亮,还夹着声低低惨呼——珠儿的身子猛地一颤,那板子虽不是打向自己,可罪恶感却分明像条鞭,抽得背脊火辣辣疼。
      “……是我啊,杀人的是我!”一个声音在怀里喊,微弱却不依不饶,“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替我背下这个罪呢?”
      ——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想要做什么,他切切实实是要代她受过……为什么?

      原千总怒极欲狂,双臂第三次抬起,还未落下,却听见四下里齐刷刷喊起来。他凝定心神侧头一看,这才发现手中刑杖竟给打得散了,杖端着肉之处,竹子都拆了骨,条条缕缕蓬开,眼见是不能用了。他口中痛骂一声,将刑杖丢在地上,犹不解恨,还狠踩了两脚,方招呼手下再取一根来。众人讶异他的怪力,更讶异孙弼依然没事儿人一般悠哉哉的样子,纷纷咋舌不已。
      只珠儿,望着那条废了的刑杖,破开的竹条中丝丝都是血,脑中的活泉便猛地沸腾起来。身旁的老卒伸手拉她,反激起了她的犟性,奋力扭臂甩脱;迈开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
      ——孙弼忽然再一次转过脸,朝她笑了下,笑容模糊,几难分辨;却很慢、很慢地,分明摇了摇头。

      新的刑杖终于送了来,原千总接过握在手中挥舞了好几下,虎虎生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眼底凶光又是一爆,竹板扬起,恶狠狠拉开架势。
      可谁知胳膊只抡下一半,便觉眼前一花,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孙游击竟忽然转身,如翔雁、如游鱼,脚底迅疾无伦地滑过半个圈,眨眼间已与原千总对面而立,伸手将他举着的刑杖牢牢握定。
      原千总惊怒交加,猛力下压,又使尽全身气力去夺,全都纹丝不动。孙弼只微微笑,手中劲力一吐一收,使个巧,便将他偌大的身子“扑通”一声挥倒在雪地里,将那刑杖稳稳抓在手中。

      原千总坐在地上,面皮紫涨,急不可待地大声嘶吼:“孙弼!你答应了全当放屁,往后还想在兄弟中立足?操个蛋!”
      孙校尉一只手在刑杖末端反复摩娑,剑眉微挑,冷冷道:“你使毒计害我,食言而肥在先,须怨不得我。”
      原千总一呆,怒极反笑:“俺害你?俺食言而肥?兄弟们都看着,你答应了受俺四十杖,才两杖便抵赖……你……”
      孙弼不待他说完,已将那刑杖高高举起,在纷飞雪粉之中,杖头隐有乌黑的晶芒一闪。众人惊呼不迭,孙校尉厉声道:“众位兄弟看清楚了,这杖上分明钉着偌大钢钉,打在我背上,我哪里还有命在?原大人,我好心好意与你揭过这件误会,你却趁机下此毒手,恁地阴狠!”
      原千总的表情像是给人狠狠打了一拳,忙不迭手脚并用爬起身,结结巴巴抢白:“钢钉?哪里来的钢钉?你胡说!分明是你栽赃陷害!”
      孙校尉任他呱噪不绝,只冷冷站着,不发一言。许久,忽然手一挥,刑杖“呼”的飞出,径直飞向一旁立着的翟静。翟守备稳稳接住,定睛去看,许久,点头道:“杖上的确钉有钢钉,很是锋利……原大人,这是为何?”

  •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写到官职的时候都是随便来的,后来越写越多,发现不妙,赶快整理一下。
    基本以明清为蓝本,稍加改动。
    大概是这样。
    前面暂时先不改,等第一卷结束,会有整体的修改和调整。
    其中(1)代表一品;(1-)代表从一品;依此类推。
    ————————————————————————————————
    督师(1)
    提督(1-)
    总兵(2) 合肥总兵 张奉
    副将(2-)
    参将(3)
    游击(3-)
    都司(4) 皖城都司 黄宁
    守备(5) 皖城守备 翟静
    校尉(6) 合肥校尉 孙弼
    千总(6-) 皖城千总 原盛年
    把总(7)
    皖城设都司1员,守备1员,另设城守营守备署。所辖官司有千总1员、把总2员。分防仓库、监狱、武库、四门、四乡、渡口、河道,周200余里。
    孙弼同学是来送信顺便借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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