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砂记（旧版）》柳如烟

1、卷首 + 血夜

　　【卷首】

　　我们从玉京徒步赶往江东，在深秋衰老而低沉的尽头。远方天空忽然呈现一道奇异青碧，仿佛饱含汁液盈盈欲滴；仿佛后来，在那场婚宴上，盛酒的、价值连城的北宋汝官瓷。
　　真的极美，我这漫长一生中曾经目睹过许多美景：明月夜瓢泼的箭雨、夕阳下如血的大江、以及一夜花开满城的金色芳香……但从之前到之后，没有一个美景可以与之相比；就如同没有一个夜晚像那个夜晚，骤然降临，毫无征兆，碾过我的一生。
　　一切毁坏，从头开始。
　　一切都已改变。

　　在之后的许多许多年，我时常会想，假如那一夜我们没有到达那里，之后的故事是不是不会发生？是不是直到此时此刻，我依然还是当年的我，与如今迥然不同？
　　我时常会梦见那个曾经是我的女子，或者应当说、那个记忆中曾经是我的女子，然后醒来，睁开眼，胸中满怀莫名空旷……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来，命运终究宛如潺潺溪水，任河床于某个地方忽然崩塌，于是那水便疾速奔泻下去，落入崖底激出咆哮回响；成为飞挂的、匹练般的霓虹。

　　记忆和忘却，真实和谎言，爱和被爱……
　　我的名字：朱砂。

　　【第一章血夜】

　　身穿男装的侍郎千金白梅音悄无声息避开两步，在背风处坐倒，蜷着身子，缓缓摊开右手——不远处篝火跳跃的光，将她掌缘那块朱砂胎记映得愈发殷红起来。简直是活生生的：就像一丛燃烧着的小小火苗，正贴在她瓷白的肌肤上舞蹈；又仿佛在那纤纤素手上，染着一滩洗不去的干枯血污似的……白梅音猛地将手掌合拢，紧紧攥住，恍惚中竟觉得那块朱砂记正在隐隐发烫；她怔了半晌，忽又垂下头去，轻舒一口气，唇边勾出一抹浅笑。
　　——只是右手，依然攥着，没有松开。

　　“……疼么？”身侧忽然传来细细的声音。白梅音回过头，原来是自己的小丫环珠儿，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
　　珠儿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同样一身男装，扮作个小书童模样，脸上抹着些灰土，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她是白府的家生子，自小到大从未出过远门，白家阖府上下又都是和气知礼的，是以明明年以及笄，却依然一团孩气。若不是自侍郎大人和夫人双双含冤故去后，白家已一败涂地今非昔比，实在无人可用，这样一个不稳重，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断乎是做不了白家大小姐的“陪嫁人”的。

　　“……你说什么？”白梅音笑问她。
　　“我总觉得……倒像块伤似的，小姐，那你手上……就不疼么？”珠儿满脸迟疑，小心翼翼地问。
　　白梅音愈发笑了起来：“傻丫头，这是胎里带来的，自然是不疼不痒的——真是傻话呢。”
　　珠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轻轻吐了吐舌头。

　　主仆二人如今所在之地，是皖城以南官道上必经的驿站，这时节远非先帝在位时的太平光景，行客们鲜少敢于孤身上路，总要随着大队人流才能稍安一点心。不远处，一对货郎打扮的夫妻正哄着他们没有吃饱的小儿子；三两个山东客围坐在营火旁，乡音起伏……众人都赶了一整天的路，早已倦极，纷纷在火堆旁占上一块好位置，和衣睡倒——目力所及之内，不见半点异状。白梅音将身子向阴影中缩了缩，轻轻吁口气，方才转过头来，对珠儿嘱咐：
　　“……我还不睡，只静静坐一会儿就好；你再去烤烤火吧，明儿早上还要赶路呢。”
　　珠儿嘻嘻一笑：“我不冷。小姐不去，我也不去。”
　　白梅音笑着摇摇头，倒真拿这个小丫头没办法。

　　“那……过来吧，”她将身上披着的一件宽大棉袍解开，“外头冷得很，你又穿得薄。”
　　珠儿早笑得眉眼弯弯，忙答应一声，急急钻进袍子下面。她的身子果然冷冰冰的，倒叫白梅音忍不住一个激灵。主仆二人挤作一团，小丫头唧唧咯咯笑个不停。白梅音揽着她，虽觉得袍底开着口子，嗖嗖正灌冷风，可心里却是暖的。

　　“……可快要到江宁了吧？”珠儿低声问。
　　“快了，”白梅音也压低嗓子，答道，“咱们只要沿着官道一直向南走，到了皖云渡坐船过江，那边就是江东了。”
　　“那姑爷……我是说……殿下……”珠儿越发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偷偷左顾右盼，“他……就在江东吧？江东离江宁还有多远？”
　　梅音低声笑道：“等过了长江，那一整片地界都叫江东。江宁只是江东的一个府，不过离长江也不远。过了江，顶多再五六日脚程吧……”
　　“原来是这样啊！那咱们很快就能见到姑爷了？”珠儿愈发喜形于色，嗓音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
　　白梅音忙在袍底捏她一把，出言提醒：“嘘……噤声。”
　　小丫头这才忙忙压住了嗓子，咕咕笑着，眼睛晶晶亮：“我是高兴糊涂了——只要一想到小姐的劫难终于要到头，就觉得怀里活跳跳的，满是抑不住的欢喜，可把什么都忘了……”

　　白梅音耳中听见她一厢说着，一厢在笑，朦胧里却只觉得掌侧的朱砂记灼烫若火；心头莫名百感交集，却浑不知该当如何向这个一味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剖白才好——终究只有作罢，她暗暗叹口气，摇了摇头。
　　一时之间，主仆二人尽皆沉默了下来；耳中只听见同行的客人们模模糊糊的谈话声、柴火在赤焰里爆裂的噼叭声、还有遥远的风声在响……
　　不知过了多久，白梅音忽然开口：
　　“珠儿，这世上的事情，其实并不是黑白分明的，你知道么？真的也许是假的，假的也许是真的，其实谁也说不清……脸上带着笑的人也许袖子里就揣着刀子呢……同样的，我此去江宁，还说不准是福是祸。十年前……九死一生；十年后，你跟着我，怕是要被带累的……”

　　珠儿早已又困又乏，又激动了半晌，此刻身上渐渐暖和，便觉得眼皮子上长着铅，越来越沉，怎样也睁不开。小姐的这番话，隐约传入她耳中，却只在她心里撞出空当的回响，朦朦胧胧的，全然失了真。
　　她勉强撑开眼，嘟囔道：“我……不懂，总之……总之我要送小姐去找姑爷……去找成王……殿下，叫他一定……珍惜小姐……对小姐……好……”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几不可闻……没过多久，白梅音便觉得靠在自己身上的这具躯体渐渐变重变软；珠儿的头垂落在她肩上，小嘴微张，发出小猫一样细微的鼾声。
　　她微微一愕，倒笑了，扯过棉袍将彼此包裹地更加严密一些。

　　……夜愈发深沉，这群结伴赶路的行客大半都已熟睡；只篝火烧出明明灭灭的光辉，驱散黑暗，以及隐藏在黑暗里那些不知名的危险。
　　白梅音的目光定定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望了许久，终于也慢慢阖上眼帘。

　　——这是天佑二年，长江以北的皖云驿；是第一场雪落下之前的、干燥而纯净的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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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了！给自己撒个花先！
新的题材新的尝试，努力挑战一下自己不擅长大场面的弱点。
这个故事写得非常痛苦，但也真的很快乐。
还是那句老话：某烟永远不能控制别人的喜好，只能保证自己下足了100%的功夫，我对得起我自己。
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