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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陌上郎 | 1.5 ...


  •   张晏一声喝出,众衙役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七手八脚上前把人扣住。那姓郭的管事眼看架势不对,忙不迭打圆场道:“张军巡,我家员外恁地心直口快,有得罪之处小的代他赔个不是,您千万莫往心里去,这里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的!”

      郭善被人捉手缚着,鬓角下冷汗涔涔,心知这回只怕应了自己所言,当真是绝难善了了,却不肯坐以待毙,犹自梗着脖强辩道:“张军巡凭甚污蔑小人行凶!那嬿娘是我宠妾,小儿更似心头之肉,大家皆目共睹,我又为何下如此毒手!军巡使这般武断,小人不服,便是到公堂上,也定要替自己和郭家大呼冤枉!”

      郭善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商贾,到此时说起话来亦不乏条理。张晏背手瞧他头红耳赤模样,不由冷然失笑道:“郭员外这可是不见棺材不下泪了,既然员外都不肯为自家留颜面,不如就此说个明白,省得人以为军巡院倚官仗势,也好叫员外真个心服口服。”

      语毕目光向彭子三站处一扫,那边见了立时心领神会,唤过个衙役送上勘验格目,预备随时查阅以为佐证。便听张晏不徐不疾,声音顿挫道:“下人发觉嬿娘悬梁时,房间内整洁如常,清点亦无财物遗失。其侍女回忆,屋内一干摆设悉如从前,唯独被褥不甚平展,且折叠式样与平素大有不同。可见行凶者非为图财好色,直冲杀人害命而来,用被衾捂死嬿娘假做自缢后,担心床铺凌乱惹人生疑,遂亲自动手收拾,却不成想自己起居被人照料惯了,这等活计做不上手。”

      他声线低缓,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自有种成竹在胸、不容置疑地气度:“其次梁上结缳非但用零散布料拼凑而成,竟还打成个标准称人结。试想那新妾嬿娘乃秦楼楚馆里娇养的娘子,春困觉醒后尚还要梳妆更衣一番,这屋中成匹上好缎料,真存了寻死之志,又岂能如此地委屈着自己?更何况她自进门来镇日足不逾户,闲时做些女红也便罢了,怎会打手跑船拉货惯用的绳结?想来自是那凶犯经常在外游历,又兼熟悉房中陈设,却不曾真正注意吃穿用度如何打理之故。”

      “再说这嬿娘死时发髻新梳,尚穿着家常薄衫,能令闺阁女子如此随意便相见的,定然是万分亲近之人。至于郭家再怎么样的节省人力,那也诚是深宅大院,凶犯能随意出入内院而不被仆役察觉,必定是这院里的熟人。结合仵作勘验之所得——”

      张晏说着声音顿住,眼神不轻不重地审视郭善:“一个白日里随意进出郭家内院为众人视作平常,经年出门在外又能养尊处优,被嬿娘全心信赖亲昵,眼见着郭家富有与娇妾美色都无动于衷,杀人后尚能清理卧榻及嬿娘仪容,却对个百日婴孩毫不顾惜的男人,郭员外郭家户主,整个开封城里除你本人,还有那个能如此!”

      郭善双手被缚身后,销金采缬的衣袍七皱八褶,让汗水洇透了大片,早不见先时镇定自若的风度。他业已顾不上这许多的仪容,只当着众人睽疑目光,惶惶然狡赖道:“军巡这话也恁没道理,纵我有嫌疑,那嬿娘身死之时又无人亲见,怎就能红口白牙地诬我杀人!再者说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我而今年逾半百,拜鬼求神方得此子息!”

      张晏瞧他这般模样,心下只觉好笑:“你如今倒记起来他是你亲子,当初动手时,却怎不细想他人流言蜚语究竟是真是假?”这一番话说得似嘲讽又似垂怜,在场那个不曾听说过郭家小儿来路不明的闲言,不过事主面前总归不好放浪,眼下见张晏似是而非地点破,登时就憋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当下便揣测四起。

      郭善却仿佛没听见周围的闲言碎语,只那双眼死盯着张晏,汗湿的脸上一瞬间人色尽褪,如同隆冬里被人兜头浇了瓢冰水,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晏偏不作答,但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只等他回话。这举动落在对方眼里,却已是无声的肯定,郭善忽挣动钳制,嘶喊出声:“不可能!”话音出口,他却陡然意识到什么般,生生将下半句掐断在喉咙里,脸色青白不定地急喘起来,片刻强自镇定道,“你莫唬我!”

      张晏端看着他,似不屑辩驳地轻嗤了声,语调疏淡道:“这世上那有真能纸包住火的事,你疑心嬿娘花柳之地出身,本性轻浮,可究竟是与不是,问问那些贴身之人,自然知晓。”说罢拂袖转身,向着人群外围抬声唤道,“阿楉,你是素来照顾嬿娘的,是非真假我等自有办法判断,你今天当着官府和郭员外面前,坦白地说句话吧!”

      那侍女被众人注目不由局促,可到底见惯了迎来送往,乍开口倒也不失条理:“婢子虽说是嬿娘子带来的,但如今她人已去了,我往后去留好坏都是郭家说了算,断没有什么隐瞒不报的道理。嬿娘子从前是什么人婢子不好说,但自从她进门来,婢子日夜服侍身边,只见其谨守礼教,从不知有行过那等龌龊之事。”

      张晏闻言颔首,摆手示意她先行退下,又打量眼郭善脸色,吩咐彭子三领来个上年纪的妇人,方才再度缓着声开口,却是转向那管事道:“这位郭员外怕不相识,郭管事总该能记得罢!”管事早被一连串变故惊没了章法,倒是清楚此时自己说与不说皆于大局无碍,只好据实回话道:“这是小郎下生那日,小人从梁门街请来的稳婆。”

      周匝私议渐次停歇来下,张晏迎着拂面的和风,语气平静:“俞氏,当日情形你昨日对我讲过多少,如今就原样说给郭员外听。”妇人却是经过些场面,见状应了声是,便大方回答道:“那日我本已有约,是郭管事急三火四地来,非把老身给拉过去的,到了才晓得那有位娘子早产,好在生产时还算顺利,小郎君虽说不太精神,可都是七八个月婴孩的寻常模样,并没见着甚么异常的地方。”

      张晏安立于檐阴下,听她这一段说罢,旋即补上话问:“那这孩子日后与寻常婴孩相比可有何不同?”妇人答得毫不迟疑:“回军巡话,按说不足月的多半多瘦弱多病,打小不好养活。但也不能完全说死,若是孩儿有福,生在富裕人家里仔细调养,比那穷苦孩子长得结实亦是有的。”说罢顿了下又接道,“说来我接生过这么多家,就没见长得如小郎君这般好,只可惜右脚小趾稍有毛病,倒是不打紧。”

      妇人上了岁数,说开话便不自觉喋喋不休。张晏却尽由着她海阔天空地闲扯,并不出言打断,只冷眼看郭善颜色惨淡下去,才终于清了清嗓,添把火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郭员外,你那右小趾,也是天生便有些畸曲弯折的罢?”

      这事旁人不明,郭家年久的仆役却都清楚,亦从未当成过什么隐秘之事,稍加留意打探就不难知晓。此际不管是郭家人力,还是张晏打开封府带的差役,单瞧着眼前如此情形,便信了他诸般言辞定然不虚,道这富贾郭善竟还真是个鼠肚鸡肠的男人,因疑心美妾与他人有染便愤而杀人灭子,不想自作自受,倒是有苦也说不出了。

      再瞧郭善那厢,已然面如死灰,若非左右有衙役挟持,只怕要当场瘫软在地。他目光涣散着,嘴唇不自觉地哆嗦道:“张军巡在说什么,小人可不明白!”张晏端看着他那副强做镇定的模样,再没有半分体恤,当即又道:“郭员外何以还狡赖顽抗!昨日我等询问时,你说自己一整日在外料理铺面,嬿娘身死那会方才回到院里。可我在房中见到你时,莫说没有半点风尘样,便连衣裳褶皱都不见,分明就是身刚换不久的新衫——”

      张晏语调微滞,仍自从容地负手站在那里,声音郑重:“试想有哪个新死了爱妾与子息的人,还能有心思打理仪容,分明是因为那嬿娘挣扎之时,长甲刮坏了你的衣襟,这才不得不匆忙更衣,免得叫旁人见了生疑。”说着目光不徐不疾地扫过,将已经面无人色的郭善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蓦地厉声斥道:“郭员外,你行凶时所穿衣物可尚在卧房中,事到如今是要差役强行验你手臂抓伤,还是要仵作当场将那嬿娘太仓剖开,取出你衣上销金饰片对质!”

      他这句着实算不得清朗,偏生却掷地有声,竟叫人不由得心下凛然。郭善终于再支撑不下去,全靠衙役的扶持才勉强站立,须发觳觫着迸出悲嘶:“张军巡,我糊涂啊!”这声倒是真心实意,张晏淡然觑着他,毫不动容,但一鼓作气道:“郭员外,你听信流言认定妾室放浪子嗣非己所出,故而行凶杀人,作法自毙,此事你认是不认!”

      郭善更无半分底气,惶然低语:“张军巡,小人当真只是一时糊涂。”张晏闻言略缓下面色,摆手吩咐道:“彭班头,让郭员外书押罢,也不必叫人羁着了,先扶去正屋安歇,再唤两个孔目官跟着,请他把这两日间的事情好生回忆一下。”

      话音甫一落地,便有伶俐的衙役备上鼠须及印奁,彭子三连忙接过,仔仔细细地盯着郭善签书画押,再三查验无误后,又小心地将格目收拾起来,指点出几个素有经验的可靠孔目,亲眼见着衙役们将郭善簇拥进院中宽敞的主房里,四下里安顿停当,书手各自因着供述或问或记,这才转身回去向张晏禀告:“张军巡,都已安排妥当了。”

      他平素来为人朴拙,虽说头脑着实算不上多灵光,可难得粗中有细。张晏与其相处不久,已看准这是个厚道的老实人,要他说话办事随机应变、举一反三的确强人所难,但只要指令下得明确,事情交给他却是大可放心的。如此便不赘言,稍许点了两下头,随即面向在场还能做点主的管事,别有意味地踱了两步,忽顿脚瞧着他,语焉不详道:“郭管事就没甚么要对我说的?”

      张晏这般雷厉风行地拿下郭善,若说在随行的差役们看来是意外,对郭家院里的仆役们来说就是震惊了。郭管事眼看着东人不过几盏茶功夫,便被这新任军巡使云淡风轻地逼到理屈词穷,供认所行罪状,心里正没章程,此时再听他把话头指向自己,那还有平时八面玲珑的圆滑劲儿,一时怔怔愣住,嗫喏着半晌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张晏倒不似方才疾言厉色,但拿着那双总似笑非笑,偏又不动声色的眼望过去,闲闲提点他道:“我倒是一直有个疑问,只可惜自进门来便不得空,而今倒是正好,还请管事不吝解答一二。”

      那郭管事从头到尾跟下来,如何还不知道眼前这看着年纪轻轻的小京官,是个惯会先礼后兵的,心里先虚了三分,便听他慢条斯理地发问道,“我见郭宅家大业大,断无叫外人轻易混进内院的道理,不然奶娘迟氏也不至于特意央人来向你说情。可既然你与我说那奶娘是因手脚不干净而遭驱逐,又何以会让这样的人再进到郭家院里来?”

      明知对方品行不端被主家所恶,还依然开门揖盗。想那郭六顺是郭家有年头的老仆,如他所言并未与这同乡如何亲厚,自犯不着为这点人情担风险。而那奶娘迟氏家贫,便是真想要拿银子贿赂于他,只怕都根本不够这郭管事看的。郭六顺在郭宅做事多年,自然不是心里没个轻重的人,此事只要是稍作推敲便知,定是他前言非实之故。

      这其中关系本不难发觉,奈何命案前,众人具注目嬿娘之死,即便彭子三前夜已得张晏提醒,今日一番尔虞我诈下来,也早就抛诸脑后,若非他回头叫住郭管事,一时半刻还真顾不上斟酌其中关节。果然再看郭六顺,就见他明显露出慌张神色,百感交集地犹豫良久,终于咬牙吐露道:“张军巡有所不知,此事说起来真真是一言难尽。”

      说罢这话,迟疑着趋近两三步,方才低声道:“这婴孩究竟是不是我家东人的,小的如今也糊涂着。今日过午时分那迟氏在偏门央我放她进院去看孩子,我开始亦没给甚么好颜色看,只想赶紧打发了她走,可那迟氏急了,言语间竟说那婴孩原是她的,并非员外之子。”

      彭子三听闻不由讶然望向张晏,却见那人面上浑无半分异样,仿佛早有所预料。但听那郭管事说道:“我当时心道这不是胡闹么!那日小娘生产时,内院俨然忙做一团,我虽在外面,但也是亲去请了稳婆来的,上下这么多眼盯着,还能做得了假不成!可看她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却又不像无事生非。我心里觉着不妥当,有意多问两句,她闭口不言只是哀求,我这才明白事情不对,赶紧拉她去门房说活。”

      郭管事说着兀自叹口气,似再度下了番决心,方接道:“我是好说歹说,她这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说小郎下生没两月就夭折了,她害怕东人迁怒,便答应了小娘拿自己的小儿顶替,可那到底是身上掉下的肉,没两天就舍不得了,求我让她进去想再看眼孩子。”

      他说得虽简单,听在旁人耳里却有数,便猜着那嬿娘也非甚么省油的灯,见着自己没了孩子,心知往后不好立足,索性就与奶娘商议抱了别家孩子养育。只怕是后来奶娘反悔,将她缠得烦了,于是找了个托词把人赶出去,估计临了少不得说些若将事情捅出去,两人都讨不了好去之类的话。下人们惯看主家的脸色行事,亦不会轻易放人进来,那成想这奶娘竟是个死心眼的,还真就不管不顾地求上了门。

      心念转动,但闻那郭姓管事道:“她苦苦央求我千万别把这事儿传出去,发誓说悄悄看眼孩子就走,我看她可怜,又怕那处人多眼杂的,纠缠起来再叫旁人听去,便借着娘子午后惯常遣人去灶屋取点心的当口,拿事差开侍女阿信,让她赶紧趁着没人在窗外看眼孩子,别再生事。”话及此,却是忍不住拊膺叹气,“可谁料到呢,我这还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跟员外直说,里面便乱起来说小娘和小郎遇害了。”

      张晏摇头唏嘘:“这便对上了,若非抱来的孩子精神活泛,郭员外只怕未必会疑心至此,而要不是奶娘门前哀求不巧被其听去,你又恰好支开仆从,他也未必能突然行凶且不受任何阻拦。那嬿娘和迟氏贪图郭家富贵,你一意替东家掩饰,各自都存着私心,岂不知做下的事情那能神不知鬼不觉,桩桩件件皆有迹可查,怎会是你几个想要遮掩,便当真能遮掩了的?”

      张晏看着年轻,寻常又总是春风和煦的模样,可端起官架也照样不输气势,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语,但吩咐彭子三去给管事书押,又唤过自家仆童阿良,简单交代两句,便折身去正房巡视。

      彭子三估摸案子已差不多理顺,再难翻出什么浪花,心里踏实下来,再瞧着那管事惭愧不已的神情,亦只觉有趣。正想要上前调侃两句,忽记起距离自个儿把顶头上司当成落第士子,摆谱教训加租也才不过半晌光景,登时便乐不起来了,盘算着这半日里应该没出甚么差错,便赶紧夹起尾巴老实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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