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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陌上郎 | 1.4 ...


  •   开封府与郭家宅院隔着道城西梁门,说着不外是两片民坊小半个内城的脚程,但要细算起来却是步行偏远骑马太近,雇辆牛车倒是正好,然随行皆是胥吏,仅张晏一个官身,便是正经权知开封府的谢珏出门也不过如此,又未免显得招摇了些。

      好在晓春的开封,恰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时候。张晏瞧着窗外宜人景致,倒也不曾迟疑,径直谢绝彭子三为他找头驴子代步的建议,便穿着那身公服带了众衙役出门。等走出去才晓得自己失算,要知这帮皂隶虽不比侍卫亲军司的军汉,可怎么说都是素日在城里城外巡查缉捕跑惯了路的,脚力自不是寻常读书人可及,才刚刚走出两条街,就已将张晏拖得有点儿吃不消了。

      彭子三压着步跟在旁边,只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先时被那三言两语道破天机的震撼慢慢平复,暗想这小郎君到底只是个文弱书生,任凭脑子再好用,体格也还是太不济事。心里虽有些看轻,人却终归厚道,反而是不动声色地将脚步放慢了,好叫他得空缓上两口气来。

      至于那人是否察觉,彭子三倒没有多想,如此一路行到郭家宅院前,叩响门环,就有个家人前来应门。仆童是个在前院里侍候的,彭子三记得昨日问讯郭家众长随,那人说奶娘迟氏上门时,是央了自己去寻来郭六顺,因此便多留了个印象。对面却显然没料到官府去而复返,一时间也没个计较,只得忙去请了那郭管事来主理。

      郭家新死了妾室和小主人,好好的百晬礼变成白事,主人家悲恸之下无心理事,自把个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先前彭子三就带人查验过嬿娘房间,暂理军巡院务的判官也与户主郭善聊了半晌,言谈之间都已是心照不宣:后院闹出人命,传扬出去毕竟有损名声,郭家是要脸面的门户,既然明里瞧不出有何不妥当的,那新妾又没家人追究,不如就大事化小,省得再给官家添麻烦。末了还周到地交代下人给差役们包些辛苦钱,方才礼数周全地将人送走。

      这会儿听说军巡院又带了人过来,管事的诧异之余,心道是衙役得寸进尺,打量着郭家不愿把事情闹大了,便想再乘机勒索一番,面上虽不怎么显,可终究还是不太好看。张晏约略猜得到其中缘由,却不点破了,只敛着袖悠然开口:“劳烦通报一声,便说军巡院张晏为昨日之事求见,有道人命关天,还望郭员外切莫要推辞。”

      郭姓管事此刻也看见他一席青衫,言谈自若地站在彭子三身前半步处,登时明白这人必是接替江秉文的新任左军巡使了。说到底还是郭家这事出得太不凑巧,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管他是真勤勉有为还是摆个样子,总归不能免俗,虽说事发时他尚未到任,但案子既未了结,他插手亦是应该,非但挑不出理来,还是定当仔细检验的了。

      按说那管事并非不经事的,他自知如今坊间风言风语都在传些什么,更清楚家主郭善只想着尽快揭过这篇,若放在平常,随便找两个由头对付过去,本来就是可大可小的案子,官府又非镇日里都无所事事,只要拖个旬月时日,等到楮钱烧罢人也葬了,大抵便不了了之。

      偏生张晏开口就把话亮明,那态度还端得甚为客气,此时若再扯什么主人家哀伤过度不便见客的浑话,倒显得是郭家有意怠慢了。郭管事端量着眼前一身公服的周正郎君,但见他殊无急色,只泰然自若地噙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便知这人定是拦不住的,赶紧赔着笑告了声罪,将人请进正屋坐了,唤使女端上调好的茶膏,自己交代两句,请客人稍候片刻,旋即便快步赶往后院,好向主人家通禀。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便有锦衣玉带者趋步迈进屋来,瞧着上座的张晏倒不见外,熟络地上前寒暄一番,方才将话头转入正题道:“恕小人冒昧,昨日姚判官刚领着几位差爷将这宅院里外勘察了遍,今儿个怎么还劳动张军巡亲自带人上门了?”

      这话明里说张晏是有身份的大人,凡事自可交代下人去办,何须事必躬亲挂怀这点小事,言下却是暗指怪官府小题大做,未免有骚扰民户之嫌。张晏自然听得清楚,却只故作不知地欠身道:“还望郭员外宽宥体谅则个。按说府上遭逢不幸,我等既然已叨扰过一次,理当格外体恤,只惭愧手下人鲁钝,对着现成是非无知无觉,险些酿成错案。今儿个登门,正是要为郭员外主持公道来的。”

      郭善明知他要在那案子上做文章,却仍不能不问道:“张军巡何来此话?”张晏就着黑釉瓷的金油滴盏啜了口茶,神情上端得恳切异常:“好叫郭员外知晓,这嬿娘并非是自缢而死,乃因有歹人入室行凶,方酿此厄事。”言罢但看郭善面容从起先浮着戚色,到不加掩饰的讶异,最后竟隐约露出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来。

      然他毕竟从商多年,亦不少与官府往来联络,似这般神色变化须臾而逝,旋即就沉声道:“这话小人便不明白了,昨儿个众人皆已瞧见,我那妾室房中布置摆设一切如常,不曾见财物丢失,更未尝有遭受过胁迫的迹象,除却她近来抑郁寡欢以至于糊涂轻生,断无法换做他想的,张军巡如今虽职掌左军巡院,但说话总要有个依据才是。”

      郭善终归是生意人,字面儿上把番话说得礼让有加,却俨然在暗中指责军巡院无风起浪、仗势欺人了。想他身为汴州上数的富户,尽管说士农工商排在末位,但当今世道士人与商贾结亲的比比皆是,何况自家子婿还是六品吏房检正,再进个都检正之位不过时间问题,便真要去开封府告上一状,也能叫个小小军巡使收不了场。

      张晏并不立答,只擎着茶好整以暇地凝视对方,直将人看得如坐针毡,方才微微含笑道:“自不敢有意消遣,郭员外既要依据,那嬿娘尸身仍在,是自缢还是他杀,只消仵作一验便可。”

      郭善终于沉下脸色:“说来说去,张军巡还是不肯给郭家留些脸面,是定要验尸不成了?”张晏却也不着恼,就手将茶放回托中,铛然一声清响:“郭员外且请少安毋躁,我等心知死者为大,若非笃定事出反常,亦不愿扰人泉下清净。至于勘验,并不需得曝尸淋醋,只要唤两个女工稳婆过来,细查嬿娘颈下索沟,即可有定论。”

      张晏说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座中颇见威风的富贾:“到时若无凭据,自听任郭员外处置,但若证实确乃歹人行凶——郭员外呐,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可就莫怪我等要彻底验尸以辨真凶了。”这话信誓旦旦,郭善拿不准他究竟有备而来还是作势诈诱,只得稍稍缓下口气道:“何至如此!张军巡,小人并非是不通事理,但后院之事传扬出去毕竟有损体面,我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儿女打算啊!”

      言罢又唤侍女单独送上新茶。张晏微微挑了眉,就手接过,只觉那托盘之下衬着个纸包,掂量着颇有点厚度,心念稍转便知那定是兑好的银票,不由得抬眼向郭善坐处多看了眼。他姿态放得虽低,言语间却未尝没有提醒之意:别看郭家只是商户,可还连着那官场上的亲戚,你下了郭家的面子,吏房检正脸上自然也好看不了,就算他暂且不能如何,这梁子却算是结下了,而你不过初来开封的小京官,往后还打不打算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了?

      张晏何尝不明白他这点心思,但照旧只是不温不火地笑笑,缓声道:“郭员外恁的糊涂!要说这嬿娘一时负气寻了短见,顾及家中颜面委屈她些便罢了,可若其当真为凶徒所害,那此人便不仅是杀了个妾,更戕害了府上新生的小郎君。都说郭员外老来得子不容易,将来定然对他爱重有加,眼下却怎得连这等要害也看不清楚?”

      别说小郎是他盼了半辈子才得来的子嗣,任哪户人家的孩子被害都不可能无动于衷。郭善被他堵得无言以对,终于明白眼前这人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脸色青青白白地转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冷下声色道:“如我儿真为人所害,那定然是要追究,可丑化说在前面,但若张军巡验过尸身却无所得,我定是得去谢相公面前告上一状的。”

      张晏笑得真诚:“这可巧了,我等正是奉谢相公之命前来查明究竟,身边尚带着亲笔批示,郭员外可要验看?”郭善再不能忍,冷脸拂袖而起:“不必了,诸位请便!”他既已开了口,军巡院众人自然再无顾忌,唤人的备物的,皆各自准备去了。

      彭子三瞅人不见,悄悄扯了张晏袖子劝:“张军巡,可不是小的说,听闻他那姑夫有个同门挚友,正在大理寺任职,就怕案子交上去也会被百般挑剔打回,你何苦把人这般得罪?”他只是个不入流的衙役,本不该说这些话,却终归因着为人敦厚,不忍见这新官初任,便因行事狷介开罪于人,平白耽误了大好前程。

      张晏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不及开口,就听那边有个衙役来报道:“张军巡,里面都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就开始验尸?”张晏微微颔首,转而扬声对郭善道:“郭员外,事关贵府清白,也请一并去做个见证罢!”郭善满腹闷气无处发作,想要拂袖而去又不放心,生怕自己不在他愈发说甚是甚,只得铁青个脸色跟着去了。

      偏院已被简单布置起来,新妾和婴孩的尸身就停放在背阴一间还算宽敞的厢房。张晏止住跟来的衙役,单将郭善让进屋,自己则在门口背手站定了,唤过彭子三从旁记录,这才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开口道:“取索沟近下颌色深处,切至半寸即可,宽以便于观察为宜,详报腠理间血洇及浮肿损伤等诸般情状。”

      诸人不由屏息,只听里间窸窣地响了阵,有个女声唱道:“回报官人,娘子颈下淤痕深分余,肌肤少见血洇,挤压损伤明显,肌理并无浮肿等异样情况。”彭子三逐一记录在册,正等着那仵作继续唱报下去,却听张晏出声吩咐道:“且拿去给郭员外过目画押罢!”

      此话出口,莫说彭子三怔愣了瞬,在场十有八九具面露茫然。倒是张晏气定神闲地在旁看着,端等郭善将尸检格目验签过了,方从容说道:“怕员外不知,这人之在世时,自有生气于五内运转,如日升月落源源不息,故稍有损伤辄下渗至肌肤上显于腠理,人死之后气血不行,纵有损伤亦少见生时诸般情形。那嬿娘颈项之下血洇甚浅,更不见浮肿异状,可知是身死后方才形成缢痕,总不是死人自缢罢!”

      郭善面色不霁,犹然冷笑道:“小人不如张军巡好学识,但也没少了读书习字,竟不知何方典籍中有此论述,还望不吝赐教。”这便是摆明不肯认账了。张晏亦不急,只纹丝不动地负手立在那,瞧着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朗然笑应道:“只怕员外先入为主,即便我说明出处,也未必会信,倒不如就借此机会,请诸位当场来做个见证。”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定时,院外候着的管事小步疾走而至,凑近那郭善耳边询问:“员外,门外有几人抬了两头幼豕来,说是张军巡叫人备着的,待会儿能有用处,您瞧这——”管事的声音不高,却足够在场诸位听清,登时便引得众人齐齐注目。到这会儿郭善哪里还不知他是有备而来,端得把每步都给算计在内,皱眉抬头,便对上张晏清澈的目光,心中万般不快却只能道:“张军巡这是什么意思?”

      厢房湿冷,张晏拢袖咳了两声,却不改笑意隐然:“我知这说辞甚为少见,唯恐不能博取员外信任,昨夜里思来想去,有道是‘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目睹’,遂遣仆童去东角楼街屠户家定下两只活豚,今个儿当场来做番试验,是非对错自然便可清楚明了了。”

      语毕再不等那郭善开口,径直转身向仆童交代道:“阿良,你且与郭员外说道清楚,也好叫大家伙儿明白。”那仆童应了句是,旋即朗声问道:“恕小人冒昧,如今存疑之处,就在于这人生前与死后悬梁,颈下究竟有无血洇浮肿的差别,郭家员外,不知小人理解的可对?”都说仆似主,阿良这手活脱脱跟张晏有样学样,郭善纵心有不甘,众目睽睽下也别无他法,只能僵硬颔首以示认可。

      阿良得了这话,方才爽快放言道:“那便好办了,眼下正有俩小彘,皆是一栏所出,个头斤两也都相似,只消让屠户当着众人面前选上个捂死,再将两只都学那自缢的模样悬吊起来,等真真儿死透了放下,唤过仵作查验索沟形状,我家军巡说得如何不就一目了然了?”

      说完再度侧身望向郭善,笑得端是胸无城府:“郭员外,您瞧瞧看,这俩小畜生可活泛着呢!”他年纪还小,又只是个仆童,本来没有置喙的余地,不过既然张晏点明要他来讲,真说起话倒少了许多顾忌。郭善便再不愿意,同个下人计较也是有失身份,要摆架子却又不能在人前怠慢了官府的脸面,索性扭头闭嘴只装没有听见了。

      阿良那管这许多,见他不言不语便当是默认,忙不迭转头唤那从东角楼集市招呼来的屠户动手试验。好歹一通兵荒马乱后,众人皆眼见两只畜生吊上房梁,先被捂死的自然无声无息,活着却百般扑腾挣扎,但终归拗不过颈上索命的绳结,片刻也渐渐消停下来。阿良年纪虽小做事倒颇有章法,冷眼在侧掐算着时间,估摸与嬿娘身边侍女离开到奶娘发现尸体的长短间隔相仿,这才张罗人解下交给行人检验。

      在彘仔身上动手自不必如先前小心谨慎,仵作下刀沿着索沟痕迹豁开半边皮肉,径直将那混着肥膘的颈项曝露在众人眼前。左右两个并排放到案上,这会儿任谁都瞧得一清二楚:虽然表面看上去同是缢杀,但先时捂死的那只除却表皮和浅层肌肤上有些许淤伤,抹净了渗出的细碎血珠,里内却是条缕分明;而被活活吊死的那个,肌理血污擦拭不净,缢痕之下明显浮肿而起,竟是与张晏所说区别如出一辙。

      至此再无须多言。张晏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郭善一眼,倒没有发话,单以目示意仵作不必顾虑什么,尽管放开手脚仔细将那嬿娘尸身验看明白。没了主人家掣肘,便听里面勘验、宣报、手录,作响声错杂不绝却又井然有序,端的可谓是进展迅速。

      里间主司记录的妇人想来是预先得了张晏指点,只检着那要紧处朗声唱念。女音本就更清亮,加之放开嗓子,便再没有不清楚的:

      “面发绀,微显浮肿貌,眼底星点泛血,口唇并指甲紫绀,背部血沉显著且呈深绛色,与勒缢及压塞口鼻之状相符。口鼻面颊周匝隐现苍白,口唇内见齿磕伤痕,可见并非自缢或勒死,系生时遭软物压塞口鼻,出气不得因而命绝。”

      “小指及中指甲侧呈条状劈裂,上有赭褐色生丝钩挂,已记录留取。十指甲缝之间均挑出掺红渣滓,疑为皮屑物之属残余,然死者体表并无相应搔挠痕迹,想是在遭遇不测时奋力反抗,以至抓伤凶徒所留,可以此为标识着重搜查。”

      “全身虽不见其他损伤,但小腹及胯前见大片由重及轻的苍白区域,应为歹徒行凶时强行压制所致,其人体格必倍于死者,或为院中壮妇及平常丰腴男子……”

      按理仵作检验只报所观情状而不做论断,妇人此般已是逾矩,然张晏负手听着,并没有纠正的意思,显见是有心要她说与郭善听个明白。那厢里查验告毕,郭善脸色已难看得如同死人,却听行人犹自问道:“张军巡,是否就地开腔验看?”

      这话倒似扎在自家身上,郭善猛打个战,正待要开口,那头张晏已悠然吩咐道:“不急,这嬿娘乃是郭员外的爱妾,想来定不忍见其如此模样,还是先将那婴孩查看罢,再一并给个交代不迟。”

      里面依言应承下,立时又闻那女工宣报道:“婴孩双肋有成年男子手掌大淤伤,应是歹人行凶时用力抓握所致;左侧头脸肿胀积血几不能辨,触之但觉头脑碎裂,实非寻常摔掷能所致,可想凶徒心内愤恨之深;其余各处再不见可辨损伤,唯右小趾骨异样弯曲——”

      张晏没容她说下去,开口打断道:“凶徒下手如此之重,妇人怕是不能为之,这搜寻的范围便可以确定下来了。”“张军巡!”郭善霍然出声道,“如此断言岂非草率!”张晏别有意味地看他一眼,慢声道:“员外要严谨也是容易,那屠户现成有栏刚满百日的彘崽,想彘骨与人骨最相近不过,何不唤几个壮实女使,瞧她们摔得来不?”

      郭善怫然大怒:“郭家虽说经商,可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张军巡非但强行验尸,还屡次三番地拿着畜生与我妾室和孩儿作比,真真是奇耻大辱!我今日断不容轻易善了,非得去那开封府大门前击鼓鸣冤,好叫谢天章谢相公评个道理才是!”

      张晏面上笑意敛尽,目光深不可言地长身而立,端看着他发作完毕,蓦地里出声断喝道:“站住!”郭善半只脚迈出门槛,不知为何竟被他这声镇住,怔怔钉在原地,但听得身后冷笑,“郭员外既如此自重身份,又何以做出杀妾灭子这般令人发指之事!”他声音着实算不得响亮,细辨还带着些许沙哑,但遽然严峻起来,却有种叫人不敢不俯首听命的慑人威势,“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等凶犯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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