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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山外云 | 3.5 ...


  •   张晏闲步走回左军巡院厢房前的时候,彭子三正等候在门口,时不时左右踱上两圈,俨然茶饭无心坐立不宁的模样。有小衙役过来请教新抓的蒲博闹事者死不认帐该如何处置,那边低头听了三五句,便恨铁不成钢地训开:“我说你俩能不能多长点儿心,刚上来就直接问赌没赌过,人但凡长脑子的都说铁定没有;你要瞅着空冷不防问他今儿又赔掉了抹肚罢,人说不准一急回你句老子走运还赚回了两贯!”

      张晏在廊后本来不想言语,听到此处倒底是没忍着轻笑出声,那厢说话的这才发觉,忙施了礼听上官差遣。张晏眼前也的确没甚么须得吩咐的,当下摆摆手打发小衙役们下去各自忙碌,方转头略一端量彭子三的神色举止,含笑问道:“彭班头,有何事先到屋里说罢?”

      彭子三其实也未有甚非秉不可得要事,不过是打量那郭善毕竟算作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人罪责未定却因被南府鞫讯而死在狱中,一旦闹僵起来张晏新官上任只怕是不好收场,现下看他本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倒是自己小题大做,寻思起来一时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张晏心知肚明,也不多言语径直推门走进厢房,提铫倒上两杯温水,一杯向那人所来处抬了抬,一杯自端着寻处称意的地方坐下,就着釦银盏边饮了口,俨然清闲无事坐卧随心的模样。

      彭子三见其只作闲谈姿态,倒也跟着自在起来,当下挠了挠头索性直问道:“军巡,谢相公那没说甚么罢!”张晏挑眉呷口白水,知道他关切军巡狱一事如何处置,本也无意对此遮掩,便只略略敛起目光笑言道:“无妨,不过是就那郭善之事问起些前因后果来而已。”

      那边闻言显见地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尹正谢珏平素御下颇严,莫要说差池,便是在公事上面稍有敷衍塞责,就少不得辞色。他虽只是不入流的快班衙役,但在开封府里外进出这么多年,也没少见过六曹官长在其面前谨小慎微的模样。如今这情形却端叫人摸不着头脑,遂不由得脱口追问道:“那您是如何分说的?”

      语毕方后知后觉地懊悔这话问得冒昧,好在张晏并没有追究他失言的意思,但袖起手微微笑道:“自然是实话实说。”说着打量彭子三半晌切不中要害,到底是无意为难于他,爽性取过杯盏温着手,垂眼端视那瓷色自己挑开话头道:“郭家大娘子那里,姚判官可查出甚么眉目了?”有他这句问话在放前面引着,彭子三顿觉找回言语,登时打开了话匣子道:“姚判官也正要小的同您说声,那日来的娘子已经查清了,确是郭善娶的续弦,闺名珧娘,京西北路郑州管城人。”

      张晏端着瓯子并不急动作,片刻果听彭子三继续说道:“那珧娘本姓为贺,祖上原是官户做到知礼部贡举,后来牵扯景元春闱案,全家流放去永兴军路定边清平监。西北苦寒又恰遭遇场疫病,没两年贺家人便都病死绝了。贺娘子当时年纪尚小,被户姓李的人家收养,那李家行商,并不常在一地居住,乔迁几次便寻不着下落了,也不晓得这户究竟甚么来头,又如何同郭善相识的。”

      景元七年春的礼闱舞弊案,前后拢共立时两年又四月,上至三品王公下到平头士子,不知断送多少人前程。他们这些吏人或许还只当一时新闻,但对为官之辈而言,却是任何时都绕不过去的。窗外风动柳阴伴着鸟声啁唧,张晏托着盏微微沉吟:“原来是淮宁贺崧贺翰林家的娘子。”说罢且放下茶拓,轻叩着条案边缘处发问道,“既不知晓那李姓人家来历,怎地反先查出这郭家大娘子乃是贺氏女来了?”

      郭善并未察觉其前后关联,但直言道:“是姚判官寻着两个郭家走前被遣散的家人,有位恰同大娘子先头的贴身使女交好,说起那佩雯丫头之所以被郭家打发出去,是因为无意从主母箱箧翻出个刻有贺氏姚娘四字的玉佩。她平素待人没有防备,当晚温席的时候时便同主人家提了,大娘子虽未说甚么,但没有多久即寻了由头把她配给城外田庄干当家的小子,不过三两日就给了礼钱从角门送出去。”

      言毕尤怕张晏不明白似的,紧跟着仔仔细细地解释道:“按说这些屋里的,就冲着多年伺候主人家的情分,临走时也要比寻常外间洒扫的家人体面不少,不说风风光光那有似这偷摸做贼般的?姚判官也觉得蹊跷,便寻着那贺姚的名姓托人打听,还果真就查出这么段往事来。当年有见过贺娘子的旧人,道她眉间正中生有颗黑痣,因嫌其不美自幼用朱砂点着,那郭家人亦有此说法,比照看来应当无误了。”

      傍窗新柳投下斑驳的光景,彭子三觑着那伸到案头的枝桠儿,头脑里难得灵光了瞬:“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郭家院里少有年久的老仆,除了那几位妾室屋子里的,大抵都是隔五六年便陆续一轮换。姚判官寻到的那俩家人在郭宅年头亦不算长,对郭家的旧事并不十分清楚。只听说先前的大娘子命薄,好容易陪郭员外熬出了头,却没等享福就去了,留下个女儿嫁在永兴军路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回趟娘家。”

      “那续弦的姚大娘子是后来才进门的,据说那会儿带了笔颇为丰厚的嫁妆,亏得有她背后支持,郭家才能把生意一直做到京城里。不过这些家人进来时,大娘子便已经多年不管家事了,里外都是郭管事在操持着。”说着不知又忽而记起那出来,讪然住嘴笑道,“就是您前两回去郭家查案,在郭员外身旁主持张罗的那位。”

      人有道是那往事不堪回首,彭子三自忖这话说出来少不得要引着他想起从前的尴尬,偏生此事关乎案情又不能不说,遂偷眼瞧张晏神色,却见那边自顾端着盏出神,半晌才回魂似的轻叹了声:“我倒是看走眼了,可怜这郭善蝇营一生却为他人作了嫁衣!”彭子三听得莫名,浑不知眼前好好说着珧娘,怎话一转便到了郭善身上,偏又不好冒然发问,只得看他低首端详那瓯中白水:“姚判官可还在衙内?”

      自从这富贾郭善死在狱中,正经处置狱事的手足无措,却是忙坏了左军巡判官姚惇。往常只觉他诸事不管,一日里能有大半晌见着面都在喝茶,剩下小半日的公务,不是那来的那原样推回去,便是转手吩咐给当值的衙役。谁料想真作起事儿来,三两下便能从一堆乱麻里理出头绪,再难寻的陈年旧事,仿佛也没他打听不出来的。惊得彭子三是一愣接着一愣,暗道这些当官的不干则以原来都是有真本事。

      那厢自也不会理会彭子三这些跑腿儿办事的作何想法,大清早来点了个卯,打量张晏尚未到职,便就手抓过个衙役,叫他唤了彭子三来,将那珧娘一事的所查情状大致说明了,嘱咐他若张晏问起便如此说道云云,自己往后院军巡铺押印牵了匹马便径直出城了。彭子三只来得及问清他往辖下中牟县去,回屋才想起这没头没尾的若真说起来不好交代,奈何正主已无处去寻这会也只能如实答了再说。

      那知张晏闻言只略一点头,竟未多言,反倒抬眼端量着自己,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彭班头可还记得当初在郭家,那管事是如何说的?”他不问这话还尚且好说,提点之下彭子□□愈发不知所以,张晏倒是早有预料般,见对面只顾搔头作难,索性代其答道:“那日你问起郭员外后院女眷们的情形,郭管事对你说他家员外发妻早亡,如今的主母乃是续弦,正经书香人家的娘子。”

      外间鹁鸪忽一声清脆长鸣,惊碎半窗深浅婆娑的树影。彭子三盯着那片摇曳的光景,搜肠刮肚回忆了半晌,才总算在脑海中找出丝缕浮光掠影,颇为心虚地点了头。便听张晏在座中慢声接道:“若未记错,那郭家的管事自言与奶娘迟氏为同乡,如此便当是京畿开封治下中牟县人。郭善将铺子开到京城脚下不过是近十年间的事,娶李珧娘进门乃在京西三路,贺家事则更在此之前,那么账房出身为东人所亲信的管事,为何会选择用这种字词来形容东家的续弦主母?”

      张晏说罢复又缓下眉眼去,虚握着盏沿微微摇晃起来。彭子三直听着那玎珰细响声,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郭管事能勾代郭家大娘子打里后院,知晓主母的本姓来历本身不算是完全没有可能,但两人既然因着郭善而相识,那么无论如何都已是珧娘改姓李后的事情了。李家人行商,又帮助郭善将生意做大到京城,而珧娘所属的贺家说白了皆是戴罪文臣之后,论理郭管事当称其出自于清白商贾家,除非两人真正结识时更在景元春闱之前,故此下意识里认定了便很难改口。

      似这等疏失放在寻常人身上倒也无妨,奈何张晏与姚惇皆是记性颇佳的主,没事又爱前后盘算,这稍一深思便觉出其中耐人寻味,而倘若事实诚然如此,那就当真有些意思了。以彭子三秉性想到此处便已是极致,心中暗自感慨这些聪明人脑子里不知有多少弯弯绕绕,却到底忍不住问了句:“可军巡,郭员外在狱中时郭大娘子也只前来探视过一次,且从始至终都在狱吏视线之下,您怎知有蹊跷的就一定是她与那郭管事两人,不是咱自己有手脚不干净的代人传话?”

      微启的半扇窗外天光融融,张晏略偏过头端量他两眼,嘴角依稀似含笑意:“有人想要让郭善永远的闭嘴,但凡能用收买来解决,何苦还抛出个棋子来,若真能悄无痕迹地把事办妥也便罢了,若叫人顺着摸出踪迹那可就弄巧成拙了。”言毕再不管彭子是否听得明白,径自问起道,“那寻人布告发出去后如何了,可有郭家人来?”

      彭子三见他不再继续前言,心下反倒松了口气,当即拱手详细秉道:“晌午便来了,自称是郭家院里下人,说主母悲痛过度已经先行回乡休养,留他在京处理后事。小人按照您的吩咐,让他办过认领手续,找了俩机灵的,交代他们前后盯紧了,这会儿城门传来消息,说是半刻前已从角门子出城去了,沿着小路直转西北,看样确是在往河北西路赶。”张晏掂了掂覆在掌中的茶瓯,语气并无意外:“怀州和定州一在南一在北,你且看罢,等到进了河北西路就快有定论了。”

      说完但将目光向庭庑放远,拢着袖低笑了声:“要是他真能在定州安化县里葬下,我倒真的好好看看他背后是甚来历了。”自太祖以降官令虽不禁民间四方转徙,但乡县百姓无故亦大都安土重迁,阡陌行走的皆是故旧,有生人进入极难隐匿,何况愈是乡邑大族愈加讲究,断无让他人入祖坟的道理,所谓图穷匕见也就是如此。

      彭子三依稀觉着这里面似有许多门道,却不敢再多问,生怕一句说不对又露了怯去,挠头迟疑半晌也终究不得要领,只好牛头不对马嘴地接道:“军巡您且放宽心,我已嘱咐他们路上留意了。”

      这话虽不见对答得多熨帖,却至少没甚大毛病,张晏眉眼微微挑起,似颇有些意外,稍许却只点头欣慰道:“待他二人回衙之时,记得叫他们收拾罢尽早过来找我。”说着话忽而一转,半垂着眼睫无端端发问道:“听闻彭班头早年时常往滏阳、蒲阴几处州郡间公干,不知对那河北西路地形风物诸事,可稍许有多少了解?”

      彭子三没防备,浑不知张晏又有何话接在后面,当下里心头打鼓不敢托大,便先试探着询问道:“军巡可有事叫小的去查?”张晏袖着手反倒不甚上心:“我记得那望都县与汤阴驿间,就隔着座不算深的林虑山,只是这时日见久记忆难免模胡,倒也不用费力探听甚,叫他们问架格库寻两册舆图便可。”言讫略拖长语调,叩着案头青瓷笔枕沉吟道,“说来我这儿倒是另有件事须得你去走上一趟。”

      这话说得轻巧,彭子三只当是寻常跑腿的差事,当下松了口气连声答应道:“军巡有事尽管交代小的去办。”张晏闻言略点点头,似对这回答颇为满意,提铫为自己续了杯水慢声接道:“你替我去搜罗份河北西路州县以上执正职官吏的名册来,要好是能勾稍带着详略的出身履历,倒也不消太著急了,约莫这三五日间能办得停当便可。”

      张晏那厢端得自轻描淡写,听在彭子三耳中却不啻于这辈子最棘手的差事。如此欲言又止地讷讷了小半晌,到底是一咬牙关口不择言道:“那甚么军巡,小的这些年就在咱左院做过事,又不是那探事司的押司官,出了这开封府大门,那儿还有衙门肯理会咱的?”张晏慢条斯理地呷着白水,打着余光不作声地的端量他眼,眉目之间颇耐寻味:“此事又何须得如此作难,彭班头不是有位兄弟在吏房当差?”

      中书吏房掌握着所有六品上官员履历,说是由尚书侍郎主管,实际日日勘合删录的,却是那些不入流的录事或孔目。这些名册虽不算甚么机密,但毕竟涉诸方官长,等闲员额爱惜前程不敢轻易外泄,莫说对着素不相识者,便是正经交情不到的,也少不得借口如此这般好一番推诿。但若能寻着门路径去找下面当差的小吏,都是拿钱办事反而没太多可顾虑的,只要肯打点到位未尝不能省却这许多的麻烦。

      彭子三确有这么份子交情,那人原在礼部办事,因着粗通文墨人又颇有些精明能干,两年前掉换去吏部后,便一直留在右曹知杂案听用,岁初彭子三筹划着租院子,便没少其里外帮忙,连租契都是劳人给代书的。真说起来他虽不管着具体名目,但时常与诸房守当官吏来往,又最是擅长与人攀谈结交,或许还真能寻到几个说得上话的。

      彭子三先前只念着官爷们名姓难问,倒是忘了还有这么条门路可行,当即肩头一松便要的应答,却想起此事除了自家阿姊和几个处得来的兄弟,自己从未与张晏提起过半分。于是话未出口自家倒先打头发根儿里麻了一片:“张军巡,您怎知小的在吏房有相识?”张晏斜睃他两眼,端着杯盏语气越发从容不迫:“也无甚,只是那日里看见彭班头租契上的字迹颇觉眼熟,便取出了赴任文书上的封笺比对,可巧二者从结构到运笔未见一处不相同的,遂知乃是有缘人。”

      张晏这厢里端得四平八稳,对面彭子三却是如坐针毡,只觉浑身毛孔都似蓄着芒尖,叫人在下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才晓得人是真不能存私。他自忖在吏房有人,最知道何时选官何时迁转,那些官吏进京述职需得短租,那些新秀欲求取功名想要长住,如此便可以对症下药地寻位好租客讨份好价钱。那料想人家原来一早便看透了背后门道,不过是心里明白无意宣之于口罢了,甚至于自家多要那半贯,究竟是张晏不愿计较,还是打算留到今日也都未可知。

      如果说先前彭子三还仅止于不自在,这会儿却是连就地埋了自己的心都有,偏屋里还素浄得很,莫说绘山水的台屏,便多半盆花草遮挡颜面的机会也无。窗外天光和着柳阴,映得彭子三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好半晌才终于挤出抹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来:“可不是么,您瞧小的这份子记性,我这就去找他问问。”说着前脚迈出右脚又折回来,忸怩良久到底苦着张脸道:“军巡您明察秋毫,下回若瞧出甚么可否提点咱家一声,省得小人自作聪明,净在您面前当笑话儿了。”

      张晏挑了挑眉,虽是不徐不疾地品着盏中白水,眉眼间却有笑意几欲溢出:“彭班头怕不知道,官家每月俸禄本就带着粮帛精炭,赶明儿过冬时便不必特意挑出来与我留着,倒是今年春寒却多亏着有你这份心意。另外我家仆童顽劣,平日想必给二姊添了不少麻烦去,她白日里要操持家务,夜间还得忙作绣活,多有辛苦,你也莫要惦记那几枚小钱,不差着多买些桕烛。”说罢低头拂了拂层叠着的袖口,笑道,“至于其他事,就更没甚么要紧的,待想起来再说罢!”

      话讲到这份上,彭子三便再迟钝也约莫猜出来,张晏这是告诉他先前择选房客和多加租钱的事,自己早已经知晓并没有放在心上,叫他尽管安心给二姊添置些用得上的物件,莫再惦记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一时间只觉胸中百般滋味,却恨生来长张笨嘴,倒不出半句话像样的话语,就看着那边张晏略清了清声,凭虚抬袖摆手道:“这两日诸务繁杂还有劳彭班头多费心,无他事便先去忙罢!”

      彭子三心下正自觉着困窘,听闻此言忙应了声,躬身施礼退出门去。直走过了廊庑,无意之间抬头远眺,才发觉不知那儿来的云头遮蔽了日景,似青盏中渐次泛起的茶乳般骈聚在天边,良久而不散。远空素净如同等待着入窑的瓷胎,有风从阶前打着旋儿掠过,卷起几片或深或浅的柳叶儿,一转眼便跃过靴袍,径向着那庭院中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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