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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山外云 | 3.1 ...


  •   军巡院的狱卒那料这时候上官会亲来狱中提讯,除却个昏昏欲睡的老司阍,其余当值衙役皆凑在班房里,围着两张拼凑来的方桌,边喝小酒边摸鹤格,腰间斜挂茄袋内还露着几枚铜钱,端得好不逍遥自在。直到张晏在门边站定能有三两呼吸,众人方才陆续察觉异样,一个个脸色刷白地过来见礼。却见那人连名仆从也无,只沉着脸色扔下句带郭善来见我,便自往旁侧厢房去了,撂下背后诸人面面相觑,也顾不得此刻这满室的狼藉,慌得起身给他收拾布置。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半盏茶后,犯人郭善早押到旁边屋里候着,领班衙役惴惴不安地来请示是否将人带上,但看那人轻吹着刚递上的热茶,眼也不抬只冷着脸略点个头,心里便凉了半截,知道这通处置是决计跑不了的了,然而一时却无话可说,只得唯唯应了下去带人。那富贾郭善本是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如今在军巡狱不过几日便已满面风霜,张晏端坐着更不多言,稍许摆手交代衙役们退下听候召唤。

      房门一关斗室内便只剩下两人深浅均匀的呼吸,张晏此时方舍得抬起眼皮,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笑意,但袖手打量那郭善形容,端把人看得打背后竖起寒毛,这才慢条斯理放下茶盏,端着架子缓缓开口究问道:“景元初保安军一张卖身契,换这二十年来荣华富贵,郭员外觉得可还值当?”他声音远非大多同年般有力,响在这一室之中却偏生如有振聋发聩之效,直叫阴影里的郭善刹那间张大了瞳仁。

      那郭善亦不愧为见惯了市面的商贾,这一瞬除目光微有波动,面上竟未着半点颜色,旋即便只沉默不言地垂眼盯着面前意态闲雅的军巡院主官,俨然是要抗拒到底了。张晏倒也不着急,伸手取过案前茶汤,轻摇灰白凝膏,反意味不明地笑了:“据我所知郭员外当年不过是怀州望都县谷家三房的庶长子,因着与主母所出的嫡兄弟争气,私取家中用以周转的三百两银票合伙经商,却不幸受人欺诈赔得血本无归,惹得大娘气恼唆使主君将你这不孝子赶出家门。”

      张晏说罢顿声,就着黑瓷盏间的汤花轻呷口茶,越发从容不迫起来:“你那小娘在谷家本身就不甚得宠,如此一来处境更加艰难,没两日便被看你不顺眼的主母随便寻了由头发卖出去。你憋着股气求遍能想到的姻亲故旧,好容易凑出七十两来置货去永兴军路碰运气,那曾想到西北民风剽悍欺生得厉害,还没进城就先叫监门给扣下半数财货,随后被人指去伪集互市不成反赔进大笔入场钱,最后好容易有位本地商人愿意接手,但价压得低到连当初借下的本钱都收不回来。”

      他的话每出口一句对面郭善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张晏却只视若不见,仍旧继续说道:“接连两番,莫说你没脸回乡,单欠下的银两就无力偿还,只得隐姓埋名留在永兴军路。直到五年后你出现在河北怀州,摇身一变成为拥有十三家分号的瑞和祥绸缎庄背后的大掌柜,你差手下人十倍偿还了当年的银两,却再未回过乡梓。如此又过去三两年,你将生意做遍了秦凤路至河北五路,又在京城里面开了铺面,不单为绸缎,茶盐之属亦多有涉猎,亦可算得体面了。”

      斗室间静得可闻茶汤摇荡带动杯盏在老旧桌板上轻晃的声响,张晏几不可见地扬唇,笑容虽盛其意却凉:“人道是‘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怎么到了郭员外这里,瞧不出半点儿想在故人面前扬眉吐气的意思,倒好像生怕与从前的人事多沾半分干系?”不比在郭宅之时,此刻军巡院里主客易位而对,猫鼠相戏的强烈威压与戏弄感,让郭善终于忍耐不住:“你怎知道我就不曾衣锦还乡,再说那些小娘养的,不过看见油水便想拆骨分肉,我又何苦非得去招惹一身臊腥。”

      他说得甚为咬牙切齿,浑不觉把自己绕了进去。张晏犹然好整以暇地坐着,目光寻着手指缓缓抚过面前尚可算光滑的荷叶形盏托,意态间愈发不紧不慢:“此话本官却相信,若不曾亲历过那些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何以叫郭员外生出如此铭肌镂骨的憎恶。只有一点我始终不能完全想得明白:郭员对外称定州安化郭姓而非怀州望都谷姓,想是打心里不屑与谷家有一丝一毫的牵连,既然一不图本家钱财二不求宗祠供奉,那些亲族究竟凭何分郭员外的这块肥肉?”

      张晏说着但停下话语,抬眼打量对面人的神情,语气端得平和有加,却颇耐人寻味:“换句话说,以当时郭员外挣下的资产家业,足可轻易倾轧本家任何一支,主业不在怀州乃至定州,亦不至于受当地太守或明府的辖制,到底是有何处气短,能够让这些乡里人威胁了去?”郭善本缩在墙角的阴影下,此刻却豁然抬眼,苍老枯黄的面孔上只一双浑浊尤怨的眸子,猝然间绞紧了对面惨绿年华的鞫狱官。

      张晏恍如不见,仍面对面迎着那人阴深的视线,掂着辞句继续施压:“郭员外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不然当年在谷家的时候怎么就不能仰人鼻息换口饭吃。还是说因为他们也做茶酒生意,太清楚这其中的利润门道,只要稍托人打听一二,便知你在保安军发家无根无由,背后不计本钱相助者,更是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他面上端得如同是闲庭信步,那笑意却从眉宇间直凉进眼底,铮然有金石相击之声,“谷家能在乡里安享百年名望,就没有不是人精的,都不必查你在西北做了甚么,只要上告官府稍搭些人情手段,无论审出你里通外国,还是其他些摆不上台面的勾当,你的一切就全完了。”茶汤凝结的膏面早已散尽,空留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水痕,张晏端着轻嗅了片刻,倒并无入口的意思,“恐怕连你背后的主子也觉得,一个在怀州盘根错节的谷家,远比无依无靠的你更为有用罢!”

      这一语虽声轻如鸿毛,却逼得那郭善瞳孔急缩,只犹自强作镇定道:“通敌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张军巡怎么说都是官府中的人,何以平白无故如此冤枉郭家,就因为我杀了一个妾室?”远处有更鼓响起,张晏袖手失笑:“郭员外真好定力,郭家乃开封有名的富贾,京中达官显贵不知结交多少,更有佳婿任职中书吏房,职掌百官考课磨勘,我若不曾仔细查过员外出身,真有甚差池岂非断送自家前程?”

      他意态委实太过闲雅,言语之间又恰将当日郭善所指一字不差地照还回来,听得那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灰白干裂的唇不住抖动,却半句话也接不上来。张晏冷眼端量着其人神情变化,许久但摇头轻叹声,就手将茶盏推递过去,缓下语气道:“郭员外当是个明白人,如今说与不说都是死,从实招供起码可保祸不及妻小,但若执意不知悔改,莫说右府刑房的手段,单是你那主子就可想见会否放过郭家。”

      郭善深吸口气,似经年雨打风吹过,渐次从脊骨的缝隙中间,露出些许松动的迹象:“我郭家诸生意遍布京西五路,若军巡肯高抬贵手,小人情愿让出三成份额记在您名下。”他眼中有挣扎的希冀,却在对上张晏面目时,皆化为凉透的余烬,“郭员外这话便糊涂了,你是进过军巡狱的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全身而退,那些要你为之卖命的钻营得又是甚么勾当,如何会再轻易信任于你?”

      张晏身形不动,却已经如同在看着位将死之人。那边终于变了颜色,悚然出声追问:“小人行商三十年,纵使田产铺面周转不便,亦不会少了现成的兑房银票,军巡如此年纪入京为官,单以俸禄想在开封安宅置业不容易,松松手换旁人辛苦大半辈子才能攒下的余财,难道不好么?”张晏却似听闻何荒唐事般,猝然笑道:“好是很好,只不过郭员外看来是,当真不知道我在来京之前究竟于何处任职了。”

      郭善神色有瞬间迷茫,旋即了悟道:“你就是甜水峡没死的那个兵马都监?”他先前所言其实并未指明,而对面反应却着实精准得出乎其预料,电光石火之间,张晏几不可见地眯了眼,面上仍是风轻云淡:“都道商贾耳目灵通,却少见有能灵通至此的,说来三十年行商无甚稀奇,然三十年传递消息不露行迹,郭员外也算得号人物了。”

      他言语端得四平八稳,郭善亦慢慢琢磨过味来,面孔上渐露出狰狞的狠意:“这么说张军巡是决计不肯放过郭家了。”张晏神色冷下来,凛然似淬了霜的利刃:“员外这话,怕是没看清当前的情势。通敌叛国实罪无可赦,打那儿来甚么放不放过的说法,然郭家众女眷无辜,何去何从尚可算在郭员外一念之间。我虽是个末流文官不假,但甜水峡亦曾手刃敌军百人,亲见五千同袍伤亡殆尽。郭员外若执意拎不清状况,我也不介意做个恶人送郭家满门走一程。”

      郭善花白的胡须似不自觉抖了两抖,却仍是闭着嘴一言不发。张晏亦更打算同他白废功夫,当下放沉声一字一顿道:“朱长榆朱家六郎,桑家瓦子北巡检朱平正家的第二子。”说着目光但平视郭善,气派越发得不动如山,“高阳正店后门对面鸿鸣书肆。”他每说处一个字,语调便低沉下去一分,最后俨如凿金锉玉般铮铮然余音未绝,九牛而不回,“鸿鸣书肆的雕版及手抄本,悉出自城西梁门的郁氏刻书馆,而此处恰是郭家产业,员外可要我继续往下说?”

      随着张晏一句句道来,郭善脸色渐由青黄转灰,神情难看到极处时,反而溢出笑来:“我竟不知大郑的官员除却一门心思争权外,还能这眼力,可惜了张军巡只是左院官长,而我一人背后就是三十年经营,陕西河北何止千万户,纵你为泾原军灭我郭家,又待要拿着京西诸路如何?”三更寒露沿窗隙无声滑落,街头敲牌报平安地已远至不闻,张晏端然居上首之位,一颗心终是不可抑制地缓缓沉了下去。

      审罢郭善左右民坊已不见半点光亮,只东南浚仪桥方向还零星有两座酒楼亮着灯火,张晏管守夜的门子要了盏风灯,踏出开封府南门时,不自觉裹紧身上大氅,才惊觉酒气和着夜寒竟凉得透彻肺腑。他举目略辨了眼方向,脚步略带虚浮得顺着延庆观西兴国寺桥街向南走去,没行过半程就听前面拐角处有人声,一点豆大烛影旋即亮起,晃晃悠悠朝这边过来。未几便闻阿良扯着声音聒噪道:“郎君不是去丰楼宴饮么,怎得大半夜里跑到官署来了,叫小人白担这一路心思!”

      子夜四下阒静,阿良嗓子一开足响出两条街远,张晏嗔怪地递过去个眼神,手上自然接过其送来的罩袍,闷着声掩口连咳了两下,问道:“你去丰楼了?”阿良当先半步打灯在前照明,也未觉着有甚么不妥贴的,当即点头应道:“我看您大半夜没回怕在席上喝多了,到的时候刚赶上散场,听梅家仆从说您前半段就回了,我琢磨若是要走兴子行街应该能正好遇见,可别半道去了府衙这才绕路过来看看。”

      想了想又接着补充说:“那梅家仆从还问我要不要帮忙找人,我说兴许走了两岔路,以往常有不用麻烦。”张晏闻声略微俯首将衣衿扯紧两分,便即不复多言。从汴河大街到城西南衙,当中不少曲折小路,放在平常张晏并不拘非走那条不可,但倘使某日只一人独行,便往往沿两桥间的大路来回。如此即使无人往复送信,亦方便阿良随时前来寻找,俨然成为主仆间无言的默契。

      那厢里阿良闷头走着,不知脑筋搭到那处门路,忽然心血来潮地冒出一句:“郎君总走一条路怪不安全,从前在营地里无甚要紧,如今京城鱼龙混杂的,万一让得罪过的盯上就危险了。不若咱干脆先头商量好了,单日走延庆观,双日都亭驿,逢朔望往北绕道相国寺,或从景灵西宫下州桥,每到半旬或节假依序调换一回,遇时令则再逆序回溯两轮,保管叫旁人轻易摸不着门道,您看这法子可还行得来?”

      要说西北传递紧要军情的驿道递铺,也不过只是多设几条隐蔽路线,没得这些规矩。不知近来叫郭家或朱六的案子激着还是怎得,张晏实想不明白他头脑里都在打甚么主意,但侧目道:“真要到了那份上,你躲远点儿才是正经。”阿良正为东家安危掏心挠肺的担忧,闻言不由得大为感动,忙不迭大表忠心道:“使不得,阿良是张家的仆从,那能抛下您自己先跑!”说罢走出两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合着张晏是嫌他无用,没得帮不上忙倒先成了催命的。

      阿良年纪不大,跟着张晏这些年志气却从不少,当下难免大受打击,蔫蔫地闭嘴不说话了。张晏踱着步,看他一脸沮丧甚觉好笑,索性开口指条明路道:“你要真有心惦念咱主仆一场,到时候便莫说别的,赶紧溜出去喊人救命,方最为管用。”许是觉得自己好歹也能算有点儿用处的人了,阿良这会才重新振作起劲头来,又滔滔不竭地跟张晏唠叨半晌白日里见闻,直至过了州桥方渐止住话头安心照亮。

      回到住处已是后半夜,张晏进里屋换燕居常服,阿良则轻手轻脚地点上灯,盛出半罐温在灶间的稠米粥,备好汤匙碗箸一概器用,方才回身向张晏唤道:“郎君您先用点儿白粥垫两口,小的这就去煮两碗二陈汤,时候也不早了,明还得当职,您稍消消酒气便早些安置下罢!”说完探头进去却见张晏已退了外衣欹在榻上,豆大的灯光映在半侧脸上,显得颇有疲态。看阿良过来询问那边也没有甚么精气,只低声推说胃口不佳,让他不必费心操持,只管去多烧些热水来预备洗漱,自己折腾半晚乏得紧,稍微歇会儿睡上觉便好。

      凭着多年经验,阿良心觉不是太妙,却又不好拧了主家意思,只得先且应承着在外间睡下。丑夜隐约听得里面响动,唤了两声不见回应,起身趿着鞋袜点上盏小灯进屋查看,就见张晏面壁朝内躺着,仿佛将醒未醒的模样。上前去问话那边倒也有些反应,却是应得音低气短,似乎倦倦地不爱理人,满室昏暗中只听那呼吸声粗重得厉害。

      张晏伤后身子便时好时坏多有反复,旁边又没个周到的下人,全由阿良里外照料着,时间见长可也摸索出些经验来。此时见这情形便知道多半是酒后受累着凉,伸手试探果然摸到那人额上一片滚烫,当下里抚膺哀叹一声,认命地去烧水煎药,打算先弄点儿退热的汤汁顶着,天亮看情况再叫大夫。待给张晏灌完发汗汤药,服侍着睡下,差不多已经是四更末,阿良打量情况尚好,稍等了会儿方才重新在外间合衣躺了,抓紧一切机会能眯几个时辰算几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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