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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解连环 | 2.9 ...


  •   至明二年朝廷调泾原、鄜延两路精兵夹攻白夏,孰成想反被夏主料敌于先,全程打得措手不及颜面尽失,其中具细虽然不得而知,但说夏军真有如此神机妙算,自然也是绝无可能的事。

      想当年太祖平定南境,两度伐迢皆以战败告终,从此对北用兵便转攻为守。究其根由除南北间天然的马场及战备等条件差异之外,有意强干弱枝和分化文武统兵三方制度下,导致的将帅不和调度不利等诸般情状,也是赵郑对北地势均力敌局面里相对累弱的重要原因。

      大郑不是没有吃过战场上分权的亏,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甜水峡大败,已经不仅仅是区域协同失调,或者单纯权属不清所致使的掣肘问题。白夏能以不足八万兵力将郑两路大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单以那令人震悚的精准布局,若非预先获悉郑军动向,便无法用其他理由来解释。而能够接触两路战略部署者,除却远在千里外的郑廷,就只有西北极少数的领兵官,差池所在无疑显而易见。

      但问根由莫说在座,就算正经枢密院里怕都未必能有几人说得清楚。冯子崧这话看似是在追问其中详情,实则暗指张晏身无寸功,受此牵连不获罪已属侥幸,却反而得以回京述职南衙,文武迁转如同儿戏,若说没有甚见不得光的勾当在里面,私下实在无法轻易服众。

      如果方才还只算宴饮间无心的玩笑,那这句便已然是实打实的冒犯,张晏终于变了脸色,几乎应着其人言语不轻不重地扣下杯盏,沉声冷笑道:“甜水峡功过自有朝廷论断,我只知泾原鄜延两路枕戈坐甲,以步兵对夏精骑的,皆是大郑铁骨铮铮之儿郎,却实不知季山兄适才所言,究竟何为当赏而何又为当罚?”

      要说这声着实不高,亦算不得有如何疾言厉色,偏从张晏口里说出,便有种千军万马中压阵的从容气度。在场本不乏有官职差遣皆可称清贵者,此际反倒谨言慎行起来没人肯贸然置喙。直至梅脩出言圆场:“今日大家难得把酒言欢不提公事,季山犯了规矩不可轻饶,快自罚三杯,再议清和兄这径自认输的该当怎生处置!”

      既有令官居中调和,席间又具是些晓得鉴貌辨色的玲珑人物,气氛很快便再度活络起来。众人七言八语议论了会儿,最后说好张晏此行绝不可开先例,罚他五轮内不得上席,移去旁侧案几以今日相聚为题作工笔画像并赋诗词,须得让席中每人称心如意,方可以重新归席落座云云。张晏自然悉听安排全无异议,在座也便顺势绕过这段,唤侍者将注壶续上,依次于各家杯中添满等梅脩行令。

      正自有条不紊间忽听桌前杯盏一响,寻声看去,却是适才答应下放过两轮,许他另想逸闻来讲的丌师道。“刚说到让张军巡作画,我突然想起新近听闻一事,算来倒还与他颇有些干系。”张晏平素与之并无深交,此刻但见他说话间提及自己,便只略微挑眉不作言语。众人端量其无异色,亦放下心来埋怨丌师道大惊小怪,齐说这回不许胡讲,若说得有人叫不好,便要拿他腰上的玉佩抵给酒家作资费了。

      诸人所说的便是丌师道贴身所带那颇少见的云雷纹方形玉佩,据说是乃其曾祖所赠之物,颇值几个小钱,真假不知,但某人从不离身倒是确实。丌师道自然不肯应允,连声道是除此物之外再无不可,众人闻言遂又玩笑要他脱衣质帽换作酒钱,这般戏闹一番方渐渐止住听其闲谭道:“前两日金梁桥西的富户郭善家办百晬,按说中年得子本是桩天大的喜事,谁成想那小妾竟趁房中无人时摔死婴孩上了吊!”

      “闹出命案自得惊动开封府,可巧就落在咱同年张军巡手里,一查之下原来并非那妾室招了邪祟,却是这富贾郭善因为怀疑后院不淑痛下杀手,怎料自家疑心生暗鬼,非但害死无辜性命还身陷囹圄,可算是彻底断了郭家香火。”此事发生于市井百姓间,虽然大俗却恰是人性百态,听得在座者不由唏嘘,又笑问案子既为张晏职责所在,这故事究竟该算给丌师道,还是当他替张晏还的酒债。

      丌师道借坡下驴得也不客气,闻言便道自己这段儿还有后话,既然如此说,不如前面就算给了张晏抵数,后头另算。左右本想多赚两句,却不料反被他言语讨了便宜,索性仗着人多咬定了不肯松口,方才哄得丌师道继续说道:“更有意思是这郭家平素从未听闻有亲戚走动,偏那郭善下狱才没两日光景,便打河北西路冒出个远房堂侄,说是受托照料郭善的妻小,但因自家里亦有产业打理,不能长于京中停留,遂以低价抛售所有宅地商铺,带着郭家的女眷回了住处生活。”

      说着话音稍事停顿,面上神色不加掩饰的惋惜:“我有位同僚族里的庶叔恰与郭家有些生意往来,只用不到五千两就盘下了西角楼三四间成铺,听说那金梁桥三进的宅子也才六百万钱。可惜我等寻常官户,手里面没多少积蓄,不然此际买进,那怕立时倒手卖给旁人,这一进一出也抵上辛苦劳累几年的!”旁的暂且不提,这一叹倒是实足痛心疾首,席间见其形容顿时纷纷笑开,直言管庶务的衙门果不能长留,没得终年操心劳碌,到头平白惹一身铜臭算计。

      丌师道也并不介怀,都说建造宫室、修筑水利常有油水可捞,然毕竟是位卑事冗,毫厘之误发作来便关乎社稷民生,因拎不清厉害葬送性命前程的先例简直不胜枚举。更兼有近年西北战事国库吃紧,三司拨下来的用度,恨不能从针眼里筛过,偏生浚治疏导无不是费用甚巨的工程,并非节省便能够解决,逼着这些都水监当事锱铢必较,苍蝇腿都要刮三两肉下来,非此便不算合格的水务官。

      此节京城官户之中再无不知,言谈间或有说笑亦皆出自善意,故而丌师道只当变相称赞,由着座上诸人议论得尽兴,这才逐渐言归正传,说起其事背后确实耐人寻味。自古道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但历朝京城仍旧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所在,尤以行商之辈最看重在京立足。那郭善于开封置办宅院不提,单名下铺面就有将近小半条街,论理足够女眷们坐吃租息,不管这远房表侄是当真用心为郭家考量还是存了想借机侵占大笔家财的念头,留下京里的铺面雇人操持打理,或者转租出去收息,都远比匆忙中贱卖出去合理得多。

      时下虽说重士轻商,但往来交易却是极为活跃,不提南北二十三路,多少商贾甚至不惜远赴海外,甘愿冒着百般的风险奔波劳碌,就为赚取当中易手的差价。若说那远房同族常年务农,没这份灵活变通的脑筋还自罢了,然而同为家有买卖者,再不善经营基本行情却是应知,似此举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与其道安居乡里无意在京发展,还不如说这般行径,更像做贼心虚生怕被人找上门来。

      此事深究下去显然别有隐情,席间同年的神色一时皆有些耐人寻味,更不乏有人想至深宅大院里莫可言说的风流事,面上容色便愈发地意味不明起来。不过一介商贾的内院也确实没甚可出名的地方,众人寻遍所闻也未能想起多少信息,只依稀记得那郭善有门与中书某房检正结下的姻亲。传言姑爷姓崔是西北某清贫乡里考出的探花郎,恰逢当时郭家有女长成于榜下捉婿,于是乎一拍即合,这些年郭善为此半子撒进不少钱,那姑爷也是玲珑人物,反来亦对郭家多有助益。

      据说郭氏生得虽非国色天香,却也称得上粉面黛眉楚楚可怜,足可以见其母颜色,而听闻郭善与这主母并未多亲近,便不免让人猜测其余几房更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于是席间话题亦不觉跟着跑远。诸人言谈甚是起兴,自然也就点头放任那丌师道过关,如此又行两轮酒令,满桌的佳肴美馔温换过几番,逸闻轶事亦翻来覆去再无可说,便有人道干坐无味,不如去临街乐坊唤些歌伎来助兴。

      四下遂兴起,张罗着比对起那处词曲编得最雅,恰张晏已将在座画像填完,便就势结算行酒罚项,以法官不得狎妓为由先行告退。同年不免稍作挽留,但见其去意坚决又的确不便在场,也就未再强留只招呼送别。走出丰楼时夜色已浓,街上因多有酒家灯火却是通明,梅脩直送到正门前,见左右未有仆从来接,便道大家今日在席上喝了不少,说甚都要叫随身厮儿雇辆车,嘱咐其平安送回方才能够安心。张晏实在拗不过他,也便干脆承了这份情。

      两人并肩站立在檐阶上等车,彼此皆沉默良久,就听那边清了清声,颇有感叹道:“本来商议同年小聚,是打算着为你接风来的,没想闹这出,着实叫愚兄惭愧得紧。”张晏知他在指席间冯子崧口无遮拦,倒也不在意:“梅兄说这话可就是同我见外了,我知冯季山对我素不服气,只未料芥蒂如此之深。说来还是梅兄的变化令我惊喜,不过大理寺掌刑狱,最是易招是非的地方,凡事还得多留意才稳妥。”

      论岁数他比梅脩足能小半旬,虽说私下交情远比其他人亲厚,毕竟多少有些逾越,梅脩却知道他这同年,别看其少年登科同榜资历最轻,为人行事倒是向来极有分寸,而今明知诸位正是酒酣意浓时,这话说来难免败兴,张晏大可以绝口不提,直言相告只想提醒他身为法官,招致歌舞确与时下规制不合,若叫有心者传开,只怕少不得会有损风评影响仕途,自古有道是瓜田李下,真似此便是得不偿失了。

      张晏走得乃是条中正的路子,梅脩自非那冒昧不知好歹之辈,心里领情暂且不提,当下却只是比肩而立,良久才道:“清和兄说得正是,今日实是难得相聚没有外人,待会儿打点妥帖我亦不会久留,谨慎为上总不错的。”张晏闻听此话也便不多加罗唣,但微微敛目看着脚下青石阶倒映的灯火,安然仿佛入定。

      这般相对无言地沉寂了须臾,又听那面低声道:“说来此事我本不当再提,只如今见着你总忍不住多嘴。”其实打从梅脩一开口,张晏便知他会问何。至明二年那场战役着实败得太惨,而他身为北路军横穿小陇山一路唯一得以幸存的统兵官,并非多么难以打探明白的事情,故从那时起,无论看热闹还是真心关情的总归都绕不开这段。

      梅脩见他久不言语,心里便已有数,当即打量张晏面上颜色,仔细斟酌着用词道,“当年你去西北任仪州兵马监押,未几便右迁路分兵马都监,算来当是正在经略桓俦麾下。我听闻甜水峡大战之时,其部除掉队的辎重,前后遭遇白夏埋伏伤亡颇为惨重。你这足有大半年悄无音讯,回来又是这半文不武的差遣,莫非是真受了甚么伤处?”

      按说本人就在眼前,不管侥幸逃过抑或曾重伤,都已经没多少区别,作为千万士子间脱身进入前两榜者,梅脩这一番话委实问得有些不在水准。张晏闻其言微微发笑,明白他关心则乱,胸中不免暗自动容:“有劳梅兄惦念了,晏得大难不死,如今自然已是无甚大碍的。”

      他说得自轻描淡写,梅脩却不能不知其中厉害,当下神色微变骇然追问道:“那你这次回开封来?”有风吹落柳沾于方袖衣袍间,张晏波澜不惊地拂去残叶,但迎着檐角灯火侧过头去,好一派风轻云淡荣辱不惊:“不过重头再来罢了。”梅脩敛袖迎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宇间神采逐渐暗淡下来:“清和兄此言,可见是当真同我疏远了。”

      有道明人不说暗话,梅脩深知两人再多年不见,各自那份秉性却是难改的:当初人皆言梅行检敦厚朴直,官场上少不得要吃大亏,谁能想他这区区几年光景,便学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而张晏其人看着通时达变,凡事皆拿得起放得下的模样,内心里倒最是百折不挠,似甜水峡那般惨败,更兼其后扑朔迷离的局势和流言,若不能原地爬起来还泾原将士个清白也就不是他张晏了。

      一朝兵败心灰意冷地托人转调回京,这话别人说或可能相信,但是放在张晏身上,就没得不让梅脩揣度其别有用意。丰楼的人声鼎沸皆在身后,两人站在阶前一隅宁静之地,看着远处街市鳞次栉比的灯火,竟一时无言。如此又过片刻,方听张晏既轻且缓地开口出声,言辞似有难以察觉的落寞:“人都会变的,何况梅兄,我已再拉不得弓了。”张晏素不屑无故妄打诳语,梅脩料到他或许会以沉默相对,却不想有这番回话,当下不由得失声惊问:“你——”

      张晏反而心静如水,淡然道:“生死间走过遭,总要付出点儿代价。”这话出口便是认下对方所有揣测,梅脩打量眼两人明显差出小几层厚度的衣物,心中顿时了然:张晏再如何出众,毕竟只是康祐年间的新官,纵使官家褒奖他不宥于文武,破格升其为领兵的都监,亦不似高级使职般,能单单以运筹帷幄抵过身体力行,倘若这副身子当真再经不起西北风沙的磋磨打炼,勉强留下也只是累赘大于实用,依张晏秉性,索性回京重头来过倒并非全然说不过去。

      梅脩喉头滚动两下,却未发出声来,须臾功夫,便听稍远处传来辚辚的车马响动,未几即有辆打着帘的乌蓬牛车自临近街角拐出,后跟方才差遣出去的随从。待稍许行近些,就看那厮儿弯腰拱手地冲两人作礼道:“端叫郎君们久等了,今夜想是有大户人家做东宴请,两条街内的车马都不拉客,没法只能走得远点儿去找。”

      这仆从乃是梅脩升任大理寺司直后,辗转经人介绍来做事的,相处时日虽不算长,却是素来中用。现下听他这番说辞,便知当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也就点头示意他不必再多说,自转身与张晏客套几句,送他登上牛车后舆,直到目送着背影往长街东头远去,方才折身登楼回雅间不提。却说车马颠簸在浚仪桥街上,张晏半倚着微凉的厢壁,闭目凝神理了理因酒气上作而微有些迟滞不畅的思绪,片刻欠身打帘道:“劳驾在前面掉头,改去开封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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