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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写生 ...

  •   ——那个女人坐在墓前抽烟,神色平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是郑秋白极少见到的神色。
      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只觉得这个梦仁慈,将夏令子人前人后都少有的一面展露。
      ——她知道是梦,夏令子因为火灾死很多年了,她背上的纹身,还多亏了夏令子——是那次火灾的见证,她不太想搁眼边回忆,只觉徒劳无益,还丑,还被郑伯楠一顿鼓吹,头脑发热便去纹了个金农老先生的山水清音图回来,这算是得一辈子跟着自己了。
      这个女人什么模样,郑秋白都差不多见了个遍,正是如此,才觉稀奇,更觉陌生不适。往日里疯癫惯了的人,不想端庄起来竟叫人如此的顺眼。

      永别好像是昨日的事情。
      但是夏令子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不曾变,也变不了。
      待一根烟抽完,那个女人又点了一根烟,放在碑前。
      她说:“看完了你爸,你就走吧。”
      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墓碑上的年轻男人,那是她未曾谋面的父亲,这种深情的凝视,郑秋白自得病以后,得不到一眼。
      郑秋白知道这个女人爱她的丈夫爱得疯癫,也想,她如今得偿所愿能和自己丈夫作伴,应该是很开心的。
      方才还是阳光照眼的时候,一转眼就收去了太阳。升腾在身上的热气被时不时吹拂过来的风吹散了些,但是还是闷热闷热的。
      这种热气包围着她,令她心生烦躁,她想开口叫一声,话到嘴边,却愣是开不了口。
      她想问: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这个女人在她心里积威已久,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怕她的。
      就这一犹豫,眼前的一切立刻消失不见。

      她在黑暗中醒过来,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一股情绪铺天盖地不由分说地将她包住。
      要不是这个梦,她都想不起是有多久没想起来她的母亲。
      她以前以为,母亲会是她的噩梦常客,毕竟那个女人那么仇视她,简直是不同归于尽不罢休,但是心惊胆战好多年,却不见一次。
      由此,她明白,她同那位,互看互厌不是单方面,连梦都懒得入的厌。

      憋了一会儿,等这股情绪过去了,借着被窝的湿气,她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华山的东峰顶。
      这山顶海拔太高,寒风凛冽,吹在身上,凉飕飕地入骨,力度大到能将人吹着跑。连太阳晒在身上都没有温度,山顶上旅馆的被子更加感受不到太阳的温度因此常年潮湿。
      这点潮湿对于华山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每天有无数游人攀登,兴致勃勃地在这潮湿的地方住上一夜,甚至是夜爬华山,在寒风中席地而躺,坐等第二日的黎明。
      她也是这等待黎明的人中一个。

      四月不冷不热,正适合写生。
      清明节一过,学校立刻将大一的撒出去写生,各个专业有各个专业老师的安排,而他们专业只有一个班,老师独辟蹊径,带着一路北上,从河南到陕西,一路尽是古都的绝色。
      今天是写生的第十三天。
      在陕西省华阴市华山的东峰顶上。

      她一手从枕边摸着耳机,一手在靠腰侧的床边摸来摸去摸手机。
      凌晨三点半。
      还太早,这个房间里的人,前一天各个山峰蹦哒得太起劲,白天玩得尽兴,夜间睡得安稳,正是呼吸声彼伏的时候。
      她翻到歌单,随机点了首西楼的歌,一听就听到了闹钟众响的五点多。
      闹钟一响,众人醒得生龙活虎,大约是对蹲守日出有很大的兴致,就连爱赖床的,也都起得异常勤快。

      凌晨五点。
      天边漆黑如墨,冽风呼啸。旅馆的廊灯是彻夜通明,安静了一晚上的旅馆,此时人来人往,喧闹声被风刮去,只余厚实的人影闪过一个个。
      郑秋白同着下床的明明准备一起出去找个地方洗漱,提前出去洗漱了的男生出去了一趟回来嗷嗷在叫,外面风太大了,裹着租来的军大衣还被风带着跑。
      山顶上不通水,他们自带了大瓶的矿泉水,三三两两前前后后地组队一同出去洗漱上厕所。
      郑秋白他们得了男生的提醒,穿了自己带的厚衣服又裹上租来的军大衣,都裹得厚厚实实,可一出门,还是被吓一跳。
      门口两个白色大块物体在蹦蹦跳跳——明明忍不住说了句卧槽。
      白色物体听到人声转过身来,露出里面嬉皮笑脸的人脸后,立刻被明明迎面一人盖了一巴掌——原来是程之昂和陆袁披着被子在三个房间门口来回转悠,转悠着转悠着,就变成了顽皮的撞来撞去。
      明明冷笑:“幼稚鬼。”

      他们班二十五个人,加带队老师二十六。分了三个十人间,程之昂他们正是住在和陌生游客组成的那个十人间里。
      陆袁揉着脸,一顿委屈。
      幼稚的也不仅仅是他们俩,班里男生,一到这山上,漫山遍野地跑,来来回回放飞天性也就是转头的事。
      明明拉着郑秋白往前走,转弯上台阶找了个地方刷牙,陆袁和程之昂显眼地亦步亦趋,一路不停地找话。

      陆袁和明明不断闹腾,刷个牙也不安分,郑秋白蹲一边安静的刷牙。
      程之昂蹲她旁边,拿出手机打灯,正正经经地问她:“郑郑,你昨晚上睡得好么?”
      郑秋白含着一嘴的泡沫,点头。
      程之昂抬头看了看,有些遗憾道:“天气预报说今天阴天,我们有可能蹲不到日出,但是也说不定,天气预报偶尔也不准。”
      他们今天就要下山,华山日出只此一次,要是看不完全,定是所有人的遗憾。
      郑秋白想,这就随缘了。
      她洗漱好了起身,对程之昂说了声谢谢。

      没成想今天的天气预报很准。

      待所有人洗漱完,一群人跑去观日台蹲着,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早早地在周边等候了。他们占了一块山石,围在一起,席地而坐。
      天边暗不见光,伸手不见五指,崖下远处有星星点点的人家灯光彻夜通明。
      这一目不转睛,一个小时有余。
      郑秋白从未像今日这般,静心凝神地等待过日出,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黑暗中的远处乍放出一线微弱的光,破开满目墨色,呼吸间,那一线光变得明亮,驱赶着周遭黑暗。
      这个时候郑秋白的袖子被扯了下,袖子里被塞进了一样东西——是一瓶热水,身边多了个人,更是闻到了香味,是程之昂。
      她心头一动,低声说了句谢谢。

      就这一下没注意,她再抬头看,那些占据了天空一整晚的墨色,逐渐由浓变淡。
      天光乍亮。
      不过片刻,天边便火速红了起来,绵延了整片与地平线相接的天际,那种艳丽的晨景被所有人目睹,他们呼吸不由得一滞,又立刻更聚精会神来,接下来,便是他们期待已久的时刻了——
      天空骤然灰暗,半空中水墨色的云被风吹着,来回游走,将地平线上的晨霞压成一线,与远处连绵的山峰虚虚相连。
      那轮想象中的艳阳,不知何时出现在天空,形容暗淡,很快被遮在游动的乌云之后,露出暗淡光芒的一角。
      ——最终没有如愿以偿。

      周围一片唉声叹气。
      郑秋白低头,被眼前横栏在崖石上的粗重锁链所吸引,沉目打量,上面绑着的红色布条褪色程度不一,随着风乱飞扬,锁在上面的满满当当的铁锁也都程度不一的生了锈。
      放眼望去,重重叠叠的锁上面还能依稀看到刻在一起的两个名字,将自己亟愿与伴侣长长久久的愿望留存于这片土地的最高处。
      断立的山峰后,隐着连绵的山脉。
      上山途中,只要有铁链的地方,都挂满了锁,新的旧的,密密麻麻。
      她昨日路过了无数的虔诚之心,几个小时的路程,似乎将她同化在其中,她心中平静,顺理成章的想起了该想的人。
      这些红色布条和铁锁就是抑或爱情抑或友情亲情的见证。
      她对着虚空发起了呆。

      徐珉是个爱兴起旅行的人。
      出去地方的远近随着时间而定,除去学习和工作,他只要有想出去的念头,空闲下来,定会满足自己定个地方随时出门。
      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可能是工作的时候话说的太多了,郑秋白就没见过他除了阅读看电影还做过什么。对比之下,郑伯楠的兴趣爱好就可多得不行。
      当然郑秋白也不是天天看得到他。
      她每周去治疗一次,最多不过半天的治疗时间。只有郑伯楠和爷爷出门了,她才会同徐珉相处一天。
      郑伯楠时常跟着老爷子外出卖字画——主要是老爷子在家无聊,他的老伙伴又隔着老远,便时常攒着字画,到了想见的时候,一群老伙计聚在一起卖字画——郑伯楠放心不下自己的老父亲,便次次陪伴左右。
      碰上这种日子,郑秋白早上就会被郑伯楠送到医院,就会待上一整天,傍晚时徐珉再将她送回去。
      徐珉是她的医生,一年半前还是。

      郑秋白和明明挤在人群里回房间,拿矿泉水瓶子重新装了瓶热水在手里握着,脱鞋的时候,这个房间里其他人已经开始准备玩游戏,有人一直热情地在叫郑秋白一起玩,明明爱热闹,在一进门就参与进去了。
      她连声道:“别别别,你们自己情趣一下,我准备再眯会儿,你们玩。”她上了自己的床位,缩进被子里戴着耳机,靠进墙边,闭上眼。
      自想起了徐珉,她到现在,鼻间似乎还萦绕了那股子冷淡平静的气味。
      那是徐珉钟爱的香水气味。

      这个时候程之昂打电话过来了。
      郑秋白忍不住仔细回想,这一路,她是否给了这人什么错觉。想了一圈,确定不曾,放下心来。
      这人对她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班里已经是人尽皆知。她作为当事人,反倒是最晚知道的那一个。
      她之所以确定知道,还是因为明明有次开玩笑地试探问她觉得程之昂人怎么样。
      她再迟钝,被这样问,总归是忍不住联想之前所有,心里突然一下通透过来,有了定论。
      程之昂平素是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子,之前班里同学开玩笑,也是因为程之昂同陆袁关系好,她没有往这方面多想过。
      以前也有人对她起过心思,少年人直白,大多都是按捺不住悸动直接同她说透,得到结果后都默契地不再有所来往。
      她不是个愚笨的人,只是一颗心尽数吊在徐珉身上,不曾有空关注别人对自己的态度。

      她接了电话下床,站在房门口四下扫视,陆之昂正站在台阶下的木门外注视着她,隔的有些远了,看不清表情。
      她走过去的时候,郑伯楠发了一条微信来,问她日出怎么样。
      她回:“天公不作美。”顺手拍了些照片,给郑伯楠和郑景琛发过去。郑景琛最近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她纯属逗弄一下他。
      那道木门就是东峰的玄关处,出了木门,是一道险壑,垂直的崖壁上粗壮的锁链护在石阶外侧,早晨有雾遮挡,一眼望不见底,这里叫鹞子翻身。

      她俩往墙侧崖松下一站,好一会儿都没人吭声。
      程之昂自来没有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他想着陆袁给他教了许多法子,自己踌躇着,几次抬头欲言又止,觉得怎么也开不了口,等郑秋白奇怪地看过来时,就看到低着头局促不安的男生正脸红到脖子根。
      这种气氛,她突然笑出了声。
      程之昂有些受惊地看着她,觉得她笑起来真是好看,憋了半天,本来想夸她,却没想到憋出一句:“热水……还好用吧。”说完他就想打自己,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
      郑秋白诚挚地点头,她说:“你真细心,谢谢你。”
      而后一阵尬人的沉默。
      郑秋白没耐心陪他在这里耗。
      “程之昂。”她站累了,索性蹲了下来,拍了拍身旁的树干,示意他也一起:“你有没有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愣,以为她会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这样的问题,打了那么久的腹稿一时被堵在胸口要上不下的,那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程之昂脸上的故作镇定是那么明显。
      郑秋白忍不住想,她在徐珉面前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不,她其实很理直气壮的。
      好像一直以来,她都如此,她毫不遮掩是自己先产生的心思,想明白以后坦诚自己的情感,相见不会有失态,直说了自己的想法也没什么可羞耻,告诉了他,她就毫无顾忌。
      她无比相信那个人。

      她说:“程之昂,我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我原来也是被当作男孩子来养的。我很小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连带精神出了问题。”她指着自己的脑子,“现在还要定期去医院。”
      “很多人都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其实呢,甜的就是甜的,苦的还是苦的。”她慢悠悠道:“我不愿意将坏的一面让朋友看到,我甚至不太爱交朋友——因为没这个心力,我自顾不暇,甚至一点都离不开我的心理医生。”程之昂看着她突然笑,笑里意味他不太看得懂:“你看,你喜欢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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