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江洋

3、擎天

　　四个月后，到了如玉的产期，她的身体极度虚弱，阵痛了一次又一次，就是生产不下来，产婆急得满头大汗，到后来，只好悄悄地跟人商量，实在不行的话，恐怕要先预备后事了……
　　奶娘和小羽守在她旁边，哭得死去活来，如玉已经有气无力，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微微张着无神的眼睛，疼痛几乎把她的精力完全榨干了，她只想就此睡去，再也不要受这样的苦。
　　林妈妈一直守在外面，准备的热水换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如玉就是生不下来，她急得团团乱转，最后一咬牙冲进房去，推开产婆，恶狠狠地命令奶娘和小羽不准哭了，把如玉架起来，让她捉住床头的架子，将身子立起来，分开双腿，“像马一样生产”——林妈妈从前养过马，明白用这样的姿势，借助自然的下坠力，生产会容易一些。
　　大家全没了主心骨，只好听她的吩咐。
　　她又用凉水激了激如玉的额头，让她清醒过来，恶狠狠地对她叫嚷：“你想想你的娘，她生你的时候多么辛苦，如今你如果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是活生生要她的命啊！你娘死了，你爹还活得长吗？你多不孝哇！想想你的孩子，你辛辛苦苦怀了他十个月，马上就可以变成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娃娃了，你想生生地闷死他啊？你对得起他吗？使劲！使劲！你不能死！他也不能死！你的爹娘也不能死！再坚持一下，深吸气——使劲！”
　　她叫得声嘶力竭，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如玉神志清醒一些了，听着她的话，想到自己的爹娘和孩子，心如刀割，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一股力气，随着她的喊声拼命用力，加上姿势的原因，几次努力之后，终于——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空，一个皱巴巴的婴儿落在了林妈妈枯树枝一般的手上，满屋子的人都松了一口大气，纷纷喜极而泣，如玉微微地笑了，头一垂，晕了过去。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她放好，产婆哆嗦着给收拾善后，一边忙，一边又哭又笑地对林妈妈说：“林姐姐，你这办法还真灵啊，只是刚才都吓死我了，从没见过人这样生孩子的。”
　　林妈妈骄傲地抱着小娃娃，道：“我们穷人家的女子，哪里有什么产婆接生，有时在山里干着活儿，就把孩子生在野地里了，这个姿势虽然不好看，却是极管用的。”
　　一时外面一迭声地催问夫人生了没有，林妈妈笑逐颜开地用襁袍裹了娃娃送出去，大声宣布：“夫人生了，恭喜庄主，是位公子爷！”
　　外面任逍遥已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听这话，大喜过望，冲过去抱过自己的儿子，仔细端详，又命人赶紧点起早就备好的香烛，敬告祖先，忙过了一阵，这才亲自抱着孩子进去看望如玉，说不尽的轻怜蜜爱。最后任逍遥把孩子放在她枕边，笑道：“你看，这是咱们俩的儿子，是咱们俩血脉的融合，他长大了之后，会像我一般英俊，也像你一般善良，你说，好不好？”
　　如玉累极了，似醒非醒地听着，心里原本极恨他的，这时却又迷惘了，他还是那么深情款款，是的，他是多情，但并非绝情，他……是真的喜爱自己，这一点勿庸置疑，可是，他……
　　她紧闭了眼，不肯看他，终是抵不过他温柔的劝说，微微睁开眼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只这一眼，便再也舍不得闭上，那么小小软软的一个小婴儿，是自己的儿子啊！是刚刚才从自己体内分离出去的一部分，是自己怀胎十月的心肝宝贝，她喜极而泣，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摸摸他，任逍遥坐在床沿，轻轻将儿子送到她手上，然后连她一起抱在怀里，温柔地亲吻她的头发，说着动情的话语，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一起，无比温馨。
　　从此任逍遥又每日来看望如玉和孩子，到孩子满月后，如玉的身子也利落了，他便总想留宿下来，却都被如玉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任逍遥叹气道：“如玉，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想守着你和孩子，你身子虚弱，有我陪着，也放心些。”
　　如玉不说话，却怎么也不肯点头，任逍遥不忍逼她，只好黯然而去。
　　看着他俩这种情况，奶娘和林妈妈都急在心里，忍不住就劝如玉几句，庄主如此重情，那是夫人的福气啊，夫妻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小两口闹会子别扭，各让一步就好了，怎能长期这样赌气？
　　小羽却道：“那样负心薄幸的男人，不理也罢，还省得日后再为他伤心呢！”
　　如玉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心头眼底，只看得见自己的小宝贝，别的事情，一概属于次要位置，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去想自己的丈夫，那个昨日信誓旦旦唯一爱自己的人，转过眼就娶了别的女人进门，他的话，怎么能信？
　　果不其然，孩子才半岁的时候，任逍遥就又娶了第三房夫人。
　　相比如玉而言，那位二夫人敏蓠要大度得多，不但主母气派十足，代替如玉将整个试剑山庄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识得大体，对丈夫经常去探望大夫人如玉，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满，甚至在自己有了身孕，无法服侍丈夫之后，还亲自帮他挑选侍寝的丫头，拴住丈夫的心，在任逍遥提出娶第三房夫人的时候，她也绝无二话，不顾自己产后休息，将里里外外的事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任逍遥没口子地夸她，又感叹自己娶了个好妻子，比自己那个正室夫人懂事多了！
　　他现在是志得意满，有娇妻，有美妾，还有两个儿子。
　　大夫人如玉所生的长子起名为擎天，越长越显出聪明灵秀，端的像是天上的金童入世，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爱不释手，身子壮健，骨骼清奇，眼见将来是个练武的好胚子，一想到自己试剑山庄后继有人，任逍遥就从心眼儿里头欢喜出来，对他爱如珍宝，对他那美貌的娘则是又爱又恋，又吃不到口，不免时常唉声叹气一回。
　　如玉生性羞怯，不爱见外人，现在更是差不多完全杜绝了跟外界的联系，缩在自己所住的玉锦园中过日子，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中下人一年也难得见到这位大夫人一面，几乎将她忘记。
　　闲来无事，如玉每月写一封平安家信，向父母报告一下自己和孩子的近况。曾经写过一封信，流露出想回家去的意思，结果接到父亲的一封信，除了日常问候之外，又附了一篇曾经教过她的古文，《触龙说赵太后》，如玉奇怪地读了一遍，看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这几句的时候，若有所悟，禁不住又垂下泪来。
　　这几句话她父亲曾给讲解过，是说赵太后送女儿出嫁，送走的时候拉着她哭，舍不得她走，走了以后却每次在庙里祝祷的时候说：千万不要让她回来！这样就表明她在那个国家很受宠，她的子孙就可以世代为王。
　　是啊，父母疼爱儿女，却不得不为他们的将来着想，如今女子出嫁之后，便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哪里容得你不顾世俗理法，自由自在？父母便是有心想接自己回去，也要考虑到自己的名节和将来，不能不狠下心来拒绝。而且，不光是自己，还有儿子呢，他是这试剑山庄的长房长子，任家怎么肯放他随自己离去？更别说任逍遥对她还没有死心，每每温柔纠缠，便是他已经对她弃如敝履，也断不肯放她出门，他还要顾及自己的门楣脸面呢！
　　如玉的心，渐渐地冷了下来，既然走不了，也不能总是哭哭啼啼的过日子——这是林妈妈教训她的。
　　林妈妈本是粗使婆子，因上次救了如玉母子，自然被如玉另眼相看，从不拿她当外人，她说的话，虽然凌厉些，如玉总肯听从，逐渐从忧伤中摆脱出来，每日里尽心照顾儿子，做做女红，偶尔读读诗词，写几个字，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似乎到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唯有那小小的婴儿，在众星捧月之中，活泼快乐地长大了。

　　任擎天五岁的时候，已是聪颖过人，生得唇红齿白，明眸雪肤，脾气又伶俐乖巧，山庄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喜欢这位大公子的，相比之下，二房夫人所生的锦峰公子，虽然年纪才相差四个月，但无论从形貌、才智上，都差了老大一截，其它的几位夫人所出的子女，年纪既小，也没有一个像他这么出众的，所以他在任逍遥的心中，占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只是如玉坚决不肯重回他的怀抱，让他好生懊恼。
　　这如玉，貌似柔顺，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这样强硬呢？
　　他常常去软磨硬泡，希望重回芙蓉帐里，一亲芳泽，却都被如玉不动声色地软拒了，望着她娇美如昔的容颜，任逍遥常常暗地里咬牙，恨不得用点强，只是顾念着儿子，也觉得自己对她有亏负，不肯再次伤她之心，所以只好一次次叹息着离开。
　　擎天和锦峰开始在家塾中念书，锦峰非常淘气，总是跟先生过不去，寻由子整治先生，两年内气跑了三位先生。
　　擎天却聪明乖巧，每次先生留的课业，他用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做完了，又知礼仪，对待先生恭恭敬敬，先生对他喜爱得不得了，直把他当作未来的文曲星一般。
　　其实，如玉夫人全副心思都放在教养儿子上，从小就开始亲自教育，先生教的这些内容，擎天早就学过，只不过他心思敏捷，天生知道怎样做事才最讨好，所以才不像二弟似的，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跟老师过不去，有那时间，还不如把老师哄高兴了，放他出去玩儿会呢！
　　擎天七岁这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他兴高采烈地在庄子里奔跑玩耍，累得狠了，又着了凉，竟然生起病来，他向来身子壮健，轻易不生病，如今一病，却来势凶猛，烧得小身子如火炭一般，神智不清，直把如玉和玉锦园中一干人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派人去请大夫。
　　此时正是深夜，庄主恰好陪他的第四房夫人回娘家去了，庄中主事的二夫人，又刚生完第二位小姐，卧床休养。
　　前去通传的是奶娘的儿子来喜，他焦急地在二夫人门外等了半天，里头才传话出来：小孩子着点凉，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自然就会好了，用不着大张旗鼓地出去请大夫。
　　他急得不行，苦苦哀求，人家却再也不理，他红了眼，想冲进去理论几句，下人们却拦住了他，还七嘴八舌、冷嘲热讽，无非是说大夫人万事不理，有一点小事都要劳动二夫人，二夫人如今才是这试剑山庄的正主儿夫人，哪有他越矩犯混的份儿？
　　来喜受了一顿抢白，气得跑回了玉锦园，向他娘哭诉一番，大家又急又气，却是无计可施。如玉是对俗务一窍不通的，只知道搂了擎天落泪。后来还是林妈妈想起最近附近的镇上来了一位神医，据说很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大家便如得了救命的稻草，忙忙地要去请来，如玉又怕时间来不及，毅然决定亲自带孩子去找大夫，如果救得了，便是救了母子两个，如果救不了，她也不活了！
　　一行人匆匆备车出门，守门的却又不让，说是夜里没有二夫人的令牌，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来喜驾着车，先自恼了，夹头给他一鞭子，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车里坐的是大夫人和大公子，大公子病重，要出去看大夫，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长几颗脑袋够庄主砍的？”
　　那人心知他说的不错，虽然大夫人不得宠，大公子却是庄主的心头肉，半点轻忽不得，只好开了门，放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