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之书》损色

1、蓝眼睛（1）

　　1
　　小乙摸索着前进，说实话在这一片黑暗里他也不知道他走的是直线还是曲线或者只是在原地打转。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机械地挪动着双腿行走着，不管怎么说，这样动着，就好像是有了方向了。
　　“嘿，你去哪里？”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无边的黑暗那一头传来。
　　“你是谁？”着突如其来的人声，让小乙不禁防备性地后退。
　　那声音低声笑了，“你来到我的地界，我还没有问你是谁呢？你个外来者。”
　　小乙没敢说话，伸着手在空中摸索着，确保自己周围的安全范围内是没有人的。他转了一周才确定是安全的，他什么也没有摸到。包括那个似近似远的声音来源，他也没有摸到，又有些不安了。
　　“天都黑了，就在这里歇歇吧，明天再赶路吧。”
　　小乙寸着步子向前走，那人也不来引他只是指挥着他方向。小乙追着声音避让着地上绊脚的东西，根据那人的指挥，不多久就走到了旁边。说来也奇怪，在小乙没有遇到这个声音之前，他再横冲直撞都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有遇到人吧，只是别人看他走得太过顺畅，便没有提醒他。不过再仔细想想，这么黑的天，一丝光线也没有，别人怎么能看得到他呢。
　　“停停停，你就在那里坐下吧，背后刚好是可以靠的。”
　　“谢谢。”小乙依旧摸索着坐下，他在这一片黑暗之中走了太久了，这里没有方向，没有光线，他的行动变得像个瞎子一样了。
　　当世界失去光线的时候，有着眼睛也是没什么用的了。
　　“你是谁啊？”
　　“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是谁吧？”
　　“是吗？每个人都该知道吗？”个人很认真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小乙听着他的声音乖巧地点点头。
　　那人似乎是思索了一番，却没有给小乙答案，而是问道：“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小乙不假思索道：“我是小乙啊。”
　　“小乙是什么？”
　　“我的名字啊。”
　　“名字？”
　　“是啊，每个人都是有名字的。”
　　“你不能这样说，我就是没有名字的。”
　　“那你为什么不起名字呢？”
　　“我为什么要起名字呢，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是我啊，我不需要叫什么。”
　　小乙低下头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个人说得不太对，又说不出哪里错了。
　　“那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啊？”
　　“因为我有眼睛啊。”
　　“我也有眼睛，为什么我看不见呢？”
　　“你的眼睛是眼睛吗？”
　　小乙听着有些调笑的语气很是生气，他气呼呼地说：“我的眼睛当然是眼睛了！”
　　那人没再说话。
　　两人都安静下来，小乙又陷入无比安静而又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还是他先忍耐不住了，问道：“天快亮了吗？”
　　“你等天亮干嘛？”
　　“我想回家。”
　　“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为什么？”
　　“因为天已经亮了。”
　　小乙看着这无边的黑暗，轻飘飘地嘟囔了一句：“骗人。”
　　那人突然走过来，说：“我可没有骗你。”
　　“天亮了。”
　　“天亮了？”
　　“是啊。”
　　“明明还是黑夜呀？”
　　“你是瞎子吧？”
　　“不，你猜谁才是瞎子？”
　　“是谁？”小乙不确定地问。
　　“是你啊，不信你看。”
　　那人牵起了小乙的手。小乙感觉那人在自己的食指中抽出了个什么东西，有一点疼痛，却不严重。
　　那是一双干枯而又冰凉的手，小乙看不见却还是能感到光滑的手指间分明的骨骼。
　　他说：“你看。”
　　那一瞬间，小乙便看见了。
　　不再是一片黑暗，他走出来了。
　　小乙看见自己的眼前是风铃镇，自己来的地方。景色还是他认识的，却好像被一种球体的蓝色薄膜包裹着，可以看见那里蜿蜒的道路，随处栽种的梧桐树，错落的房屋，甚至还有小乙的母亲，她正在水井边打水。而风铃镇却像一条随风飘扬着的绸缎，画面扭曲并且像是一阵风就可以吹散了的样子。
　　而在他的背后，他一路走来的地方，却是一片混沌，似乎是无光十色的，又似乎是黑色的，再仔细看又好像是白色的。
　　人的眼睛并不是什么都能看得清楚的。
　　而眼前这个握着小乙手的，却是一具枯骨。其实说是枯骨并不准确，他确实是全身都没了皮肉，可是他却是有眼珠的。一颗圆润的眼珠就那样空空地镶嵌在眼眶里，眼眶周围也没有睫毛和眼皮，就只有两颗眼珠滴溜溜地圆滚滚地在眼眶里打转，看不到寻常人眼睛的形状。动一下的话，那眼珠还会在眼眶里滚动起来，枯骨有时候会伸手扶稳，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理会的。因为眼珠后面还有着滴血的神经和血管，他不想动。说出去谁相信呢？他也怕血。
　　他托着小乙的手，里面扯出的是小乙的神经，与枯骨那流着血的神经相绑。小乙看见的，其实是枯骨看见的。
　　“为什么？”
　　“你的眼睛是看不见这个世界的。”
　　小乙伸出另一种手试探着去触碰自己的眼珠，并不是认为的应该湿湿滑滑软软弹弹的感觉，而是一种坚硬冰凉的东西。
　　小乙让枯骨把眼睛转向他，他想看看自己的眼睛。
　　小乙的眼睛是两颗蓝色的宝石，晶莹剔透，像是一汪纯净的碧蓝色泉水，而那背后除却血管和神经，却是一片空洞，像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吞噬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不属于这个世界。”
　　“是谁拿走了我的眼睛？”
　　小乙看着自己皱成一团的脸，听见那个清脆的声音说：“那不是你的眼睛。”
　　小乙想哭，却哭不出来，宝石做的眼睛是没有眼泪的，他还是问：“为什么？”
　　枯骨却没有回答他，反手将小乙推进风铃镇里。
　　小乙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昏暗的，他伸手拿掉落在自己眼睛上的蓝色梧桐花，一只眼睛有些刺痛，总觉得那地方该有个什么东西遮住了光，他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刺痛，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仔细想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听到远方母亲唤自己的声音：“小乙！小乙！归家了！”小乙应了一声，便奔跑起来，他跑上蓝色的道路，跑过蓝色的草丛和蓝色的梧桐树，绕着蓝色的古井跑了一圈然后推开了蓝色的家门，拥抱了蓝色的母亲。
　　2
　　小乙离家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母亲告诉他，他一定要离开这里，到远方，去寻找一个东西。
　　他的眼睛。
　　“远方在哪里呢？”他趴在母亲的膝头抬起头问。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看着不远处的茂密森林，幽幽地说：“远方啊，应该就在森林的另一边吧。”
　　“森林也有尽头吗？”
　　“有的，一切都是有尽头的。”
　　小乙还是不确定地问：“我真的可以找到我的眼睛吗？”
　　“当然可以了。”母亲肯定地说，对他这个天真的问题给出答案。
　　当然可以找到的，因为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这是规矩。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会丢失一只蓝眼睛。哦，他们并不管这个叫蓝眼睛，而是叫眼睛，这只可以看见各种蓝色深浅程度不同的眼睛才是眼睛，而可以看见各种颜色并且影响到视力的肉球，并不叫作眼睛。他们也并没有称它为什么东西，平常都是用眼罩遮住的。
　　在每个孩子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他们需要独自走过森林，去寻找一位巫师，巫师便会赐予他们眼睛。
　　小乙又问：“那巫师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呢？”
　　母亲思考了一下 ，为难地说：“可能是因为他是巫师吧。”
　　“巫师就必须住在森林的另一边吗？”
　　“当然。”
　　“那怎么样可以找到巫师呢？”
　　母亲却怎么也回答不出来了。没有人知道怎么样才能穿过这片森林，也没有人知道怎么样才能找到巫师。换句话来说，是没有人记得了。明明每个健全的拥有双眼的人都曾经去过森林的另一边寻找巫师，可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记得路线，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巫师的样子。
　　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去追问这个问题了，没有答案，所以不了了之。
　　反正是会找到的，没有人找不到。
　　小乙走的这一天，下了小雨。
　　地上积着很多小水洼，小乙蹲在地上，看着水洼里的自己，是蓝色的，他伸手触动水面，水上就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脸都扭曲着变形了。
　　小乙偷偷闭上眼睛，拨开眼罩用肉球去看水中的脸，觉得花花绿绿的，丑的可怕。
　　纷杂地太过刺眼了。
　　小乙摸摸自己的脸，才想到，母亲好像说过，看到的自己是假的。
　　小乙一直不懂，真是奇怪啊，明明看到了，为什么还是假的呢？
　　可是谁也说不清楚哪个是真的，小乙能看见蓝色的，也能看见彩色的，到底哪个是对的呢？他怎么能说得清楚呢？但是母亲说，是蓝色的，那便是蓝色的吧。
　　有答案总归是要好一点的。
　　可是小乙并不打算去问母亲，因为母亲也给不了他答案。他问过很多人很多问题，但是就连脾气最好的老爷爷都会嫌弃他的问题很多余。后来他便想，自己这样是错的。
　　小乙的母亲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站在门口喊他。
　　“小乙！小乙！归家了！”
　　小乙应了一声，饶着古井跑了一圈儿，才推开了家门。
　　小乙没见过父亲。但是这好像并不在他的忧愁范围之内，这很平常啊，甚至连有些悲伤都算不上。在这里有独居的老人，儿童，各种各样的人，除了每个人都只有一只眼睛之外，似乎什么样的家庭结构都有，没有父亲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在一个所有人都缺乏着的世界里，似乎完美的具备，才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与众不同，所以一个眨眼都会掀起千层浪。
　　小乙坐在自己屋子的床边，双手握着床沿，低着头，脚腕相互搭在一起，他却没有摇摇晃晃的兴致，他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在想，去往森林那一边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呢？
　　窗外的风变大了，吹得小乙一个哆嗦，也吹得树叶婆娑作响。小乙爬上床，跪到窗边，趴着窗沿去看这场雨里风把树木吹得像是云朵一样，像是要散开了，又聚起了，从这边翻滚到那边，一直摇曳到天最里面，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森林的那边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