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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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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灯火,星星点点由半空俯视看去,如萤火虫闪烁。知了鼓噪,唧唧嘶鸣。
街尾一处不起眼的民宅中,炊烟袅袅,院门虚掩着,若非院外白裙身影轻灵,静静凝望屋内,似画似景,路人亦不会频频回望。
是妖?是仙?是虚?是实?
“难道你忘了月吟么?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沈青颜颌线收紧,伤邑怔望窗下人影,只听屋主夫妻间的对话,并不入内惊扰——
“好吃么?”女子银铃似的欢欣语调,听不出曾经戚戚焉跪拜下,哀声叹:“没用的,大局已定。”
屋中未闻男主人肯定的赞誉,沉默片刻后,仍是女子鼓噪佯怒:“好不好吃,你倒是说话呀!”窗影内微光映出女子探身夺碗的动态,搏沈青颜灵犀一笑,只听男主人终开声,鲜有的退让温柔:
“我不回答便是默认啊……”冤枉之极的哀叹后,起身,不费吹灰之力从女子手中拿回碗,闷头又是无声。
沈青颜难以想象平日寡言少语的严肃男子被鬼马丫头逼得节节退让后的狼狈,抿紧的嘴角隐隐上扬,黯然的情绪终得一刻缓解。
屋内女子仍不罢休,得寸进尺反恼道:“好吃就说好吃,默认什么啊,谁知道你的默认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她噔的坐下,赌气扒食。灯影中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仅凭她的一言一行,已不难想象她此时的颦蹙抑扬。
与她隔桌对坐的男主人终不敌她的脾气,放下手中碗筷,极别扭的开口赞道:“好吃。”他说得并不勉强,只是略显温柔的含笑令他自己及屋外沈青颜听来,都不甚习惯。旁人或许以为这是敷衍,但凡了解他性情的人皆知,这个男子有一说一,既得称赞,便是心口同赞。
这下,女子再无可挑剔,心满意足的扬着调子,自赞道:“连小姐和慕容师父都赞我厨艺了得,以前我们还在风铃谷时,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吃的,哪天不得他们交口称赞的?你倒好,默认……”她似撇嘴,警告道:“以后再‘默认’,你就去街口饭馆吃那些油腻腻的饭菜好了!我还省心呢!”
抿紧嘴角的浅笑终变为会心一笑。沈青颜不再观望,悄无声息的拐入另一个巷口离去,走出好几步时,仍听屋内男子再次赞扬,隐有沉冤未雪的无奈:
“好吃……真的好吃……”
…………
“这不是‘遗花清露丸’,非你想让就让得。”“月吟嫁鹰准,或许二人都会幸福……”
…………
沈青颜步伐渐轻,压在心底的重担得一丝喘息,即使她难逃情障之苦,不得善终,至少有一人可破风铃谷诅咒似的命魇。她足下一踮,似轻羽跃上房檐,飞似离去,白裙如飞舞的粉蝶,恍做星空下一点光点,与满城灯火混淆在一起,再分不清……
被她抛在身后的那间民宅房门开,绾侧髻的素衣女子迈槛出院,星眸直视向那个翩翩离去的倩影。青甲黑披的男子陪在身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道:“她走了。”
“嗯……”素衣女子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久久才回道:“你也该入宫了吧?”她转视仰望那座建在半山腰上的巍峨云宫,承夜色晦暗,就连满天繁星也未能为其增添点滴光芒。宫中那场家宴结束后,谁又是下一个殉者?
***** *****
半山,西楚云宫。
先王丧期未满,举国同殇。大摆酒宴于理不合,偏甯王身份不同,怠慢不得。琉璃夫人索性以家宴为名,设宴厚华殿,列席宴的皆是一众皇子公主,免礼乐,规矩也疏简不少。
厚华殿原是云宫西侧一处冷宫,琉璃夫人未诞下三皇子骏爻时,曾冷居于此。符后甍逝后,中宫离央殿被弃,琉璃夫人索性挑了昔日冷宫旧址重建,大兴土木三年有余,方才建成现今的厚华殿。
厚华殿高峙十丈,俯瞰半山天阙,通阶铺设汉玉云母宫砖,峨嵯入云,层檐历历,窗牖壁带皆由百年沉香所制,暗香浮送,撩娆大殿。下倾云雾弥漫,深谷幽幽不见尽头。居身殿阶,犹如身入灵霄,浮游太虚。今在此款待甯王,自是以国宴架势,行家宴之名,于理于实自是给了甯王极大的面子。
甯王识体,知国殇期禁酒,遂特意备了一种异香琼浆,以西楚境内近千种花草酿调,备时五年,浆香清淡幽雅,隐有酒醺,却不醉人,由他冠名“天池琼浆”,暗喻琉璃夫人身份高尊,直比王母,隐晦奉承极得琉璃夫人欢心。一旬下来,虽无礼乐歌舞,筵上气氛亦其乐融融。
辰敏郡主性开朗,与甯王私交甚密,在大殿上亦无所顾忌,频频逗笑,惹殿内欢声。
琉璃夫人借机试探,暗有册封辰敏为三皇子妃之意。她顾左右言其他,私下分观察甯王厉昀广与郎觞轩的反应,见一人陪笑不置可否,一人独禀夜光杯小酌琼浆,未置一词,皆在她预料之中,这便肆无忌惮,与辰敏说笑起来。
谈得正融洽,只听殿前御侍来报,垂首在琉璃夫人身侧低语几句,她闻言略颔首,殿外已宣:“宣,兰凰郡主觐见……”高锐声线级级相传,直传至殿阶下。过了好一阵,方闻殿外声响,兰凰卓然立于殿门外,娇颜耀色,眉梢细描,绾流云髻,斜插金步摇,额前殷色璎珞抚晃,衬出她凤描丹扉,顾盼生姿。一袭明色鹅黄宫锦莲裙似碧光春色,光耀万里,衣带临风飘举,长裾步步逶迤,沿赭白锦纹宫砖摇曳生色,直教满殿人屏息相望。碍于殇期内,皇族公主个个衣色素雅,相较之下,尚不及兰凰一分明艳照人。
她拜至殿前阶下,盈盈跪拜,屈膝行礼,声带娇媚,与江东时蛮横郡主判若两人:“兰凰给姑母请安。”
“兰凰,你可逾时了,还不快给甯王和郡主道声不是?”琉璃夫人宽待相对,举袖示意座下甯王与辰敏郡主,笑道。
兰凰正自表歉意,且得甯王笑声打断:“罢了罢了,谁见着郡主这般倾城模样还能生气?郡主免礼,这就算见过了。”
甯王身旁辰敏郡主揶揄兄长,连声取笑:“四哥好没出息,见着美人儿连话都说不利索。素听闻兰凰郡主乃拉祜族第一美人,相见之下果真名不虚传。”她好笑的推挤甯王,挑了眼眉,大咧咧的问,“不知郡主是否有婚约在身,若没有,愿否做我嫂嫂,滇南甯王妃?”
殿上沉静,连针震宫砖的微响亦可闻。
兰凰瞠目,余光求助琉璃夫人,不知如何如何作答。她身后,汩汩琼浆灌月光杯,是她满心眷恋、却又爱又恨的男子。翎兰城大火夜,他的绝情、他的冷漠、他的誓杀,一次次磨砺她心中裂开的伤痕,可当这道痕随时间渐渐愈合,她却仍无法说服自己不爱他。正如她迈入厚华殿时,凝聚一殿惊艳,而她却只在乎他的目光是否追随。
可他,从她入殿至今,未曾抬眼看她一刹,只专注手中月光杯,杯杯独酌。她的眼前不可避免的浮现那袭凝月色银光的白衣女子,依他清冷疏离的冷漠个性,竟曾在众目睽睽下与其亲昵无间。
越不得,越要争。一时间,兰凰亦忘却提醒自己时刻扮演的端庄,下颌一扬,一字一顿驳道:“兰凰已有婚约在身,不愿远嫁滇南。”
“胡闹!”殿上琉璃夫人拍案噤声,转而笑吟吟踱下宫阶,反勒兰凰手腕,广袖遮蔽,若非兰凰明显欲挣脱,谁也看不出这番亲切笑颜下震怒余威。琉璃夫人咬牙,笑容依旧,齿缝中迸出的王命却不容违背,“兰凰莫失礼,哪有云英未嫁的千金在大庭广众下说自己有婚约在身的?莫教甯王和郡主笑话。”她一番淳淳诱导,兰凰却不领情,一脸骄纵仍要驳,幸得辰敏郡主率言先道:
“为何不愿?兰凰郡主是嫌滇南地处偏远,看不上呢?还是……嫌我四哥配不上郡主千金贵体?或是,区区甯王妃的封号,入不得郡主眼?”
她句句如针毡芒刺,鲜少有人胆敢如此无忌直言,硬逼琉璃夫人表态。只看琉璃夫人面色铁青,气兰凰口无遮拦,不识大体,知此事再说下去,兰凰娇蛮脾气上来,她苦心部署的一切尽毁。
“辰敏郡主言重,”那久坐不语的冷傲男子终开声帮腔,徐徐斟满酒杯,潋滟眼梢飞扬入鬓,似笑,又不是,“郡主问得率直,却选错了地方……”他巡视大殿,注视目光重落辰敏身上,“你叫兰凰如何作答?应允,唯怕将来传出去,多事之人笑堂堂兰凰郡主恨嫁,大殿之上等不及谈论终身;若不允……又如辰敏郡主误解,怠慢甯王,说有婚约在身,不过是女儿家面皮薄,推诿托词罢了。辰敏郡主若觉得与兰凰投缘,他日私下再聊,方能套出真心。”
他字字圆滑,句句得体,推了辰敏,又套进琉璃夫人和兰凰,看似为兰凰托辞,话语间又为琉璃夫人留足余地,允或不允,都不会失了颜面。
琉璃夫人诧异之余,不忘顺着他的话柄说下去,躲闪间将此事暂压不议,终明甯王此次来访,要求联姻的对象并非辰敏郡主,而是他甯王厉昀广本人!更明滇南八部的态度不仅是试探,更是有意结百年之好,稳固双方牵绊。
筵席毕,殿烛昏暗,琉璃夫人仍未离去,屏退宫人,玩味当晚辰敏与郎觞轩一番对话。
“赐婚兰凰,与滇南结亲,得甯王倾力相助,这不都是你想要的么?还在犹豫什么?”声冷如地下冒出,赫赤斗篷掩面下的神秘人不知何时出现,足踏宫砖“哒哒”作响,无视身份贵贱,直登上宫阶,与琉璃夫人平起平坐,“一切比我们预想得更顺利,只要得滇南相助,你的霸业可成,我亦得所需,两全齐美,有何不可?”
“照理,二殿下与甯王已见过面,私下达成何等协议尚不知,怎能轻易看你我与滇南结盟?”琉璃夫人纤眉纠结,疑虑重重,“本宫恐其中有诈。”
神秘人哼声冷笑,嘲道:“人是见了,可是否有协议倒未为可知。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的人自会禀告。现下风平浪静,倒不见得他们早有默契。何况,厉昀广好女色,人尽皆知,今夜兰凰惊艳登场,怕是他三魂也已失了六魄罢?即能迎娶佳人归,又不负使命,结秦晋盟约,有何不允?”
琉璃夫人疑虑刚消,新愁又起:“你不知兰凰那丫头脾性,自幼骄纵惯了,不是那么容易操控的主儿……”
“你这是舍不得?”神秘人斜睨轻视,带着三分不悦从斗篷下取出一鼻烟壶大小的玉匣,冷言道,“喂她服下,一切迎刃而解。”
琉璃夫人动容接过,将玉匣扣在掌中,修长蔻丹深掐入肉,殷红如血迹斑斑。她心事笃定,无任何人可阻拦其成就霸业。她牙关磕紧,耳旁依稀听闻昔年回声——
是兰凰藕节似的小手环上她的修颈,稚嫩的童声在她耳畔撒娇:“姑母,兰凰将来也要做王妃。”
“好,便让兰凰成为甯王妃,助我儿问鼎王位!”
***** *****
风娆起,车帘飞,金步摇晃珠光宝色,璎珞坠点万千旖旎,尚不及帘外惊鸿一瞥。
那身殇期丧色的灰白罗縠纹罩纱袍亦不掩他神明爽朗的绝美五官和望之俨然的天生王者磁场。郎觞轩负手行走于晚街,冷炼月光融他一身,那番清冷倨傲的姿态不存一丝柔暖。
兰凰急叫马夫停车,不顾长裾逶迤,提起裾摆裙尾,径自跳下马车。他闻声回视,见她喘气立于身后也无半分惊讶,潋滟细长眼梢微挑,不开口,显是等她先说。
“二哥哥,你当真舍得兰凰远嫁滇南?”她咬下唇,忐忑不安只求一个答案,“翎兰城之事,我不怪你……”
“兰凰,”他幽步靠近,与她相隔半丈,半眯了眼,盯着她的脸庞端详片刻,突道:“琉璃夫人对你果真仁慈,连皇家御品也愿赐予你,”他指尖触及她耳垂,炽暖的体温似电击猝她全身,一颤,为他鲜有的温情。她只觉耳根红热,恍闻一声微响,再看她左耳缀金珠琅耳环已落入他掌中,那声赞近乎不真实,“少有的纹饰……这副耳环很适合你。”
他换右手,欲摘取她饰在右耳的耳环,她脸一红,娇羞退半步,难掩欣喜之情,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二哥哥舍不得。”她小心翼翼的维护这似梦境虚幻的亲密,心跳怦然,失神片刻,突然猛转身钻进马车,从车帘中看他,喜不胜收,自言承诺道:“二哥哥放心,兰凰绝不从嫁甯王……”她羞红脸,低头不敢看他,语调低了八度不止,“兰凰只想做你的正妃……”
车帘落,她不曾见他闻言后急蹙眉,烟灰瞳色渐冷,望着马车从他身前驶过,一阵风带起他袖袍飘袂,长发飞扬。他左手成拳,五指收紧,微微颤抖。清冷月色从他五指缝隙中洒落,映在那只做工精巧的缀金珠琅耳环上,勾勒银炼光晕。珠琅纹饰盘绕,细细辨认看去,“符”字渐显。珠琅翻滚,另一侧依稀是篆体“衾”字。
——“符衾”印鉴,符后嫁奁!
眼前仿若白衣身影浮现,若即若离,短短三个月,每过分秒,她的身形便飘渺几分,是渐入云端的朦胧烟尘,渐渐带走她生命的点滴。现下……他终将她紧拉在身畔,再不放手。
他回忆图纸中所描绘的这副耳环的精巧机关,苍白纤指轻推弯钩处,似感觉到珠琅内机关契合的微响,他两指一捏,珠琅开阖,竟真是别有洞天!
可只待转瞬间,燃起希望的火光在他冷瞳中瞬灭,无穷无尽的冰冷直深入眼底——
珠琅机关内,空无一物,遗花清露丸并不在其中。
他萧然回视那辆马车离去扬起的飞尘,另一只耳环已绝尘于车马蹄中,他只差一步,尽可跨越生死,与他惶惶惊梦中的白衣身影起手并肩,一世不离。如他数年前亲手在漆器瑟琴上刻下的八个字:“一生一世,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