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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

  •   杭州会馆的驻地在面朝西子湖畔的私家园林“清瞻园”。亭台楼阁隐在水榭繁花间,朱漆红瓦的楼阁玉宇掌着红色的灯笼,在冬夜里勾勒出仅有的暖色。精致的石船画舫孤伶伶的靠在湖边,它正对着的正是清瞻园的右厅“澹然厅”。清瞻园内所有的佣人一夜之间仿佛全在厅内出入,奉茶、升火各司其职。厅内上坐的几人神色不一,却无一例外的冷着脸、蹙着眉。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也只让其中几人脸色更难看。
      相比之下,与“澹然厅”一湖之隔的“怡芳斋”可就冷清多了。除了床上躺着的女子,屋内只有一老一少两人。老者不时抚着白须,面露难色。年轻女子则侧立在旁,忧心匆匆,俏丽的桃花眼稍也垂落下来,黯失神彩。
      “大夫,我家小姐究竟患了什么病?”待老者从床边站起,侧立在旁的年轻女子急忙问道。
      “这个……”老者慢吞吞的收拾药箱,皱着眉,“请恕在下医术不精……你家小姐脉相平稳,体气饱满,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至于,她为何久睡不醒……”他摇摇头,手掌一摊,无能为力的说:“老实说,我也不知。”
      “……这,您不是杭州城内最好的大夫吗?怎么也会不知?”女子急了,硬压着老者的药箱,急问。
      “月吟姑娘,依我看,你家小姐不像是得了什么怪病,倒像……倒像是中邪了。”老者实在想不出什么答案,只得讪讪地说,带着不情愿的承认。他行医多年,若非不得已,怎么也不愿承认世上还有这般奇难杂症是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中邪?胡说!”月吟急得跺脚,眼前这个江湖郎中病急乱投医,什么都敢说。她虽不懂医术,但跟随在世间两大名医身边沁染多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世上还有什么“中邪”一类神鬼之说。“你这个庸医,不会看就别乱说!快快快,走吧走吧!”她不耐烦的下逐客令,敞开大门,没一点好脸色的送老者离开,也不管对方脸上一阵青白,愧愤难当。
      床上的女子犹如沉睡了几个世纪,神态静谧安详,除了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颊,看不出一点病痛的样子。她双手搭在腹间,宽袖延手臂滑落,露出藕色白皙的腕间肌肤,和右手腕上紧系的褪色红绳。
      月吟倚在窗边,握了握沈青颜系着红绳的手,掌心仍有温热,指尖却冷得冰凉。
      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自打离开风铃谷,小姐就状况不断。先是失手从高空摔落,而以她的身手,这种失误根本不可能发生;再来就是气虚昏倒,昏睡了两天,所有大夫的诊断都是“脉相平稳,无痛无恙”。
      难道真应了当年的预言?月吟下意识的咬紧嘴唇,平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她握着沈青颜的手轻轻拂过她腕上褪色的红绳,“命中有劫逃不过”,原本她是不信的,小姐也不信。可现在,小姐昏迷不醒,她倒真的有点相信了。

      “颜儿还没醒么?”身后冷不丁的清冷声音打断了月吟的臆想,她猛地回过头,熟悉的琥珀色身影从她眼前掠过,径直坐在床尾,烟灰色的潋滟眉梢抬都没抬,只是那双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小心翼翼的拢了拢被褥,一门心思全在静卧在床的沈青颜身上。
      “没有。”月吟本想说“明知故问”!但话到嘴边,硬生换成了顺从的回答。她别过头,起身为桌上烛台添灯油,强抑制住怦怦跳跃的心跳声。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单独面对面。
      “你怕我?”冷调得不带一丝情绪的问话从她身后传来,月吟只觉背脊僵硬,有某种情绪从脚跟一直攀爬至脖颈后,她的手无意间被晃动的烛火烫到,狠狠一缩。“你还认得我,我知道。”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听不出愠怒或是喜悦,空寥寥的什么也没有,反而更慑人。
      此言一出犹如当头冷水泼下,浇得月吟全身一个激灵,猛地否认道:
      “我不认识你。”
      郎觞轩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手指从沈青颜柔亮的黑发间滑过,一点点温暖的温柔从眼底冉冉升起,星星点点,满布于眼角眉梢。“我离开后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认得出我,颜儿不可能认不出。”他枉顾月吟的回答,自顾自的说:“除非,她失忆了。不过这对医术冠绝天下的慕容昭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是他有意为之,也就不奇怪了。他为什么要抹去颜儿的记忆,令她完全不记得我?”他终于抬起眼,斜斜的射向距离他三步之遥的月吟。
      月吟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动作,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从她身后穿透而过,她强咬着牙关,才能遏抑身体剧烈的颤抖。“我不知道。”她用尽力气说出这四个字,却听身后一声冷笑:
      “你不说也没关系,不管颜儿记不记得我,这次我都会带她走。”
      琥珀色的挺拔身形从月吟身旁掠过时,怀中多了一个人——
      沈青颜沉睡着,毫无反抗的被他抱在怀里,靠在他的肩上。
      “你干什么?!”月吟一惊,赶忙拽住他,“你不能把小姐带走!”
      “这儿没有人能治好她,我自然会为她找到能医治她的人!”郎觞轩瞥向齐肩高的月吟,矜贵的昂着头,脚下无半点犹豫,无视月吟的拖拽,跨出怡芳斋的门槛。
      “郎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容显偕同容逸之、冯元彪、宁红袖一席人迎面撞上怀抱沈青颜的郎觞轩和拽着他衣袖不放手的月吟,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容显到底镇定从容得多,目睹眼前一切,口中礼貌周全的试问,但身子恰到好处的堵着郎觞轩前行的去路。
      “你要带青颜去哪儿?”容逸之上前一步,同时也拦住他的去路,“她虚弱得很,经不起你瞎折腾。”
      月吟在众人的注视下,触电般松开紧拽着郎觞轩的手,打着马虎眼为他掩饰:“小姐醒了,说是想出来吹吹风,偏偏身子虚,走不动。我一个人搬不动,正好遇上郎……郎公子,所以请他帮个忙。”磕磕巴巴的说完,她还不忘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看看郎觞轩,又看看将信将疑的众人。
      “青颜醒了?”容逸之凑近半步,只见沈青颜仍紧闭着眼,意识全无。
      “今晚变天了,外面风大,就算吹风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明儿个一早太阳出来时再说吧。”他好心劝阻,郎觞轩却毫不领情,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急得月吟不得不推了推他。
      倒是宁红袖坦白,直直说道:“青颜姑娘明明还在昏睡中,哪儿像清醒的样子?该不是说胡话了吧?”
      她话音刚落,却看沈青颜无意间动了动,在郎觞轩的怀中挪了挪,垂放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满是倦意的抚上额头。
      “小姐,你醒了?!”月吟欣喜若狂,连自己刚才演得那出戏都忘了。
      沈青颜倦怠的冲月吟微微颔首,略一抬眼,正对上郎觞轩那双深黯如夜色的眼眸。“醒了么?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问道。
      “好冷……”沈青颜轻轻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这一句话无意间让所有人瞬间都找到了台阶,月吟顺水推舟的接过话,暗暗扯了扯郎觞轩的衣袖,道:
      “是啊,今晚变天了,外边还在下雪呢。我们还是回屋吧,我再叫人把暖炉烧热一点。”
      “嗯。”沈青颜点点头,只觉得四肢无力,头脑一片空白,掌心锥心的疼痛令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乏力的倚在郎觞轩肩上,闭目养神。
      郎觞轩定定的看着她疲弱的模样,轻轻的叹了口气,接受了月吟的暗示和劝告,重新抱着怀中的她返回屋中,再将她放置卧床,为她盖上被褥。然后旁若无人独坐在床边,一头靠在床帏上,不紧不慢的冲一大伙随之进屋的人说:
      “青颜身子虚弱得紧,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改天吧。”他的态度是那样随意的居高临下,半眯着眼的冷淡态度带着他独有的傲然尊贵。
      容逸之和宁红袖习惯他这种高傲疏离,并不以为意;容显见惯大场面,涵养极深,也无不悦;只有冯元彪气的狠拍桌子,震得烛台内装满的灯油泼洒在苏绣精美的桌布上,留下斑驳难看的印子:
      “你说什么?!这儿是清瞻园!是我们暮月山庄的地方!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们的地方指使起人来了?!”
      “你们的地方?”郎觞轩无视月吟频频递来的眼色,轻哼一声,驳道:“可惜修清瞻园时一大半的银子要么是跟利广源下属的钱庄借贷,要么就欠着利广源的工钱,按这么算起来,这清瞻园终归属于谁,还真说不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冯元彪刚才还颐气指使,这会儿已矮了一截。
      还是容逸之及时截住话头,解释道:“郎公子是利广源的东主。”
      容显行至床头,大略看了看沈青颜的面色,摇摇头,冲众人说道:“今儿个就算了吧,沈姑娘病得不轻,精神也差,”他若有所指的望向冯元彪,“想问什么也不必急于一时。”然后挥挥手,率先踏出怡芳斋的门槛,踱步离去。众人这才尾随而出。

      转眼间,怡芳斋又恢复了初时的冷清和安静。
      只有郎觞轩还无去意,闭着眼倚在床边,手中玩弄着他惯拿的瑟琴漆器。
      “你还不走?”月吟往熏香炉中添置了些许凝神静气的迷迭香熏,问道。
      “今晚我陪着她,你去睡吧。”他连眼睛都没睁,淡淡的回应。
      “你?”月吟摇头,断然拒绝:“不行,这儿好歹是暮月山庄的地方,这么多人看着,你怎么可以……!你不在乎自己,我可在乎小姐的声誉。”
      “谁敢说她半句不是,我拧烂他的嘴!”他仍旧半眯着眼,眉间却带着隐隐戾气,用他一贯淡然清冷的语调说出恶狠狠的话。
      “我不跟你争,你快走,小姐睡着了,别又把她吵醒了。”月吟强忍着笑,催促道。
      “你走,我不走。”他稳如泰山,双手环胸,动也不动,“若不想吵醒颜儿,就快坐下,闭嘴。”他努努下巴,示意月吟坐下。
      “你……!”月吟气结,最终不得不妥协,沿着圆桌坐下,把烛火调暗了些,再放上暗红色的灯罩。迷醉昏暗的烛光无形间为屋中的气氛平添一份暧昧,空气无声流转,她摒着呼吸,却能听到他清晰匀称的呼吸声。若非烛火暗淡,他一定会发现她绯红的双颊。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还是忍不住把心中反复问过无数遍的问候说了出来。
      “……嗯。”他回答得含糊不清,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思索着什么,想说什么,最后却一字未吐。
      “小姐过得很好。”她脱口而出,也知道他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是吗?”月吟能感觉到他反问间的点点落寞,即使没有他,小姐仍能过得很好,这大概是他最矛盾的地方。
      一时间,两人再也无话。一个是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一个是什么也不想说,闭着眼,任由萦绕多年的那丝香气在鼻尖肆掠。

      ***** *****

      天明时分,最后一片雪花随着初出云层的那一缕金光,在无声无息中消匿不见了。
      银装素裹下的清瞻园内非但没有寒冬的冷清萧瑟,反而因为这场意外的大雪变得格外热闹。南方甚少下这样的大雪,大家都尝了鲜,也不顾清晨雪化时的寒意,在一片白蒙蒙的雪地间嬉戏。
      郎觞轩被屋外此起彼伏的嬉闹声吵醒,背脊一片温热,原本由他他亲手披在沈青颜肩上的棕毛斗篷不知何时盖在他身上。再一定神,房间的床上空空如也,沈青颜不知去向。他猛地回头,月吟还趴在圆桌上沉睡,肩上也多了一件御寒的衣物。屋角衣架上撑放着的裘皮斗篷随着她的主人一起失踪了。
      一定是因为香炉里助睡的熏香起了作用,他竟如此大意,连沈青颜何时离开都浑然不觉。
      当郎觞轩悄然走出房间,第一眼看到的正是屹立在湖边,全身几乎与地上积雪一色的熟悉背影。
      她背对着他,柔亮的长发揶揄在白裘皮斗篷衣领间,隔着半个人工湖,遥望湖心亭内几个侍女玩雪嬉闹。听到身后咯吱踩雪的声音,方才回过头,带着一贯淡淡的笑意,抿着嘴角,直到郎觞轩走近,才说:
      “昨晚睡得好吗?”
      郎觞轩走近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是你给我披的衣服?”
      “嗯,说起来真过意不去,这是你第三次彻夜照顾我。加上滴云峡谷和洛城那两次,我已经欠你三个人情了。”沈青颜眺着远方,答道。
      “说到照顾,应该是四次,”他笑了笑,顺着她的目光看着远处,“在洛城悦来客栈时,有一次你还在房中晕倒了,若不是我,你睡在冰冷地板上怕是要伤风了吧。”
      “悦来客栈?”沈青颜回想起初见张小嫚的那个夜晚,只记得当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当时还道一切不过是梦境和幻觉,没想到……她哑声:“原来……那次是你……”
      “谢谢就不用了。”郎觞轩截断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致谢,“当时见你一直没起身,还打算叫你下楼吃点东西,没想到敲了半天门,屋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推门一看,就看到你晕倒在地。”他笑着多说一句:“要是不解释清楚,真怕你误会我乱闯你的房间。”
      “怎么会……”她笑着摇摇头,继而想起当时制服惊马时,他手中还有一个小纸包,想来他一大早不在客栈,多半是以为她病了,而出去给她抓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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