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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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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
不断的噩梦!
“颜儿,你永远都不能离开风铃谷,发誓!”师父的轮廓在她眼皮上方出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沈青颜张了张嘴,说出的却是咿咿呀呀不着边际的话,一夜间,她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慕容昭,没用的,她命中注定必将……”
一个陌生沧桑的声音,冰冷带着至上的威严,他的嘴巴在动,但人影轮廓朦胧,他在说什么?沈青颜听不到。
“颜儿,跟我走。”冰凉的手抚上她,言语间有着无穷的坚定。她不想抗拒,可是身子却一动也动不了。
“你不走吗?”他绝望的质问。
这不是她的记忆,为什么她从来不记得发生过这些事?这只是一个噩梦,她担心师父了,所以做了这样一个梦。
这个梦很长,很痛,痛得她就连在昏睡间,都能感觉到心脏撕裂般的疼痛。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掏空、被掠夺,空荡荡的只剩下砰砰乏味的心跳。
掌心的疼痛,尖锥般的刺痛。
沈青颜从噩梦中惊醒,那双烟灰色的瞳孔正在她上方,瞳中弥漫着隐隐的担忧,直直望着她。他的手冰凉,就连掌心也感觉不到温暖,正抚在她的额头。剧烈的头疼在那阵冰凉间被镇压下去。
她怔怔的望着他,现实和梦境不可遏止的混淆在一起:“你是谁?”
他愣了愣,眉间轻笑:“是我。你终于醒了。”
“郎公子?”她挣扎的要起身,却被那双苍白冰凉的手重新压在床上。
“你刚才昏倒了,容逸之说你需要多休息。”他为她掖紧被角,说道。
容逸之?对了,沈青颜逐渐清醒过来,容逸之,刚才就在她从高空中坠落时,是容逸之接住了她。不知道为何,就在马上飞至长明灯台时,她的内力就像被人抽空似的,在半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公子呢?”
烟灰色的瞳色紧了紧,深黯些许,很快又变得明亮:“他和宁姑娘一起,陪着张掌柜和他女儿去柳家退婚去了。”
“退婚?”她这才想起她代替张小嫚完成花神祭的起因,“花神祭顺利完成了吗?”
“嗯。”他漫不经心的回答,梳状漆器在他手中灵活飞快的转动着。
房中摇曳的烛火在红色灯罩下多了平添一分暧昧,两人相对无话。
沈青颜不由得想找些话题打破这阵尴尬的沉默:“容公子他们去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郎觞轩似乎体会到沈青颜的心思,自觉的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如水的月色倾洒在他发梢、眉间、琥珀色绸褂上,有一层朦胧的水光银色似雾似幻,腰间大小成色不一的宝石光泽跳跃,如同一个个小精灵轻舞。他的回答仍旧简短,但话语间隐隐的局促反令沈青颜诧异。
她自觉的闭上嘴,不再辛苦找话题,索性头疼轻了些,遂干脆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黑暗间,那双神情却又绝望的眸子仿佛就在她眼前,撕裂般的心疼从简短的话语中喷涌而出:“你不走吗?”
走?走去哪儿?沈青颜迷惑而又惶恐,究竟在害怕什么,她说不清,冥冥暗示中她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曾从她指缝中滑过、溜走、逝去。
她错过了什么?
脑中空寥廖一片。她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此刻,就如同她挥洒自如的内力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屋内静悄悄的,两人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嘶……呼……嘶……呼……
这种安静令人不安,甚至有些烦躁。
郎觞轩有心打破这种令人不安的沉静,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有节奏的轻轻敲打着窗棱,发出“咚咚咚”的微响。
沈青颜有些迷茫,眼前的男子距离自己不到十步远,夜风吹拂着他黑漆般柔亮的长发,烟灰的瞳色在炼色月光下愈发迷蒙,如流水般宁静,淡然幽远,日月光华映在他身上竟像是天生的陪衬,映托他天神般伫立的神态。
她第一次察觉,她一点儿都不了解眼前这个俊美男子。
回忆他们的相遇,竟似一个天大的巧合——带着无数不可能。那时,他独自身处骇人听闻的滴云峡谷,夜色下竟还有心思抚琴?说是为了救父,可在得到传说中的“遗花清露丸”时,他丝毫没有急于返程的念头,反而一路陪着她和容逸之走走停停,甚至插手这俗家儿女情长的婚嫁来。
她记得他在半空中独立于巨型竹篮上,袖间带风,此时回想起来,她几乎可以肯定那阵扬起万片花瓣的气流是他的杰作。
而他当时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眼神,她永远记得——
那种强烈的情感,如果不是爱情又会是什么?
可惜当时的沈青颜并未了解这样的“爱情”。
郎觞轩似乎察觉到沈青颜对自己的关注,睫毛动了动,轻咳一声,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梳状漆器改放在玫瑰花瓣色的唇边。
行云流水的音符从那不起眼的小玩意中传出,在他唇下被赋予独立的灵魂,那样清透富有灵气,跳跃着侵蚀着她的耳膜。
曾几何时,她也会吹奏这样的器乐,不过所凭借的并非这样的旧物,而是大自然万物众生的明绿——
只要随手摘一片树叶,她亦能吹出如此缱绻妖娆的音色。这本领好像从她幼时就存在于她的每一寸肌肤里,不费吹灰之力。
她听着,想着,幻想着这首明快悠扬的曲子从自己唇间的绿叶中奏出的情形。
正在冥想间,那妖冶的乐音却停了。
郎觞轩眉角一扬,淡淡的说道:“他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开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素衣丫头扑向靠在床上休养的沈青颜,插着银钗的发髻深深埋入沈青颜的被褥间,声音哽咽:“小姐,月吟真怕你出什么事……”
素衣丫头抬起头,泪眼汪汪的望着沈青颜。
正是沈青颜的随身丫鬟月吟!
容逸之和一身红妆的宁红袖随后跨门而入,他们身后是悦来客栈的掌柜和他的女儿张小嫚,再往后,是一个身形壮大却一身儒夫打扮的陌生中年男子,
沈青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在此情此地重逢月吟:“你……怎么在这儿?”
月吟擦去眼泪:“冯门主带我来的。”她本能的望向跟随容逸之等进屋的中年男子,想必他就是冯元彪。沈青颜忆起那日身首异处的冯元虎,冯元彪的同姓兄弟,两人的模样天差地别:一个粗爽,一个儒雅;一个武夫,一个文臣。
“这位就是沈青颜沈姑娘了?原来江湖传言也未必言过其实。”冯元彪对着沈青颜略一欠身,算是问好,言行举止间仍保持着门主的傲慢和优越感。对沈青颜的赞美说得都有些勉强。
沈青颜简单点头回礼,也不在意,拉着月吟坐在床边,转问张掌柜:“退亲的事儿……成了吗?”
张掌柜显然对眼前的冯元彪心存忌讳,看他那么大阵仗,搞不清什么来头,就连回话也客气拘谨许多:“成了,还托各位爷儿的福……哦,还有沈姑娘和宁姑娘,老夫代小女小嫚多谢了。”
张小嫚年纪轻,不知什么轻重脸色,插过话说:“可惜我们是不能在洛城待了,柳家在洛城势力庞大,现在还好,但等哥哥姐姐们一走,他们必会找机会报复我和爹。”
“……你们可有什么打算?”沈青颜沉吟问道。
“有有有,多谢沈姑娘关心,”张掌柜不自然的撇向窗边,眼珠咕噜转了转:“我打算带着小嫚和小宝去江东投奔亲戚,已经招呼好了,过几日就启程。”
“这还要多谢郎哥哥。”张小嫚嘴快,张掌柜想拦着已来不及。
在场人除了冯元彪不识郎觞轩外,其余几人均将目光集中注视一直靠在窗边默默无言的郎觞轩,尤其以容逸之和沈青颜的神情最为诧异。
既然别人提到了自己,郎觞轩也躲不过了,幽幽的转过身,跟没多大事儿似的,仍是那副淡淡的调子:“好说。”
月吟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悦来客栈的房间实在小得可怜,一屋八个人,除去床上的沈青颜和月吟,和之前未被注意的郎觞轩,屋里其余五人并肩一战,郎觞轩正好隐没在他们身后。月吟从进门起,一股脑心思都在沈青颜身上,完全没注意到郎觞轩的存在。
她的目光正对上郎觞轩烟灰色冷调的眼睛,浑身竟如过电般颤了颤,好在屋中其他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郎觞轩身上,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没等郎觞轩再说什么,张掌柜已厉声训斥女儿的多嘴:“不是说好了,这事儿不能说的吗?!你这丫头……真是!”
张小嫚不敢顶嘴,低着头被训。
“行了,多大的事儿啊,别骂她了。”听宁红袖劝阻,张掌柜才住了口,知情识趣的带着小嫚掩门出去。
冯元彪见屋中无闲杂人等,虽然他不认识郎觞轩,但看少庄主对他也无多避讳,也就把他看成自己人,说出自己的目的:
“属下奉庄主之命,安全将少庄主和红袖小姐带回暮月山庄。”
“该不是庄里出了什么事儿吧?”宁红袖柳眉微蹙,略有些着急的问。
“不,命令是庄主亲自下达的,他正在槖籥门杭州会馆小住。”冯元彪依旧是那副骄傲的神态,言行举止中看不出任何对宁红袖的敬意,好歹她也是暮月山庄的大小姐,虽非亲生,但容显一向视她如己出。而冯元彪此时的态度令沈青颜讶异,心生疑虑。
“冯门主可知父亲急于找我们回去所为何事?”容逸之端坐在桌边,折扇轻摇,听到父亲无恙,他也不就不急了。
冯元彪喉间卡了一下,刹那间神色有变,全落在沈青颜眼里,只听他很快脱口而出:“属下不知。”
“好吧,那我们明日就起程。”容逸之收起折扇,站起身来,下意识的扫向沈青颜,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他的疑虑:“青颜,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沈青颜正在琢磨冯元彪奇怪的反应,对容逸之的问话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冯元彪抢答道:“庄主说了,如果途中见到沈姑娘,将她一并带回。”
这一下,沈青颜几乎完全猜到了冯元彪的心思,以及容显急欲找他们回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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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即过,子时将至,客栈外的世界仍是喧哗热闹,红光漫天,叫卖、嬉戏声不绝于耳。
自打他们一行人商议好明日的行程后,就各自回房休息,养精蓄锐应对舟车劳顿。张掌柜特意排出几间上等厢房,供大伙休息,容逸之和郎觞轩终于不需要挤住一间房了。
客栈的厢房内,烛火摇曳,两个清淡的身影长长的拖在地上。沈青颜展了展腰肢,试着催动内力——一切如常。
月吟蹑手蹑脚的行走于厢房内,替沈青颜打点简单的行李,听到身后异响,才意识到沈青颜醒了:“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身子这么弱?”自从听容逸之说起今夜的惊险,她就陷入深深的忧心中。跟随小姐多年,她的武功修为如何,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尤其是一身上天入地的轻功,莫说应付数十米高的祭坛,即便穿越行走于悬崖峭壁,小姐也是游刃有余的。
沈青颜察觉到月吟的担心,微笑着摇摇头,抚平她内心的隐忧:“我不碍,今晚是我大意了。”她自顾自的沿着床边坐起,及臀的青丝服帖的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少女特有的优美曲线——常用的系发白缎在祭典中松散掉落,此时她没有盘起发髻,清汤挂面的任由黑亮得足可以映出烛光的长发垂在身畔。
沈青颜随手撩起垂在耳际的长发,绾到肩后,一手牵起月吟,笑道:“洛城的花神祭一年一次,也算难得。我休息够了,要是你不累的话,我们出去逛逛吧?”
月吟还有些犹豫,却被沈青颜挽着手臂带离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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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初冬的冷风一点不含糊,在月影星稀的暗夜里,吹得更欢了。沿街悬挂的红灯笼被风吹乱了阵脚,灯笼下系着的各色花笺五颜六色的纠缠成结。
金色的梧桐叶在秋风中扬起、漂浮、落下,一次又一次。
醉金的“长毯”、娆红的灯色、深蓝的天幕、明晃的星星、炼色的弯月、满城的花香,丝毫不逊色于大城市的喧哗热闹,洛城的居民鱼贯而出,聚集在城中最繁华的十字街,打着花鼓、琢磨花笺、游园嬉戏。
沈青颜和月吟行走在密集的人群里,任由人流将她们带往任何地方。
“小姐,”月吟沉寂了半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初到客栈楼下时,听到一阵琴瑟之音……”
“很好听,对吧?”沈青颜随手抽了一支花笺,漫不经心:“郎公子精通音律,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吹瑟琴,挺意外的。”
第一次吗?
月吟扑通直跳的心脏逐渐平复下来,恢复以往的活泼好动,探头看沈青颜手中的花笺:“十五日,猜一字。这是什么?”
沈青颜想都没想:“十五日即半个月,月半不就是一个‘胖’字么?”
“六月飞雪,打一中药名。”主仆二人身侧不知何人手持一支花笺,自言自语。
“夏冰。”沈青颜脱口而出,侧头看旁人是何?——
月白色的缎制褂子,淡金色的绸亮腰围束腰,领口、袖间分针走线刺绣着抽象图腾似的图案,鬓边的长发飞舞着,玫瑰花瓣色的嘴角高高的扬起,带着久违的笑容,唯一不变的是不同于中原人士的烟灰色双眸,如温玉沉静。郎觞轩扯下花笺,笑对沈青颜:“还是青颜厉害。”
“郎公子?”沈青颜愣了愣,随即笑道:“怎么?你也睡不着,出来凑热闹了么?”
郎觞轩轻瞟月吟,笑着回沈青颜的问话:“算是吧。”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其实是看着沈青颜和月吟离开客栈,随后跟出的。
“猜中的花笺越多,奖品越丰厚,这些全是药名,给你猜了吧。”郎觞轩不知什么时候扯下一大沓各色花笺,塞到沈青颜手里。
“戴月禾锄归……?”月吟替主子默念出花笺上娟秀的楷体,对笺上的内容一窍不通,侧着头等沈青颜说出答案。
“是‘行夜’吧。”
“还有这个,今日秋尽。”
“这笺倒真应景,现已是深秋,过不了几天也该入冬了。‘明天冬’。”
月吟一口气念了近十张花笺,沈青颜只消等她念完,张口就说出答案。直到她手中的花笺所剩无几,沈青颜才笑望一直看着自己猜灯谜的郎觞轩:“郎公子偷懒么?只等青颜猜出答案,自己去领奖品吗?”
“我这儿有。”郎觞轩晃了晃手中的花笺,递给沈青颜,“答案我都猜到了,考考你。”
“落花满地不惊心……猜一古人名?”沈青颜凝神思索,月吟也忍不住凑热闹一通瞎猜,都被郎觞轩否决了。
“落花满地……就是‘花谢’,不惊心,猜个‘安’。谜底可是东晋宰相‘谢安’?”沈青颜说出自己的答案。
“青颜果然聪明,你的丫头可比你差远了。”郎觞轩笑着挤兑月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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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荷花池。
满池的王莲,足以稳稳的承受一个几岁大孩子的体重。她盘着腿坐在王莲上,任由粼粼的水波摇晃着座下王莲。
男孩赤着脚,双足浸在水中,上下拍打着。晶莹的水花在空中打了个筋斗,承载着阳光的刺烈,闪烁着刺眼的银光,跌落池中。
一圈圈的涟漪从男孩戏水间晕撒开来,推动着不远处的王莲离岸边越行越远。大自然中最普通的翠绿在他唇齿之间演变成为最精贵的乐器,悠扬着婉转缱绻的音色。女子才有的黑亮长发在他两肩散开,垂至背部,才被一根素雅的细白绸系着,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炽热的阳光穿过云层,直射在他身上,却仿若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不再热烈,反而带着温柔的金色光晕。
她简直看痴了。同样的翠绿叶在她唇间,只能发出“噗噗”难听的闷响,无论她怎么努力模仿他的姿势,也吹奏不出他唇间的妖娆。
她隔着岸冲他大叫:“为什么我总吹不出来声来?”
他抬起头,沾在他睫毛上的露珠滴落,他缓缓睁开眼,缱绻的音色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随风而逝。
他笑着回答她:“你比颜儿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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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深秋的冷风,此时却让月吟体会到盛夏的温热。她的思绪仿佛飘回至那一年盛夏的荷花池边。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也有了奢望——明知道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无法割舍,难以遗忘。
直到后来的路人狠狠撞了撞她的肩膀:“柳家比试射箭,好大的排场!”他们议论纷纷,从她身边擦过,月吟才从那阵遥想中回过神来。
“我们也去试试吧?”月吟挽上小姐的胳膊,“郎公子,你若赢不了这寻常百姓,那可真是大大的丢脸了。”她狠狠的将他一军。
只要静静的守在他们身边就好了吧?她心中有个声音轻轻的说。
“怎么可能?”郎觞轩傲然大笑,笑声中带有不可言喻的自信,“走吧!我倒要看看柳家究竟有多大的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