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流配 ...
-
五黄六月,火伞高张,本是酷暑难耐,可是长安城内居民,上至王侯公卿,下至贩夫走卒,心中无不寒意绵绵。
蜀王要进京了。
一思及此,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长安城,恐怕要变天。
谁人都知道,当今圣人是如何坐上那个位子的,蜀王年未及笄便被先皇早早赶去封地,也都是因为此。
看来,过了这么多年,圣人终究是忍不住了,蜀王此来恐怕凶多吉少。
毕竟,斩杀一州刺史,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揭过去的。
圣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抓住了蜀王的马脚,可以说是喜出望外。于是,一封圣旨,一队甲士,便将蜀王披枷带锁拘出王府,一路押解入京。
蜀王一行人入住城西钟阳驿的消息传来,城中议论纷纷,流言四起,都在猜蜀王为什么斩杀蜀州刺史,圣人又将如何处置她。
毕竟,蜀王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一直老老实实,努力苟活,应该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这突然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落人把柄,自绝后路的事,实在是难以置信。
长安西市胡姬酒肆中。
“你等可知为何蜀王要杀那刺史梁才?”衣帽商涨红了脸,醉醺醺地打了一个嗝,胡子拉碴的下巴上还沾着零星的酒渍。
坐在酒肆里的众人具十分好奇,听见衣帽商此言,便都围坐过来,又是倒酒、又是作揖催促衣帽商讲下去。
衣帽商笑嘻嘻地喝了一口胡姬递过来的酒,“那是因为啊,梁才他想娶了蜀王。”
“你这嘴上没把门的,怎敢如此胡说八道编排亲王命官?梁刺史年逾四十,蜀王不过弱冠,且不说两人年纪之差,亲王怎能与朝廷命官婚配,梁刺史莫不是昏了头?”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老丈在蜀王府做仆役,亲耳听见梁刺史说要娶了蜀王,蜀王恼羞成怒才拔剑杀了他的。”
西市商家林立,人来人往,以是消息传播甚快。不到三日,长安城人尽皆知蜀王杀人是刺史梁才调戏在先,蜀王不堪其辱才拔剑伤人的。
如此一来,便是为人臣者不敬在前,蜀王正当防卫在后,其情可悯,其行可原。
但今上却好似并不打算于此事多加追究,在朝会上集议时也只是将此事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一心只想置蜀王于死地。朝中大臣见此,也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皇帝御极已有七年,皇位已稳,一个先朝的废太子实在犯不上费什么心力,只要勉强保住蜀王性命便算对先后有个交代。
大梁律令,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见受业师者犯不义之罪,为十恶之一,按律当斩。但蜀王贵为亲王,理当议亲议贵,予以减刑。
显庆四年七月,经朝廷集议,三司会审,皇帝下敕,蜀王谋杀蜀州刺史梁才,罪犯不义,褫夺封号,流配凉州。
一时之间,长安城内嘘唏一片。
从众星捧月的东宫到偏安一隅的藩王再到一文不名的庶民。
蜀王将一手好牌打成如今这个场面,不得不让人感慨世事无常。
但是蜀王如今的下场却并不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毕竟自古以来,不得帝宠,却身居高位的皇子从未有过什么好下场。
只是,可惜啊。
许多老臣心照不宣。
可惜了这么好的仁君苗子。
“自长安至凉州,近两千里,山高路远,途上颠簸,金枝玉叶,身子娇贵,病死途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白面银须的贵人坐在堂上,长眸斜睨,眼中精光乍泄,“你说是也不是,吕家二郎?”
吕丰连连称是,背上冷汗涔涔。
“我闻你年幼失怙,由令堂含辛茹苦,抚养长大,如今令堂身染恶疾,久病无医,想必吕二郎心中当十分焦急吧?”
吕丰听及母亲,眼眶一热,已是悲从中来,再听到母亲身染恶疾,七尺男儿几欲垂泪堂前。
“某府上有一良医,乃药王徒孙,我已遣人请令堂过府医治,待你归来,想必令堂定能康健如初。”
吕丰心中大喜,抬首欲谢,只见王仆射眼神如刀,直逼他面门,吕丰大骇,忙低下头去,却听堂上一声嗤笑,心中悲喜羞惭,直欲钻入地下。
“吕二郎,你且放心去。待你归来,某在府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官道上,一辆囚车缓缓行驶着,车辙碾过黄土地,掀起滚滚烟尘,两个差役一左一右骑马护卫。
李麟靠在栏杆上,捏起袖口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抬起头,望向太阳。
烈日当空,毫无遮掩,空气里都是炙热的味道。
她眯起眼,忆起往昔她牵马走在长安城大街上,两道槐树郁郁葱葱,也是这般艳阳高照,却并不觉酷热难耐,只觉得阳光明媚,风光正好。
思及长安,她又长出了一口气,却顿觉口中干涩。
口里实在是太干了,以至于她都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了。
她舔了舔嘴唇,试图用仅剩的一点唾液润一下它,却越舔越干,唇上干裂开一个一个的口子,血痕斑斑。
她已经半日滴水未进了。
这几日来,这两个差役好似故意为难她似的。每日只会在晚上歇息时给她半壶水喝,又只与她两顿清汤寡水的饭勉强果腹。
连日下来,干渴、饥饿将她折磨的形销骨立,囚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生生比她大出一圈去,不像是她穿着衣服,倒像是衣服穿着她。
她低下头,避开刺眼的阳光,昏昏沉沉的想着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日后在泉下遇见阿娘,怕是无法交待。
可是她不后悔。
只要一想起梁才在黑暗中火光映照,明灭扭曲的脸,她就怒从中来。
时值季春,她在蜀王府中设宴款待群臣,蜀州刺史梁才不请自来,带着两队甲士直闯王府说是欲献秦王破阵乐以娱众人。
一派胡言,哪有献舞,只带兵勇,不带乐工的?明显就是来与她使绊子的。
宴乐被扰,她虽恼怒,却自知受制于人,不好撒火,只是笑着命人再置一席。
没想到此獠胆大包天,在席上,借着酒气羞辱于她。直言她夫位久空,欲毛遂自荐,做蜀王入幕之宾。她强压怒火,多年来的隐忍,已让她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她不动声色,以政事繁忙为由挡了回去。梁才却又趁着献舞,邀她席上女官共舞,对她的女官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极尽侮辱之能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看见女官屡次向她投来求救的目光,她愤然拔剑而起,一脚踹开身前食案,大步流星,一把拉过梁才的衣领,将他掀翻在地,剑指胸口,令其不敢妄动,而后环顾左右,道,“刺史醉了,尔等且送刺史回府歇息。”
“我没醉——”梁才双肘撑在地上,支起上身,一声长叫。
众人皆被他这一声所吸引,向他看去。只见梁才又醉醺醺地打了一个酒嗝,“嗝,大王为何不愿与我结亲?”
梁才醉眼迷离,两颊一片酡红,酒气熏天,嘴角流涎,着实难看。
李麟心下嫌恶不堪,只撇过头,不再看他。
梁才满不在乎地大声笑道:“大王莫不是嫌我官位太低?亦或是嫌我家族势弱?还是……果真如坊间传言……大王更喜欢与女人做那事?”
李麟握着剑的手瞬时捏紧,她难以置信地偏过头,嘴唇紧紧抿着,额上青筋毕露,她死死盯着梁才那张口无遮拦的狗嘴,手上又使了劲,将剑尖又向前送了半寸,划破了梁才的衣襟,好像梁才若再敢吱一声,她就会立马叫他毙命一样。
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梁才却好像无所谓一样,继续色迷迷地笑道:“无妨,大王可以与喜欢的女人一并嫁给我,这样……”
李麟简直气到疯魔,再也听不下去半个字,她额上青筋一跳,手上猛地一送,一剑穿心。
聒噪声戛然而止。
血溅满身,殷红的鲜血沿着手中剑蜿蜒而下,滴滴答答。
李麟恍然,举目四望,只见庭中婢女尖叫奔逃,百官跌坐震悚。
席散,府中长史痛心疾首,说她大意。
“大王,梁才此人好色放浪,志大才疏,又是破落士族出身,怎会官至蜀州刺史?今日他前来闹事,挑拨大王怒火,定是有人从中设计啊,大王!”
李麟接过婢女递过的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
“我知道。”
“大王!那您……”
“文良,你都听见了吧?”
“大王?”文良喃喃出声,心下了然李麟所指,却不敢答话。
“梁狗奴,调戏我臣下在先,此是罪一。侮辱孤王在后,此是罪二。就算二罪并罚,看在朝廷的面上,孤今晚也能饶他狗命。只是……”
李麟将帕子甩在盥盆中,水花四溅。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我的伯鸾。”
梁才死后不过三日,京中便传来密旨,命她待罪府中,等候发落。
季春之宴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麟看着密旨上的端正小楷,心中居然有一丝解脱的快感。
终于要结束了。
李麟不争气的想着。
皇帝的甲士风雨兼程,不眠不休,不到半月便从长安一路赶到她的家门口。
她在府中设下食案,端坐堂前,延请他们入席。
“卿等鞍马劳顿,我为东道,请诸位吃顿便饭再上路不迟。”
甲士皆汗颜,行礼拜谢。
临行前,长史陆文良在背后叫住她,恭敬拜别。
“大王,此去万险,如若……”
素来严肃端方的长史话语哽咽,几度张口欲言却又被呜咽声梗塞。
甲士在旁催促,时间不等人。长史抬袖抹泪,整顿衣衫,又行了一礼。
“如若大王不幸遇难,臣惟愿您来世莫生帝王家。”
李麟闭上双眼,欲将眼泪逼回眼眶。
苟活十数载,还是文良知我也。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流配之刑,犯人都是徒步走到流配地的,但是我心疼闺女,所以还是给她配了一辆车。骄傲脸。
另外唐朝称呼亲王都是称大(dai)王,而不是殿下,大家看着可能有些别扭,且多担待一些。
蜀王设宴款待甲士取材自资治通鉴·隋纪第一。当时看到隋军攻城,陈后主带着妃嫔,欲跳井躲避,与大臣争执许久才终于跳下井,而当时不过十五岁的陈太子却端坐宫中,向攻入宫城的军士道了一句“戎旅在途,不至劳也!”,军士都向他致敬,便觉得这个太子实在是个人物,如果有个不坑的爹并且顺利即位必定能开创一番大业。还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