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达咯哒

1、一

　　初雪稍霁，天色尚晴，正是无所事事的好时节。

　　顺天府楼宇林立，街市上往来繁冗，车马喧嚣声不绝于耳，一应如常。

　　街边巷角忙乱冗杂，五个身量颀长的青年齐齐走出，分外显眼。落在末尾的青年俊秀非常，却一语不发，眉间紧着一抹化不开的阴翳。

　　似是察觉最后那人落得远了，走在正中的雷金宝蓦地一顿，朗声道：“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的正是这理啊。”

　　“呦，雷爷鼓捣啥呢，好端端的咋还赋上酸诗了？”

　　雷金宝膀大腰圆，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并无一星半点的书生气质，左摇右晃地踱着外八字，“我说，这有的人呐，绞尽了脑水讨生活，耐不过祖上没光，照样一辈子夹着尾巴，没奈何。”

　　雷金宝成日游手好闲，除了等着别人拍马屁，一点正经活计也没搭过手，此一时刚刚冒领了功劳，不仅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地变本加厉。

　　走在最外的钱岩气得发狠，忿忿然道：“那是，咱雷爷啥也不用干，生下来一落地，光看头上的褶子，可就晓得是要当百户老爷的。”

　　雷金宝行事毛躁，更没几分拿得出手的真本领，却最爱同人较个高下，听了这话，脸色自是难看，已是黝黑的脸更黑了一重，身旁那人看得分明，高声道：“家里有钱能怎的？不还得给咱雷爷伏低做小。”

　　“就是，当亲儿子又怎样？窑子里长大没眼看的玩意儿，就咱雷爷抬举他，他还不晓得轻重，哎噫，狗都不屑踩的东西。”

　　这两人欺软怕硬，把矛头指向落在最后的江恪，四人显见分了拨，钱岩气不过，索性走开了，没入身侧的巷口。

　　钱岩走得果决，雷金宝回头一看，前呼后拥的阵仗削了不少，倒回来几步，一手搭在江恪肩上，懒洋洋地嚷道：“冯爷？”

　　江恪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现在不姓江，姓冯，叫冯飏。

　　“哥几个开玩笑，你莫不是生气了？”

　　江恪一直在走神，根本没听见几人前番的对话，见雷金宝神情认真，舒展开眉头微微一笑，“没，方才在后头一直听着，弟兄们讲得有趣，我没想到怎么接茬。”

　　羞辱诋毁至斯，却还凑上来贴热脸，雷金宝身旁的两人看向江恪，都是一副再轻蔑不过的神情。

　　在这两人看来，没脾气便是没骨气，就活该被人瞧不起，身为江南首富冯岳岚的独子，活成这副任人搓圆揉扁的模样，全赖他生性懦弱，实乃自取其辱，并非他二人仗势欺人。

　　雷金宝理所当然地承下这份迁就，揽着江恪的肩膀道：“你两个学学人家，啥叫修养好，啥叫禀性温厚。”

　　雷家的太爷开朝立过功勋，深谙急流勇退之道，后来雷氏一族儿孙满堂，支系盘根错节，朝堂里外权臣遍布，雷金宝即便出自雷氏偏得不能再偏的旁系，还不学无术张扬无忌，托庇于族中长辈，仍然轻而易举地混了个百户，没官衔的缇骑见了他，多是小心翼翼地恭维，唯恐因及他染上祸事。

　　三人连连点头，缄默不语。雷金宝在人前跋扈惯了，时常颠三倒四地胡来，这两人一没有钱岩不怕事的脾性，二来武艺也不甚高强，偶尔忍受不了雷金宝的浮夸做派，只敢低声附和，不敢表露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江恪攥紧了手指，心道：“这味儿，少说也有俩月没洗……”腹诽埋汰了一阵，强忍着不摆手吹气，却不防肩侧被人狠狠一掀。

　　“哎！好端端的，撞人作甚？”雷金宝还没来及扯开嗓子，又冲来一大群人，闹哄哄地往路旁挤搡。

　　巷口尽头，衙役贴完告示的一面，檄文露了一半——通缉的逃犯名叫罗南山，此人涉嫌赈济水患钱粮被劫一事，更与钦差失踪一案有关联，挤过来的人无一不是义愤填膺，场面立时炸沸了锅。

　　“天杀的盗匪，救命钱也不放过。”

　　“可不，你说说，这都啥事么，还嫌咱老百姓的日子不够苦，那钦差也是倒了楣，被这狗胆包天的害死了。”

　　“等着罢，抓到了要他千刀万剐。”

　　“对，非得千刀万剐不可！”

　　“就是，千刀万剐！”

　　“……”

　　几人见惯了大场面，如此情形已是波澜不惊，好容易从人堆里脱身出来，雷金宝一把拽住江恪，喘着气道：“按说……这护送钱粮的事，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个不中用的文士去，捎上你我二人中的随便哪个，纵然撞见了鬼门关，指不定也能带他闯一遭。”

　　“雷大哥说笑，我那武艺稀松得很，不添麻烦都不大容易，鬼门关定是没能耐闯的。”

　　雷金宝拍了拍江恪的肩头，大笑道：“哈哈哈哈，就冲你这一句，雷爷今后更要发愤练武了，不怕罩不住你几个。”

　　江恪嘴唇微弯，笑容一闪即过，雷金宝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急忙忙道：“你这不愁吃不愁穿的，也没可能欠人钱，缘何日日板着个苦瓜脸？”

　　江恪怔了怔，眼见雷金宝神色一沉，咳了一声道：“半年前中风中的，脸还有点僵。”

　　“你爹又不是舍不得花钱，要治就请大夫通透治了，莫得耽搁。”

　　“哎。”

　　走了不到百步，雷金宝绕过街角，跟江恪分道扬镳。江恪长舒一气，眉头依然蹙着，一个人走得魂不守舍。

　　他从袖口抖出一张薄薄的信笺，展了又叠，叠了又展，很快便皱巴巴不成样子。

　　约莫走了三五里，错落的低矮屋宇间，显出一道长长的院墙，走了好长一段门檐才堪堪冒梢，江恪顿足在门前，神思飘飞，迟迟没有伸手敲门。

　　不多时，雪静悄悄下了，眼底亮莹莹一片，江恪往前迈了小半步，抬睫望向空旷冷寂的夜色。

　　寒风呼啸凌冽，直来直往，外露的皮肤如同刀割，令他不觉忆起了江南的冬日，冷风中杂着湿气，一点点浸入骨髓，痛而难察。

　　他无足轻重惯了，不抵如何地触景生情，心内始终是凉的。

　　屋檐下的天地不大不小，刚好只为他一人遮挡住风雪。莫名的，他从冰冷的雪夜中汲出一丝丝温暖来。

　　然而好景不长，身后的门很快被人不解风情地推开，“飏儿，学下的这么大，干嘛冷飕飕地杵在外头？”

　　这一声“飏儿”唤起了江恪一身的鸡皮疙瘩，神色惶恐地回转过半身。

　　“上回不都跟你说了，延磊兄若还在世，迟早你也是我冯家的人，自在些，不必拘谨。”

　　江恪身体僵直，还犹豫这话接是不接，冯岳岚浑不在意，揽着他搡进门槛，十足地亲热。

　　桌上的饭菜荤素齐全，但显见已是凉透了，冯岳岚没察觉夹了一筷，直接吐在地上，起身喝道：“杨婆！”

　　杨婆上了年纪，手脚不甚麻利，撤菜的声响十分嘈杂，但江恪却忽然觉得，正是这点嘈杂给屋中添了生气，再不是此前的清寂静默。

　　按说倚着冯岳岚的家底，没必要留着这么个不怎么中用的老仆，许是时间太长，两厢看着顺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江恪兀自思量着，豁然开朗，遂也并未开口问及。

　　等杨婆收走碗碟去了东厨，江恪和冯岳岚相对而坐，心内愈发惶惑——他虽是冯岳岚故友江延磊的骨血不假，但毕竟从小生养在勾栏院中，冯岳岚对他这般不弃嫌，实在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热好的饭菜隔了好一阵才摆回到桌上，发觉江恪一直出神，冯岳岚低声问道：“近日……是不是遇着什么糟心事了？”

　　江恪垂着眼睫道：“没有。”

　　他被冯岳岚看得头皮一阵麻，忙不迭动手扒拉了两下，冯岳岚敛回目光，又道：“现下再委屈你几日，等把罗英……罗南山的案子结了，我亲自上门去见李大人，给你索个百户来当。”

　　江恪踟蹰了一阵，“怕是……不太妥，上回那案子的卷宗还未理清楚，这位子……我想再留一段时日。”

　　冯岳岚神色复杂，顿了片刻才道：“罢了罢了，过阵子我再给你找个清闲的，弄个经历之类的文职，这校尉忙得脚不沾地的，你娘想见见你都顾不上。”

　　身为一方巨贾，冯岳岚时至今日只娶了一位夫人，严氏。除了冯岳岚初心不改之外，这位严夫人的性子也是顶罕见的温顺，对丈夫十二分地言听计从，甚至连儿子没了都不见哭几声，换了一个仍然一如既往地疼。

　　疼得江恪都有些发腻。

　　桌上的菜只动了一碟，江恪食不知味，难以下咽，筷子举了一半又搁下，冯岳岚看不下去了，正要呼唤，“我叫——”

　　“饭菜挺合口的，就是渴了。”江恪舀了一勺汤才道：“我跟李明远、钱岩两个要去江南出趟远差，明日就走。”

　　冯岳岚神色有些落寞，叹了口气道：“你啊，面上看着柔柔弱弱的，骨子里其实拗得要命，跟你爹——”冯岳岚戛然而止，改口道：“既然明日要赶路，吃完了早点歇息。”

　　江恪点点头，见冯岳岚起身要走，赶忙跟上去送行，冯岳岚回头道，“别送了。”

　　江恪还是跟出门等了一阵，二人都不讲话，只是干干地站着。冯岳岚咳了两声，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扯过江恪的手。

　　“……冯叔，这是——”江恪一慌，不由自主叫成了“冯叔”，冯岳岚印堂一黑，转念又正色道：“你娘托我带来的，为这还去了趟庙里开光，妇道人家就爱整这没用的，你爱戴就戴着，要觉得太扎眼，扔了也不打紧。”

　　“严……娘她思虑得周到，我收着了，不会糟蹋的。”江恪说着，低头塞进领口。

　　冯岳岚甚感欣慰，不觉扬起嘴角，没过一阵，院外传来的马蹄声清晰可闻，“车来了，回屋罢飏儿，别冻着。”

　　这一声“飏儿”喝毕，江恪肩膀晃了晃，也不知是激的还是冻的，陡然间寒颤不止。

　　目送车马渐远，江恪不禁想，冯岳岚待自己这厢看顾，定然对他的独子疼爱至极。

　　怎奈天道无常，一场中风便草草取走了冯飏的性命，家财万贯也无济于补。

　　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孔方兄”固然好极，可他一辈子最需要的时候，不也照样没抵上用场？

　　这位富商大老爷的命，不见得比寻常老百姓好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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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初刻拍案惊奇·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