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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完结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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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六
金媒婆生平最得意的,就是被称为金陵第一官媒。这是无数彪炳战绩换来的金字招牌。
媒婆也是有职业自豪感的,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只要功夫下得深,世上哪有配不成的鸳鸯谱。
做媒也需要天分和勤奋,金媒婆认为自己之所以能成为行业精英,有两点是其他媒婆比不上的:首先,她自信会看人。大家小户,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眼光就磨砺出来了,多数时候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有多重斤两,在意的是什么。另外,她肯花功夫收集情报,并且费心思琢磨,若不能摸清五代开外的家谱,三代以内的恩怨,还有当家主母的脾性喜好,如何在上门拜访时舌灿莲花,一举说到人家心坎上呢?
每次鬓插大红花,甩着绢帕往来出入各户人家府上,说成一桩亲事时,金媒婆就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当金陵城南的周府来请她为大小姐做媒时,金媒婆既感到意外,又有些惊喜。
周家早先是扬州盐商,二十年前迁居金陵。现在的周老爷曾考中科举,最高做到四品,后来好像因为什么事被御史参了一本,就借着丁忧退下来,期满后也没谋求起复,就在家里享清福。
周府家资豪富,乃是金陵数得上的有头有脸人家,只是人丁不旺,连着几代都是单传。到了周老爷这里,膝下只得一个女儿。而今,要说亲的就是这周府唯一的掌上明珠。
周家小姐年方十六,素有丽名,求亲的人两年前就踏破了门槛。周老爷心里却明白,这些天花乱坠来求娶的人,十个中倒有九个瞄着他的官府门路和万贯家财,故而一概推却。他早已打定主意,要为独女招赘,而后生下男丁,延续香火。
只是这招赘的人选却一直是个难题。门当户对是不用想了,退而求其次,总得家世清白人品端正,又有些才干,但这样的人谁不想自立门庭呢。再要降低条件,不要说女儿在家里哭闹,周老爷自己也觉得不能忍。
于是,亲事只能慢慢相看。许是天意,一日周小姐坐着马车去城北宝月阁挑首饰,突然觉得头晕不适,恰好路边不远就是一家延和堂开的药馆,丫鬟赶忙扶着小姐进去求医。
周小姐不过是在马车上颠簸得久了暂时气虚,并无大碍,然而回到家里,她就含羞带怯地告诉父亲,看中了为她诊脉的坐堂大夫。
周老爷起初觉得十分荒谬,但禁不住女儿一再软语央求,某日换了身布衣,亲自去瞧瞧那大夫何许人也。他在药馆里坐了半个时辰,拎了一副药回府,没两日,就派人去叫来了金陵第一官媒。
金媒婆惊讶的是,这般大户人家挑中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夫,但丰厚的赏银足以证明周家对此事的看重。周老爷已托人问过,那个姓唐的大夫不是本地人,二十三岁,似乎尚未婚娶,其余的,统统要靠媒人来打探说合了。
这该是手到擒来的事,对于一个孤身离乡,身无长物的人,能得到这般青睐就像天上掉馅饼般幸运,欢喜还来不及,而且周小姐除了骄纵些,生得确实很漂亮。金媒婆于是抖擞精神准备出马,想到事成后周家许下的谢媒礼,她浑身就充满干劲。
首先,自然是要去看看唐大夫何许人也。
金媒婆摘了大红花,换上一身颜色没那么扎眼的家常衣裳,挽着个青布包到药馆去求医了。
第一眼看到周小姐的意中人,仍然很惊讶:还以为没有家世功名,至少胜在俊俏潇洒,没想到,一张脸这般平淡无奇。她简直怀疑找错了人,但是这家延和堂分号里肯定没有另一个姓唐的大夫了。
“夫人请坐,何处不适,但请言讲。”面前的大夫说道,神色平和。
金媒婆连忙坐下来,方才看得不准,这唐大夫的声音倒很清雅,还有双让人一见难忘的眼睛。
她于是开始倾诉,四十多岁的人了,多少有些小病小痛,要想保持风韵就需要多加调养啊,这就全要偏劳大夫了,二十出头就医术了得,真是年少俊彦。
今日来,她打算尽可能跟这位大夫混个脸熟,方便不久后提亲。媒婆的口才当然好得很,又知道怎么说得得体又搔到痒处,她总能让别人听得心生好感。
可惜,才发挥了两句,对方就抬手止住了她的滔滔不绝,示意将手腕放在诊脉用的小垫上。
金媒婆只好闭嘴,看着唐大夫伸指扣住她的腕脉,凝神感受。这一刻,他的神情沉静而专注,仿佛世上其他一切尽可忽略,唯有指端传来的细微动静才是最重要的。
金媒婆注意到搭在腕上的两根手指,细致修长,每一处指节都像用温玉精雕细琢而来,相形之下,自己丰腴的小臂看着怎么有点像圆滚滚的猪蹄?
“没有大碍,肝脾略有不和。夫人机敏多思本是优点,只是逞强容易伤身,今后遇事还是不要强求。”手指移开了,大夫一行说,一行已经在提笔开方,“慢慢温养即可,先吃两副药看看吧。”
金媒婆才发觉适才走神了,她张了张嘴,却没能找回继续套近乎的状态。唐大夫的神情让她觉得,此刻,唯有自己的健康才是世上最值得关注的事,怎么能打断治疗呢?继而想到,自己做事确实一向很努力,到了逞强的程度,天天为了别人家的事奔忙,吃白眼是常事,谁在乎过她的感受呢?一念及此,眼圈差点红了。
第一次到延和堂分号看诊,金媒婆带着被触动的一点自怜,提着两捆药回了家。她确定了两点:周小姐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以及,唐大夫是个不好摸透的人,还得继续从旁观察。
自此金媒婆成了药馆里的常客,要么陪着别家亲眷来买药,要么她自己想求诊,总之隔三差五就是一趟。
很快店里从掌柜到伙计都将她看成了熟面孔,阿发和阿顺尤其招呼得殷勤,因为都想托她说个媳妇。只有小唐,金媒婆绕着弯子打听了一圈,对唐大夫的了解也没有比第一次见到时多多少。小唐待人很温和,医术医德没得说,就是性情有点淡漠,谁也不亲近,总有一层无形的隔膜。金媒婆碰到的也一样,除了看诊,她每次想与小唐多扯几句家常话,不是被轻轻挡回来,就是毫无反应。
初看平常,越接近越看不透,越多了解越神秘,金媒婆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诡异的情形,她的亲和力与好口才都收不到效果,简直伤自尊。
金媒婆开始怀疑小唐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莫非曾经得罪了惹不起的人,不得不隐姓埋名?还是某个行医世家的落魄子弟,不能说出名号?不管怎样,一无所获,总不能就这么收手。
她于是将李掌柜约到茶楼,忍痛拿出十两银子,将自己的意图透了个口风出来:有大户人家看中小唐,有意许亲。
“是哪家小姐?想不到小唐那少言少语的性子,除了医术还成,也看不出什么好处,还能摊上这等美事。”李掌柜先是吃惊,而后就有点羡慕并酸溜溜的。
金媒婆当然不会说出对方是周家,周老爷父女都要面子,不想被人知道自家上赶着想招赘一个穷大夫。
她白了李掌柜一眼,这掌柜真是傻精傻精的,只会看表像。凭着多年相人的功力,她已经断定这个小唐绝非一般人物。也说不上是哪里,但此人一言一动间透出的那种清雅神韵,她还没见过哪个名门公子能够相比,也不知出身自什么样的世家门庭。
前两天到周家汇报进展,周小姐穿着淡粉色芙蓉衫,头戴珊瑚点翠莲花钗,插两朵一看就相当名贵的珠花,十分娇俏可人。她矜持又羞涩地坐在厅堂里,金媒婆照例要上前拉着手称赞小姐如何沉鱼落雁,这桩亲事郎才女貌,定是天作之合。这类恭维话于她是张口就来,全不费力,然而说到一半,她脑中浮现出小唐的样子,周小姐与他站在一起当真会相配吗?
周小姐的手白嫩如春笋,形状精致的指甲上涂了凤仙花汁,馥郁的甜香从她身上飘来,是京城最顶级的桂花油。金媒婆不知怎的就接不下去了,她真心认为周小姐是位俏佳人,然而若是与小唐放在一起,却觉得有一点伧俗了。
感想归感想,银子还是要赚的。李掌柜拍胸脯表示会弄清小唐的来历,家住何处,家世如何。金媒婆决定等这些情报到手,就主动出击,到时一定要好好拉着小唐聊一聊。娶妻生子,过上富贵生活,怎么都是好事。
这一日清晨,金媒婆早早就来了延和堂分号,这两日她给阿顺说了门亲事,隔壁街豆腐佬张家的二丫头。阿顺相当中意,天天伸长脖子等信,一见她来就忙不迭地拉到一边说话。
金媒婆在角落里坐着和阿顺说话,心思却没放在这边。李掌柜一早去总号探消息,她就待在药馆里等信儿,顺便找机会和小唐攀谈,为提亲做好铺垫。
说了一阵子聘礼、嫁妆,总算将阿顺哄得满意了,金媒婆喝着茶,盘算等下去请小唐把脉的时候,怎么能多聊上几句。
时间尚早,求医问药的客人已经陆续来了,掌柜不在,几个伙计有的忙着招呼,有的在擦拭药柜,清点药材。来找唐大夫的病人按照先来后到等待轮到自己,药馆里平常的一天开始了。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外面街道传来,由远而近,夹杂着哭闹的声音,停在了药馆门前。五六个人高马大帮闲模样的男人一拥而入,将大门堵住。他们头上和腰间都扎着一块粗麻布,个个横眉立目。为首的大汉脸上横肉纠结,对着门板就是猛力一脚,高声喝骂道:“这可是延和堂?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这一声中气充沛,所有人纷纷看过来,有的客人见到阵势不对便朝后退,生怕殃及到自己。
几个伙计头皮都有些发麻,在药馆做事,最不想碰上的就是有人上门找茬踢馆,一个应对不好,挨打赔银子不说,声誉被搅坏了难以弥补。
阿顺壮着胆子迎上前:“我们掌柜的恰好有事外出,客官要抓药还是看诊?有话好说,勿要摔摔打打。”
话音未落,那大汉已朝他肩头一推,阿顺顿时连连趔趄着退了几步,若不是两个伙计扶得快,险些带倒了药王像。
“少装蒜,敢乱开方子抓药医死人,这会儿倒躲起来不露面了。”那大汉提高了嗓音骂道:“各位邻里乡亲评评理,我大哥昨天还好好的,不过有点感冒伤风,来这延和堂看病抓了副药回去,谁想到喝了药非但不见好,今早两腿一蹬就去了,留下我大嫂孤儿寡母,这丧葬费和日后生活要如何着落?你这药馆草菅人命,今日若不给个说法,这事儿还就没完了。”
说着用手一指,店门外搁了一副门板,上面果然躺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边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搂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那里哀哀哭泣。
此时街上看热闹的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听到此处哪里有不明白的。就有人交头接耳:
“这城里还有人敢来找延和堂的麻烦?”
“你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多半是外地刚来的。不过这医死人是怎么回事?”
“不好说,要是打起来,这药铺怕是要吃眼前亏。”
……
药馆里,想理论的伙计已被推推搡搡,先后吃了几下闷亏。那大汉领着头,口口声声要求药馆置办三牲福礼登门赔罪,另外支付丧葬费加上死者妻儿生活费五百两,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金媒婆躲在角落里,想着等下寻个空隙溜出去。这时她看到小唐从后面的穿堂走了过来,像是刚去过后院,心里顿时又有点担心。
“小唐,这时候别乱走,你还是到里面避一避,阿发已经出去求援了,我们再支持一会儿应该就有救兵。”阿顺赶紧拉住他,想往竹帘后面推。后院的门也被堵了,阿发是好容易从围墙翻出去的。
“这病人昨日何时来的,我看看药方。”小唐说道。
“是来过,我还记得,薛大夫给开了个治感冒的常用方子,”阿顺道,有点急了。“小唐你就别管这许多了,没人跟咱们讲道理,摆明了是有人背后指使来砸招牌的。”
这时那大汉已经不耐烦了,直逼过来高声怒道:“有个能说话管得了事儿的人没有,给我出来,否则别怪本大爷不客气了。”说着,抓起一张椅子砸去,顿时将柜台打塌了半边,算盘、药方,一应物事纷纷摔在地上,药馆里有几个女子吓得尖叫起来。
阿顺感到小唐只是轻轻地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倏忽间就已经档到了身前,顺带接过那大汉又抄在手里准备扔出的一株盆栽,转手放在身边地上。他接得及其自然,就像对方是特意拿过来递给他的一般。
大汉呆了呆,显然也和其他人一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将准备摔碎的花盆递给面前的人,而且还递得这么文雅。
他不假思索地一伸手,举起供在药王像前的香炉,狠狠地摔出去,下一瞬,香炉又到了那年轻人手中,同样像是自然而客气地递过去一般。
“客官肝火太旺,容易伤身,进来喝杯凉茶罢。”小唐淡淡说道,“有什么话坐下说,不要堵在门口,妨碍了小店的生意。”
“什么玩意儿。”那大汉察觉身边同伴投过来的目光有些古怪,大感失了面子,抄起另一盆贡果,用力朝小唐当头砸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果盆又被轻轻巧巧接了过去,随意得丝毫不带烟火气。这一次,对方的手指轻如羽毛般拂过手腕,而后跟着一丝酸麻迅速从那里蔓延开来,转眼间整条手臂都麻得提不起来了。
“你……你……”变妖法不成。那大汉又惊又怒,但总算还不至于太蠢,将后半句话改成,“你是什么人?”
“这是我们药馆的唐大夫。”阿顺总算插上一句。适才他离得最近,却同样没看清那几下是怎么回事,只觉如变戏法一般。
“你就是那治死了我大哥的庸医”那大汉怒道,转眼看看四周,似乎又想砸东西,但手臂刚一动,他的脸色就变得煞白。
“气大伤身,我方才已经说过。”小唐看他一眼,也不解释,“叫你的手下都回去吧,将那病人抬进来我看看,再不管,就真的死了。”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汉失声道:“你是说我大哥还没死?”
“痰迷心窍,一时气厥而已。”小唐不再看他,径自转过身,朝坐诊处走去,“你们有心思披麻戴孝的来勒索赔偿,就没一个想到先替他请个大夫来,看还有没有救么?”
“小唐,你怎么看出来的?”阿顺看着那明显蔫了不少的大汉忙不迭地指挥帮闲将病人抬进药馆,忍不住问道,心里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他们刚进来嚷嚷的时候,我从后面绕出去看了一下。”小唐道,“哭的哭,闹的闹,就算我将尸体当场偷走,大概也没人会注意。”
“这伙泼皮打塌了咱们的柜台,”阿顺道,“也不知道是谁唆使来的。”
“不用气,打坏东西当然不能平白算了。”小唐终于微微一笑,“我想,连诊金加赔偿,就算二百两好了。”
街上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也有些好奇的跟进来看神医起死回生。伙计们扶起柜台,将散落的物品放回原位,延和堂分号很快恢复了平静。
阿顺的心里还是在波澜起伏。偷空再问花盆、香炉和果盆都是怎样接住的,小唐答道:“只是手上的微末小技而已。”他幽幽说道,“我小的时候,家里人特别注意训练我们用手。”
这家族不知从事的什么手艺,如此实用且赏心悦目,阿顺想道。直到晚上,他才反应起另一件事:后院的门不是被堵住了吗,小唐是怎么迅速绕出去又回来的?
目睹了全过程的金媒婆受到的震撼还要大不少,甚至在李掌柜挨了一顿教训,从总号回来之前,她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周家父女大概是要失望了,与官位或者财富没有关系,只是要得到小唐这样的人,周府的能力实在是不够。
与李掌柜相互交换了情报之后,两个人坐在茶楼里,暂时都没有说话。
“金娘子,你就告诉那大户人家,小唐已有家室算了。”李掌柜说道,由于金媒婆没要他退回去的银子,就帮着出主意。他这一天受到的冲击也相当不小,“这事儿我跟你说了,可要保密。”
“也只好如此了。别的你放心,你看我什么时候口快乱传过不该说的话。”金媒婆答允道。与此同时,她心里升起了小小的遗憾,她肯定不能再打探唐大夫的情况了,可是她很想知道,小唐,究竟叫什么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