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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完结番外 ...

  •   之四

      随着时日推移,专门到药馆来寻唐大夫看诊的病人在增加。没钱到医馆的人们发觉,这位年轻的大夫往往能用常见普通的药草治好棘手难缠的病症,立时趋之若鹜;令人意外的是,家境优越的病人也变多了,不去医馆请大夫,宁可到城北分号来,等着让唐大夫诊脉。
      李掌柜有时也琢磨客人们对小唐的信服是从何而来。多数大夫会在病人面前说些医理,尺脉寸脉,肝脾五行,好让闻者既听不懂又心生敬仰,但小唐很少解释这些。就像对待王老爷一般,切脉开方的过程简明利落,片刻之间客人就拿着方子出来抓药了。想多倾诉、询问或者提要求的人当然有,但这位年轻的大夫就那么淡淡几句,不管开出的药方是几两银子亦或几十文钱一副,不论客人作何反应,只要他认为没必要,多一个字也不会出口。
      此外,即使拿出再多诊金,唐大夫的规矩都是每天只坐堂半日,从不出诊,雷打不动。
      看多了以后,李掌柜认为除了医术高明,这种超乎常人的淡定必然也具有某种震慑,使得人们很自然地听从医嘱去做。
      挺有才能的一个年轻人,也没什么傲气,不过是不是太安静冷淡了点,年过四十的李掌柜暗自想道。但是没过多久,这个观点也变得不太牢靠。
      有天下午,一个寡母带了孩子来求医,那九岁的男孩前些日子得了伤寒,眼看快不行了,母亲卖掉城外仅有的几亩田产,去医馆请大夫。可是银子花得差不多了,病势却唯见加重,大夫索性不来了,只说让准备后事。
      那男孩是家里央求邻居用马车送来的,裹得严严实实,但已经奄奄一息。母亲衣着单薄寒酸,目光带着绝望的散乱,看得出没有抱多少指望,只是还在尽人事而已。
      小唐当日的病人不少,他看了抬进来的孩子和跟在旁边的母亲一眼,就吩咐道:“药馆规矩,垂危的病人优先,先让那母子进来吧。”
      他的话已经颇有威信,两个伙计便将男孩移到竹帘后的窄榻上。等候的一众病人中,突然有个家仆模样的大声叫道:“你申时就不给看病了,我家公子可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先看别人,到时候轮不上怎么办,岂不是白等了!”
      众人举目望去,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公子哥儿坐在旁边喝茶,穿着华贵,五官三分倨傲,七分油滑。
      李掌柜便是皱眉,这位樊二少家资豪富,好色无品,镇日里在金陵城中游荡。自从前次崴了脚来过一次药馆后,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这几日不是说腰酸就是背疼,已经来找唐大夫看过好几次病。这会儿见到个由头就开始生事。
      “规矩如此。如果来日樊公子病得快死了,也一样可以排在前面。”小唐说道,他的声音清澈恬淡,听不出情绪。隔着竹帘,依稀可见正在榻边给男孩把脉。
      “本公子也不舒服得很!”樊二少盯着帘后那道身影,突然像是没了耐性,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跳起身来骂道,“左一条规矩右一条规矩,一个穷郎中还敢端架子,天天叫少爷等,请出诊也请不动,本少爷今日还就不认这个规矩了!”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樊二少叫嚣完,又想到要维持浊世佳公子的风度,摆了一个风流潇洒的架势,弹了弹袍角,向手下家仆下令道:“不等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将这庸医拖出来带回去。”
      那几名家仆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为首那个犹豫着说道:“公子,这延和堂,老爷和大公子都专门吩咐了万万不能招惹啊。”
      樊二少脸色变了变,这才想起父兄的告诫:人家伸出一根小指头,就可碾死我们家。如果不是的确惹不起,也就不会忍到现在了。但狠话也放过了,面子如何下得来。他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银元宝拍在柜台上,对李掌柜喝道:“看好了,又不是少了诊金,延和堂打开大门做生意,可没听说过不能出诊的规矩。”
      李掌柜对着银元宝吞了一下口水,还是只好坚定地推回去:“樊公子有所不知,唐大夫初来时便有言在先,不去病人家中医治。您不如等等,再半个时辰大概也就轮到了。”
      “这么说,不是你这药馆不答应,是他自己不肯了,那就是本公子与他的事了。”樊二少作为城中知名恶少,脑子有时也转得挺快,当即用手一指,“还不给我动手,将唐大夫好生请回去,小小一个坐堂郎中,长得又丑,有什么可金贵的,给本少爷捏肩揉腿是他的荣幸!”
      这话委实有些露骨兼不伦不类,几个平日与小唐处得不错的伙计都是面露怒色,等着诊治的病人也喧哗起来。不过那家仆头目是樊家挑选来跟着恶霸二少的谨慎人,专防他捅出家里收拾不了的篓子,因此还是迟疑着没有马上过去。
      樊二少又气又怒,连声叱骂催促。
      外面闹成一团,小唐却已经查看过病情,在提笔开方了。妇人神色愁苦,两眼发木地盯着孩子,在偌大的药馆之中,唯有帘后方寸之地的三个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先在柜上抓了药,服下一剂再回去吧。”小唐写完最后一笔,轻声说道,难得地宽慰了一句,“这药能吊住元气,连服三天,应可缓解。到时再带他来,我给他换成调养的方子。”
      妇人精神顿时一振,听大夫语气,竟像是孩子还有救。她哆嗦着双手接过药方,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只看了两眼,脸色忽然又变得苍白:“要用人参,这得多少银子,我……我没有钱了。”
      她的声音很微弱,如同喃喃自语,低头坐着的样子,就像已被无形的重负压垮,再也抬不起头。
      的确,这副药至少也要花费三四两银子,几乎是一亩薄田的价格了。
      小唐望了她一眼,这一刻,他的目光很温和,而后就起身掀帘走了出去。
      樊二少正在气急败坏地准备亲自动手,家仆们只好跟着,刚好与唐大夫打了个照面。
      “樊公子适才要请我到家里捏肩揉腿,此言当真?”小唐看着身着锦衣,正扳动手指准备强抢民男的富家恶少,单一只右手上就戴着一个翠玉搬指,两个嵌宝戒指。
      “不错,本少爷近日动得太少,想松乏一下筋骨,你若是识相,就乖乖跟我走一趟,亏待不了你。”樊二少眯缝起了眼睛,他之所以闹起来,有一大半是为了面子,毕竟这唐大夫虽说背影引人遐思,长相却未免平庸;但此刻心里却忽的一荡,被那双眼睛正视的瞬间,竟有种跌进一泓秋水的错觉。
      “可以,如果樊公子肯拿出五十两银子,给方才的孩子治病,今日忙完之后,我就随你回去如何?”小唐说道。药馆里本已寂静下来,此刻立时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很好,服侍得让少爷满意,另有赏钱。”樊二少脸现得色,从怀里又取出两锭银子,抛给一个家仆,“这足有三四十两了,拿去柜上称称,连同适才二十两,给那妇人。”
      三锭纹银一共五十七两,女人已惊得呆了,一时不敢伸手去接。
      “拿着吧,先给你的孩子治病,不能再耽搁了。”小唐的神色平静如常,好像这只是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那母亲这才像惊醒了一般,她接过银两,眼泪突然扑簌簌地落下来,跪在地上给小唐磕了三个头,才跌跌撞撞地跟着伙计去抓药了。
      “快点看病吧。”樊二少重新翘腿坐了下来,双眼始终紧盯着小唐,此人越看越耐看,动静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竟是淡雅天成。他冶游花丛已久,这样的上品还是头一次碰到,一时间愈看愈满意,觉得那张脸也可算是清秀了。
      李掌柜的下巴掉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捡回来。他惦量了半天,到竹帘后去问正在继续看诊的小唐可需要帮忙,延和堂是不想惹事,但也不怕事。
      “不要紧,我能应付。”小唐轻声道。眼里现出一丝暖意,“掌柜的无需担心,不会影响到店里。”过了申正,他便收拾东西,真的与迫不及待的樊二少一道离开了。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李掌柜也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唯有摇头叹息了。
      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心怀惴惴地过了一夜之后,唐大夫次日如常来到药馆,神情举止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是樊二少,那天之后整整三个月未出家门,再露面时,不仅瘦了一圈,而且从恶少变成了无精打采的良民。据说足有一个月,他得了一种怪病,全身发痒,如果不捆着手,连皮肉都会被自己抓下来。但这只是未经证实的传闻,樊家绝口不提,人们猜测一阵也就淡了。此乃后话。
      小唐究竟是怎么“应付”的?这个问题成了众人心中的一道谜,阿顺忍不住去问时,唐大夫微微一笑:“樊公子花了五十七两银子,我自然是给他捏了捏肩膀,揉了揉腿脚,等他满意后,就告辞了。”
      过了些日子,得到赠银的母亲带着病愈的儿子来拜谢唐大夫的救命之恩,银子还剩下四十多两,她想还回来。
      “不必了,我不缺钱。”小唐说道,“置几亩好田,让你的孩子识字读书,好好过日子吧。”
      男孩看得出活泼而伶俐,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药馆里的陈设和面前年轻的大夫。
      那一刻,李掌柜在小唐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不同于平日里的清冷,他的微笑恬淡安然,令人从心底感到温暖。

      之五

      又过一个多月,到了报账之期,李掌柜与其他分号的掌柜们一同去延和堂总号。城北分号这阵子的收益相当可观,他喜滋滋的。
      郑老掌柜将他单独留下,问起唐大夫待得可顺利。李掌柜连忙大赞,求医者络绎,连带药馆声名越来越好。最令人欣慰的是唐大夫也不是一味滥好人,颇有些招人烦的客人被斩得出血,还心甘情愿。
      “说起来唐大夫还真是人才难得,也不知您从何处找来,我上月已经将他的月银升到与薛大夫一样多了。”他说着就开始滔滔不绝,“就是话少了些,自家的事一句不提,这都三个多月了,我竟然还不晓得他家中情形。不过看举止处事,可不像小家小户出来的。您别嫌我多嘴,大伙儿也是好奇,这般神秘,倒像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他话里打探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见郑老掌柜只是撸着花白胡须不吭声,索性说得更直接些:“也是奇怪,唐大夫这等寡言,也从不说好听话哄谁,倒有姑娘家常来,想和他多说几句话,这不是挺有意思的?”说着,他凑近老掌柜,压低了声音,“我这话不是混说的,前几日,都有人家托了金媒婆上药馆来探问了。”
      事实上,闺阁少女对有本事的年轻大夫感兴趣,也是常情;稀罕的是他还见过若干浪荡公子,不算倒霉的樊二少,还有一个两个三个。唐大夫对后者不留情面,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很快都不来了。
      每次想到小唐毫不出奇的外貌,沉默少语的性情,他就不能理解这些桃花从何而来。
      “你这么热心,没去直接问问唐大夫家住何处,可有家室?”老掌柜端起茶盅喝了一口,从方才起,他的嘴角就在轻微地抽搐,不过语气还是保持了不紧不慢。
      “每次问到住哪里,他就随手往北边一指,也不接话。您荐来的人,他不爱提自个儿,哪里好多问。”李掌柜陪着笑脸,“不过看他不计较银钱,又独来独往的,不似有婚配啊。”其实是金媒婆前几日塞了十两银子给他,也不知哪家大户莫名其妙看中了小唐,想探明底细,手面这等阔绰。
      “你还是赶紧回了金媒婆,不管想说哪一家,都趁早死了这条心,再也休提!”老掌柜听到此处,倏然沉下脸来,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震得茶杯摆设都乱跳,“你也是,不好好管着药铺,整天瞎掺合打探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还敢胡言乱语,嫌命长是不是?”
      郑老掌柜平素说话都是和和气气,极少疾言厉色,李掌柜吓得噤若寒蝉,也不知是哪句话说错了。
      “亏你平日也是个精细稳妥人,看唐大夫的医术言谈就该明白,能是寻常人家出身么?”老掌柜余怒未息,又指着北方,“你且想想,这金陵城北是什么所在!他家里若没有人在等着,用得着每日只待半天,一定要按时回去么?”
      李掌柜昏头涨脑地挨了一顿严厉责骂,战战兢兢地告辞出来。老掌柜又说了不少话,要他谨守本分,万不可再胡乱张罗,生出事端就是大事。
      他唯唯诺诺,并没有全懂,但心里的惊异与惶恐却不断扩大,隐约觉得,老掌柜绝非危言耸听。
      金陵北麓,背山面水,是占地千顷的左家庄。李掌柜很早就知道,那是延和堂背后真正的主家,但他从没有机会踏入其中,感受天下第一庄的恢弘气象。分号遍布江南的延和堂只是左家庄众多产业中的一项,而他只是一家小分号的掌柜而已。对于李掌柜而言,天下第一庄偶尔派来一位管事巡视分号,就是最高级别的大事了。
      更多关于主家的情形其实也听说过不少,都如雾里看花。据说,左家庄在武林中同样势力庞大,庄主左回风更是地位尊崇,关于他的各种传说精彩纷呈,听来有若云端里的神话,反而分不清虚实。
      不谙武功的李掌柜对高来高去在天上飞的武林轶事半信半疑,也不很感兴趣,但有关庄主的传闻实在太多,他这里一言那边半语的也听说了不少:比如老庄主两年前突然去了东瀛,将天下第一庄放手给了独子;比如庄主的双胞妹妹嫁去了蜀中,而且一年前生下的也是对双胞胎;这些都是多好的谈资。谁让庄主集年轻俊美权势武功于一身,又这么神秘,故此八卦纷飞,人人有份。
      在众多闲话传言中,大家最感兴趣的是两年前,二十五岁的庄主放着多少名门闺秀不娶,择定了一位同性作为伴侣,一同住在左家庄。更惊人的是,据说那位情人本来是蜀中唐门的掌门,是被庄主看中硬抢回来的。也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庄主不准,两年来就没让人见过,只听说是位绝世美人。这就十二分的耸动了。
      李掌柜对更加神秘遥远的蜀中唐门也有所耳闻,他的确记得,那位传说中左庄主的情人是叫做唐秋。难道说,小唐竟然是唐掌门甚至左庄主身边的人吗?那为何要到小小的药馆里当个大夫,赚那六七两银子啊,闲的没事吗?
      李掌柜当然不知道自己最后一点猜得很对,想到老掌柜的言辞告诫,狠狠打了个寒颤,他真的只是一片好心没想招惹谁啊,命要紧,看来十两银子只好忍痛退还给金媒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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