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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零落何翩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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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随手拾起案上的毛笔,倒转笔头,轻轻拨亮灯芯——邺城的风是冰冷的,他一直这样以为。
建安十三年十一月,扬鞭南指,横朔临江的曹操,终败于赤壁,士气大衰。
赤壁江面的连天大火照亮了天下三分的局面,也冻住了北地的阳光,曹丕至今仍记得那年寒浸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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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寒水瘦,白露微霜。相府的木兰坊。
被侍女传来的荀彧一推门,便看到叱咤风云的汉丞相曹操虚弱地卧在榻上,脸色苍白。
张了张口,踌躇着还未说什么,便被曹操怅怅地打断了:“……文若,你过来。”
荀彧眉间紧锁,走到他手指的案几边坐了,看着他形容憔悴,满目担忧。
“在这里陪陪我吧,这几晚总是难眠,仿佛一闭上眼,就看见仓舒站在升贤门外等着我回来。” 曹操自顾自地叹气,说。
——果然,在赤壁新败和理想继承人曹冲意外夭折的双重打击下,这个傲视群雄的奇男子病倒了。荀彧不由神色黯然。
本想按照惯例问安,曹丕一进屋,看到的就是坐在榻旁的荀彧静静守着浅眠的曹操。不欲破坏这难得的休憩,他对着荀彧弯腰长揖,独自退到一边。
不到半个时辰,榻上的人就辗转着醒来,眼光转动,看见了曹丕。曹丕见他精神困顿,只简略道了几句问候,曹操略点点头,疲惫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神色。
行礼过后,已退开的曹丕看着父亲眼中浓郁的悲痛,想了想,犹豫再三,又慢慢转回,挨近床榻,低声请求:“父亲,请保重身体,不要太过伤心……”
伤心,如何不伤心!
赤壁受挫的忿忿,爱子离世的郁郁,之前一直被竭力压抑的情绪,
在胸中翻滚反覆,叫嚣着爆裂开来,曹操再也不能忍受!猛一捶床,打断他的话,冷笑连连,积愤冰凉的话语夺口而出:“仓舒之死,乃我之不幸,尔诸曹之大幸!”
曹丕连忙跪在榻边,心下一片荒凉。原来在父亲心里他竟只是这样的么?
问自己,茫然,满怀的热诚一下子散了,淡了。承受着曹操利逾刀锋的暴怒审视,只能安静地低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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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的建筑并不奢靡,一砖一瓦都自然朴实,但设计巧妙,颇有可观之处。司马懿向文官的南园慢慢走去,一边欣赏,一边熟悉这里的环境。
一路上,不时有仆妇侍从,匆匆往北府内苑而去,显得十分忙乱,无人有暇注意到他。应当是内府出了什么事吧,他暗自推测着。不知不自觉间,到了一道曲折的游廊,廊外植满了苍绿的幽草,直通向南府的花园。
春日来满园的芳菲已经散尽,到十一月的时节,空余了几树老枝,一点衰意。只有花园的假山后的一个偏僻角落隐约露出几株瘦竹,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叹息。
司马懿看着那黄叶凋零的细瘦竹丛,淡淡浮出一丝嘲讽的冷然——世人都道竹乃草木君子,可君子遇上了这纷乱的杀伐之气,尚且敛锋退避,何异乎人呢?既已出仕,拒绝过曹操的自己,要如何重获这位“雄猜”之主的信任,就是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了。
转过假山是狭小的竹丛入口。不知不觉间,他已靠了过去,突然眼前一片风旋叶舞。
数不清的窄细竹叶,被灌入的流风卷得纷扬,飘坠在半空,闪动着扑落地面,又在风中挣扎着循环往复。如群蝶般翻飞的枯叶,让司马懿一时迷茫,过了片刻,他才发现竹下斜倚着一个人。
那人支在膝上的右臂挡住了面容,一任零落的竹叶爬上他的头发、衣衫,满是疏放落寞。
无意打扰,正想离开时,对面的人却抬起来头,一双幽黑的眼直直看过来,司马懿呼吸一窒,停下了脚步。他只觉那眼神明明哀伤,又满含着孤高的尊严,决不容人轻视,锐利似箭,穿透了漫天的迷雾。在那一瞬,司马懿遗忘了周遭的一切。
——并非害怕,而是那冷漠忍痛的神采,实在比周围的一切更吸引人得多。
不知怎地,虽然那一双眼看向这边,但司马懿觉得它所注视、纠缠的,却一定不是眼前景象。他就像瞄准猎物的弓箭,展弓开弦、如抱满月,散发着无人能掠其锋的气势,同时,也将自己逼至承受的极限,似乎外力再轻轻一触,就会弦断箭折。
不知过了多久,竹下的人缓缓站起身来,也不管衣裾上的褶皱纷乱,从司马懿身边直直走了出去。
衣袖叠荡间,意态寥落。明明是一派冷然,司马懿却从他身上读出了一种锋锐的脆弱,蕴满任性而孤傲,即使伤痛,也断不肯让人看轻了去。
转头凝视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司马懿忽然间很想替他拂下附于发间落叶,而他一直不曾回头。
彼时,他尚不知他的名字叫做,曹丕。而他,也不知往后的一切,两人会一起走过。
算不上意气风发,隐去了雄心万丈,尚未露出任何日后雄视天下的预兆,正蛰伏于一代王者曹操之下的两位霸者,就在邺北的萧瑟冬风中,凄迷相遇——在彼此最为困顿的时刻,措手不及又莫名相惜。
半年之后,两人重赏风竹,曹相的长子神秘地告诉他的文学掾:“我那时想着的,是前两季在谯郡亲手种的甘蔗呢。”
“甘蔗?”司马懿不解,无意识地反问一句。
鲜见精明能干的仲达居然会露出这样愣愣的神情,曹丕心情大好,折扇轻摆:“就是甘蔗,”然后,笑眯眯地念出一小段自己写的《感物赋》,“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
司马懿不禁哑然——曹操亲征刘表得胜后,在别的公子忙碌于习武、统军、征战、赋诗,急不可耐地展示自身才力的时候,他这个长子居然离开军队,花了整整一个夏天加秋天,回老家,去种甘蔗。然后,坐在田边,默默看它在阳光下凋亡,为着经历的盛衰无常慨然喂叹。
转眼间,那个冬季里瑟缩的衰竹已然青翠挺拔。初见时,那个疲倦矛盾的人,仍旧特立独行,骨子里渗透着令人难解地落寞,连曹操也恨恨着他的莫测,时时埋怨其“乖张深沉得可恶”。
司马懿却总是想起漫天黄叶飞舞下,半掩悲哀半含锋芒的忧伤。——确实是个寂寞的人啊,然 后,点点怜惜就如清浅的水湾,缓缓爬过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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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邺城的最后一冬,曹丕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间书房是成为副相之后,曹操挪给他的办公地点,之前他一直不大喜欢。不想,在离开的前夕,他还会待在待在此间,再次追溯那些远逝的惘然。
揽镜自照,三十四岁的新帝鬓边已有点点银发华然,不由叹嗟白发,生一何早。
岁月如风,多年后,魏明帝登基。史官受命整理先皇手书时,在角落里发现一卷残书,字迹悠远,转折间满是抑扬:“荆州少年周不疑,聪明敏达,父相欲除之。余以为不可,先君告曰:仓舒有异才,可以之为弼,此子却非汝所能驾御……”
长史大惊,以为此卷真假难辩,遂求访舞阳侯、大将军司马懿。舞阳侯展卷不语,指尖随笔轻划良久,方惘然叹息:“此确系先皇亲笔,料是醉后所书。”
史官称谢而去,而司马懿仿佛又见到那个充满着矛盾的孤傲公子。他常怀不安全感,却从不软弱、退却。他只是,不确定。不确定被高高在上的父亲所漠视的自己能否成为合格的曹氏长子,于是常常就会有“悲风清厉秋气寒”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