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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移窗影残 ...

  •   寒雾凄清,夜色阴晦,纷纷扬扬的雪已经停了。
      旧年王府成片的屋舍浸着清透的月光,沉睡在层层雪色之下,好似孤寒寂寞的琼楼玉宇。
      他右手捻着盏青铜油灯,穿行在空寂的长廊,长廊的尽头便是早已废弃的西轩。
      建安十七年以后,相府原本热闹的西阁就冷清下来,直至后来改做王府都没有再见喧沸,倒是办事的官吏们都渐渐调离了那里。
      左掌轻轻拢住那柔软的小小火焰,司马懿慢慢走向西轩小楼,步履悄悄,紫锦织边的袍带浅浅晃动——明早,魏帝曹丕就要移幸洛都,以后,这里便是真正地荒芜下来了罢,那些萦绕于此的幽寂往事,也会在光影中慢慢沉淀,再难有人记得。
      不论是前尘无悔,还是凄苦含怨,此间埋藏着的悲喜都已经风流云散。长夜里,依偎着亭台楼阁的幽幽雪地,独自承受着那些巍巍高墙投下的森然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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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三年,握着一纸任书,司马懿被强征入丞相府。
      那一天,意外地,他并没有见到以惜才著称的曹操,却有幸识得了那样一个风姿超然的人,就在西边的延秋阁。
      那人没有戴冠,灰黑细软的发用一根光滑的檀色木簪挽住,眼神清朗柔和,一身皎皎的白,好似足不沾尘的做人姿态。他看着司马懿,先是有礼地浅笑,又接着微微苦恼地蹙眉,白皙温文的面上仿佛含着歉意:“丞相近日身体抱恙,请司马掾先就职吧。”
      “是的,荀令君。”
      司马懿看见他瘦削腰上叠绕的苍墨长绶,心里微微一动,躬身回话。
      对方一怔:“久闻仲达才名,我是荀彧。”言毕,他嘴角噙着温软笑意,静静打量起这个一度拒绝丞相征招的才子,目光中含着些许探究的意味,却无丝毫压迫感。
      风采雅量,清润无暇。即便知晓这个远离沙场的温润君子,运筹帷幄、居中持重的王佐,才是曹操最为倚仗的谋略者,但那眼神太过清澈。司马懿只觉被荀彧的双眼注视,是那么地自然,……自然闲适得就像澄碧湖面映出了徘徊的云影。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婢女远远地跑来,说是丞相请“荀令君”过去。
      荀彧似是吃了一惊,显出难以置信的惶然神情,怅然低喃“千万……”
      声音轻软,有若絮语,令人难以分辨。不惯在人前失仪,荀彧蓦地垂眼,旋即,又恢复过来,对司马懿展开笑容,无懈可击地温润礼貌,转身跟着婢女急急地去了。
      衣袖挥荡间,司马懿闻到一种极清远的香气,那气息淡薄悠长,有别于一般的檀香、挂囊。这便是人谓的“荀令香”吧,有闻尚书令持家勤俭,却独好熏香。
      他微微一笑,回视荀彧迅捷的背影——真是独特的气质。犹记得荀彧离去时的表情:那笑容也是清淡的,一如他明澈眼中的薄愁。
      ——这是他习惯的表情。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司马懿都认为,若非无法自持,那个似画水莲华的荀令君是永远不会在人前释放彻底表情的,无论大喜抑或大悲。他把一切隐于幽深的眸中,人一眼看去,明湖似的瞳子只照出自己的爱敬神色,却摸不着他平静之下的波澜心情。
      印象之中,荀彧很少在众人面前忘形,他唯一知晓的,也就那么一次。

      建安十七年,副丞相曹丕与尚书令荀彧受命前往谯县劳军。
      半月之后,留居邺城的司马懿收到曹丕亲信。信上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外乎是些早已叮嘱过的细节,末了,子桓提到,他一路上与荀彧谈书论剑,费尽全身解数,终于目睹令君抛开一切,开怀大笑的样子。
      司马懿读罢,不由莞尔,突然觉得有些想念,在脑海中徐徐勾勒出两人的影子。
      然而,不曾想,比曹丕手书稍后到达的,却是来自扬州的加急文书——尚书令荀彧于寿春病逝。拿着两分书信,左手春暖、右手冰封,而司马懿的心神还沉浸在千里之外的骤生骤死中,眼前是团团纷乱恍惚:在那倾生一笑的同时,他是否明白了什么,又抛却了什么?所以,在那仿佛暖风破冰,冬湖回春的笑容过后,余下的竟是永远凝滞无波的死寂。

      传说的食盒,诡秘的离世,流言四起,人心浮动,那个处于漩涡中心的掌权者始终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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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荀彧殁后,相府西边也迅速地衰颓,留出一大片空屋来,但后来改建魏王府,向外扩地设殿时,也没有再将西阁改动分毫。
      司马懿推开泽华楼的旧门,陈腐闭塞的气息扑面而来,满布尘埃的房间不多的几件东西仍是按常用的样子摆得整齐——这是荀彧生前常宿的地方。虽然他有自己的宅邸,但曹操忙起来的时候,他总是住在这边。
      每当此时,丞相西书房的灯总会比平时晚灭上一会儿。
      刚进府的司马懿,时时夜以忘寝地潜心案牍。
      长夜寂寂,他一抬头,便可看见窗外西首的两盏青灯默默相照,在各自窗棱上剪成两个伶仃的黑影,彼此分担,衷心相伴。
      他不知道屋里的两人是否偶尔也会顾影微笑,但他却分外喜欢这样的景象,在相映的晖火中,似乎连夜色也柔和许多。
      将油灯放在桌案上,司马懿轻抚空阔的木桌。记忆中,荀彧的桌面总会摆满各式书帛图简,伴着桌前的人制定种种谋划。倘若丞相出征,灯脚下还会排上整整齐齐的一叠信纸,而丞相寄回的手书都被他仔细地收好。
      ——其实令君也曾上战场,只是并未策马飞驰,不过藉着迢迢书信罢了,自兖州、转许昌、战官渡、取荆州,不见稍离。
      据说,他死前已将悉心收藏的所有书简均付之一炬,待下人们进去的时侯,荀彧的身边只留下了满地青灰。曹公听闻后,只点头应了一声,举手挥退众人,独自在黑暗中沉默着坐了整夜。然后,迅速地衰老下去。
      是遗恨,还是忘却?是内疚,还是悲恸?
      两人之间的一切,司马懿无从猜想。
      喜,也为他,悲,也为他;赞同,为他好,反对,也为他好。不论那个食盒是否真的存在,柳月松风一般的荀彧,在彻底失去了曹操的信任后,便已经活不下去了罢。
      ——不一定与情爱有关,却是彻底颠覆了信念。

      司马懿转身靠向小屋的木棱花窗,瘦削的身影被拉长了投照在泛黄的窗纸上,有若高阁上经年的古卷。
      他慢慢推开那道尘封已久的老窗,想要再望一眼那和小楼青灯相照的旧书房,却发现,那封闭有年的房间已经敞开了一扇轩窗;另一壁黄纸上深深划出一人的轮廓侧影,斜倚案几,冠坠珠梁。那是他熟悉的,沉思中的曹丕,司马懿甚至能精确描画出他眉心攒成的细微纹路。
      但影子只是一味地混沌暧昧,一处景象,被薄薄的窗纸横裂成两段打量。
      月漏雪残,眼前窗影相织的清色,恰似旧时簧夜相照。
      一时间,涌上苦苦涩意,偏又轻悄柔软,丝丝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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