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珠》翡乙

69、重逢

　　灯影昏暗，给狭小的房间徒添压抑。
　　澹台修桓静坐桌前，察觉到搭在脉搏上的手移开，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澹台庄主暂且歇下，稍后我会开一副药方交给孙先生。” 南门烬朝孙先生递了个眼色，清秀的脸上难掩凝重。
　　“南门先生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庄主，我们还是……”
　　澹台修桓抬微微抬手，制止孙先生的劝说：“病症深浅我自是清楚，此番不过是想请南门先生详细说明，让我心中有数罢了。”
　　早年顽疾未愈，身中段逸瑶的毒针后又屡违医嘱，今次病情突发也是情理之中，他岂非不知？
　　如今万事尘埃落定，唯独一人让他放心不下。若来日方长，他不必急于安排 。
　　但若时日无多……

　　他抬头看向南门烬：“南门先生。”
　　南门烬犹豫半晌，最终不敌他眼神追问，叹道：“绵绵针毒主攻心脉，心绪起伏尤助其毒劲。近日庄主奔波操劳进而心绪起伏剧烈，令此毒侵入脉根散于骨髓。如今……已无药可医。”
　　“什么！”孙先生大骇，“南门氏百年医门，昔日‘法寿仙人’更可活死人骨，怎会有无药可医之辞 ？”
　　南门烬露出惭愧神色：“南门氏虽行医百年却依然有未决医案。先父起死回生术也依病因有效。似这般毒脉伤髓，纵使起死回生术也束手无策。我南门氏虚受百年医名，让澹台庄主失望了。”
　　澹台修桓倒是神色淡然：“既无药可解，药方又是何意？”
　　“此毒确定无解。但在下可暂开一副寒血凝息的方子，以静制动，尽量延缓最后毒发的时间。”
　　“按照先生的药方，我还有几日可活？”
　　南门烬沉吟半晌：“按时服药，卧床静养，便有三个月。”
　　三个月……倒超出他的预期。

　　澹台修桓点点头：“如此，有劳先生费心。”他又看向孙先生，“孙先生，让她进来吧。”
　　孙先生听到南门烬的诊断后哀痛不已，只悔当初没能看住澹台修桓，让他任性瞎跑误了治愈的最佳时机。此刻听他还要操心琐事，当即不乐意：“庄主，南门先生刚刚说的要卧床静养！”
　　澹台修桓笑道：“孙先生，待我交代完此事，一定谨遵医嘱。”
　　“庄主说得好听，每次还不都是糊弄我这个老头子？我是年纪大了，但脑袋还清楚！庄主要真爱惜自己，现在就该躺在床上 ！”
　　澹台修桓见他执拗不依，明白他在为自己担心。便收起玩笑的心思，神色微敛：“孙先生，你可知外面那人的身份？”
　　“哼！那女子妖妖娆娆举止轻浮，绝不是什么好人！”
　　“她是小雅的母亲。”

　　孙先生微微一愣：“姑娘的……生母？”
　　自从上次庄主从蓬莱回来，整个人变得恍惚不安。外人皆以为他为长焱战事思虑操劳，他却知道庄主心绪起伏剧烈全因姑娘一人。他不知道在蓬莱，庄主与姑娘发生了什么。后来姑娘在蓬莱被围攻失踪，庄主得知消息后，当即吐出一口血，从那以后病情日危。
　　此次迁都，福永王蛰伏暗处的势力、太月在长焱城埋下的隐患本不会存在。只因庄主让平月平光以及整个隐宫全部出去搜寻姑娘下落，才让他们有机可乘。
　　之后得到姑娘在长焱城的消息，庄主又不顾安危毅然前来。若非椂槐郡主大义灭亲、太月念及旧情，恐怕还会有更多长焱孤鬼。
　　眼下事情看似平定，但他知道，只要没有找到姑娘，事情仍不算完。

　　如果说庄主为凤天音皇后隐忍十年按兵不动，如今皇后寿终正寝，他完全可以血杀四方光明正大地讨伐司马氏。可他仍费尽心力谋划着迁都长焱、扶持司马承乾等诸多事宜。
　　说到底，还是因为姑娘。
　　这些年，庄主将姑娘捂得严严实实，包括对他也鲜少透露。庄主对姑娘倾注的感情，就像自己对庄主一样，不，甚至更多！
　　他知道姑娘于庄主的意义，远远不是外人能够揣测其深浅。凡事只要涉及姑娘，他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亲力亲为。
　　而这些，姑娘未必能知晓十分之一。
　　想到此处。孙先生不觉心痛，想说什么，看着澹台修桓坚定淡然的神色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只得一声长叹，默默走了出去。

　　邱梧桐一进来就看见澹台修桓脸色不佳，自顾上前想摸他额头，却被澹台修桓抬手抵挡，毫不留情地推开。
　　邱梧桐讪笑：“修桓，你到底什么病？居然把南门氏都请来了。”
　　澹台修桓不愿与她多话：“找到她了？”
　　邱梧桐抿嘴嗔怪：“你这人，会不会聊天啊？见面总要寒暄两句，哪有人像你开口就问事情，好没情趣。”
　　“邱梧桐，我想你应该没有忘记，你是因为什么才能逃出昆仑山，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邱梧桐浑身一震，变得紧张起来：“修桓，你不会再把我送回去吧？！你说过会保护我，不让他们抓我的！”
　　“我的承诺是有前提的。”澹台修桓语气一肃，“我再问一次，小雅在何处？”
　　邱梧桐见他神色冰冷，心中思绪飞转。

　　那天她看见小雅的天盾毒被解，简直吓坏了！天盾毒的解药仅昆仑山那帮老枭手里有。她之所以给小雅喂毒，无非是想逼迫澹台修桓去昆仑山取解药，替她把那帮老枭全部灭掉。
　　谁知半路跳出来司马氏的小子，不仅在光天化日下非礼那小贱种，还把天盾毒给解了！
　　她担心小雅会唆使司马氏的小子报复她，便弃了她，自己先跑了。等到她回神，想把人重新找回来时，那小子早已带小雅离开，进入了兵马重围的皇宫。
　　不过她显然不能说实话。
　　“我找到了她，正要带她回来的。可那小……”邱梧桐顿了顿，故作慨叹，“谁知她有小相好，半路遇见后死活要跟人家走！我实在阻拦不过，只能由她去了。真是女大不中用，亲不得！留不住！”

　　澹台修桓听她一番叙述，不由眉心紧锁。他自然不信她的话，可“小相好”几个字实在刺耳。据暗卫回禀的消息，司马承乾不顾一切当众吻她，令她容颜恢复 ，喜极而泣。想起那副画面，他就感觉心被一股无名火缠绕，隐隐作痛 。
　　他微微垂眸，半晌才稳住心神：“有人看见你给她喂毒，骂她，打她？”
　　邱梧桐一惊，强笑道：“怎么会，小雅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那样对她……”
　　“怎样对她？” 澹台修桓的语气陡然凌厉起来，“难道你不是跟盛末楷一样的态度？”
　　邱梧桐被他猛地呵斥，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修桓，我怎么会跟那个畜生一样……我对她是有感情的，至少我养了她五年……”
　　“把五岁的孩子丢给一群淫贼，这叫有感情？”

　　当年他在江湖初露头角，四处征讨不服之众。杀到“艳洞”时，发现淫贼正为捡到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而欢庆，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小姑娘是被人送到门口的。等他杀到暗牢，便看见笼子里一个小身影，乖巧地坐在角落，母鹿般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却又忍着不让它落下……
　　“我当时被人追杀实在自顾不暇……” 邱梧桐脸色惨白，“但我知道澹台庄主会杀过去，所以才敢放心丢下她……”
　　“被人追杀？”澹台修桓冷笑，“我怎么记得，你是为了与盛末楷赌气，故意把她丢在那里的？”
　　“修桓你听我说，当时的实情是……”
　　“够了。你与盛末楷之间的事，我毫无兴趣。”澹台修桓打断她，“邱梧桐，你要清楚，我此番救你出山，并非仅仅让你找到她，而是要你把这十年欠她的，全部还给她。”
　　“如何为人母，我希望你不用我来教。若你再做任何伤害她、令她难过的事情，我必会将你送回昆仑山 。”
　　邱梧桐明白他已知晓自己的心机，想到随时会被送回昆仑山不由后怕。她虽对那个女儿无半份感情，但她后半生的自由全在她身上，此刻真的不敢再起别的心思。遂恭敬承诺：“梧桐谨记在心，绝不让澹台庄主失望。”

　　**
　　大雨倾盆，密密麻麻，犹如敲在心上的鼓点。
　　小雅望着地上不断破碎的水泡，眼睛微微闪烁，蒙上一层水雾。
　　她还在消化长焱战事带给她的接连冲击。生父与子车梅君之死、四白太子身份的恢复……还有她的母亲，救她毒她之后又弃她而去 ……
　　有盛末楷的前车之鉴，对于邱梧桐初次见面的态度，她立马感到心灰意冷。现在细细想来，邱梧桐的突然出现实在值得推敲。若非她暗中关注自己，怎么会在关键时刻现身？她虽然下毒，却并不是对她起了杀意，那毒甚至帮她反杀段逸瑶，让她在混乱中不至于被人所伤……
　　她对自己的态度表面恶劣，但根本与盛末楷不同。
　　怀胎十月、又抚养她五载，她的母亲绝不会对她毫无感情！那是什么导致她对自己的女儿十年不闻不问？见面后还屡示恶意？
　　她一定要调查清楚……或者去问师父！
　　想到澹台修桓，小雅心口一顿。

　　这些天在宫中，她听见有人谈论师父的一星半点，心总是莫名发紧。她知道师父与司马氏交恶，他把四白抓回来给她当奴隶这一件事，就足以成为司马氏追杀他的理由。
　　如今四白当回太子，除了要向残害他的福永王复仇，也极可能会找师父算账。
　　她不希望师父有危险。
　　假如四白真的要杀师父，她能做些什么？……
　　小雅正想得出神，忽而帘珠窸窣，听人高喊——
　　“太子殿下到！”
　　一道银黄身影快步走进来，小雅刚转身，就被抱了个满怀。猝不及防的一个吻，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小雅。”
　　忧愁思虑瞬间烟消云散，小雅望向面前天人容姿的少年，脸如火烧：“四白。”
　　“准备好了么？”
　　今晚长焱皇宫举行定都功宴，于定都有功的满朝文武、江湖门派都会参加。她没见过大世面，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只怕出丑。她不怕自己丢脸，但要是给身为大安国太子的他摸黑，她心里就万分不好受。
　　她犹豫半晌：“我可以不去吗？”
　　像是看出她的顾虑，司马承乾捏捏她的手：“小雅不必紧张，今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可是……”
　　“小雅，你必须去。”司马承乾捧起她的脸，神色认真，“我会求陛下赐婚，准我司马承乾，娶你为妻。”